保罗·奥斯特《密室中的旅行》中的异托邦建构
2018-01-13魏婷
魏 婷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外国语学院, 福建 福清 350300)
0 引 言
保罗·奥斯特是美国当代著名的犹太作家之一, 擅长文字游戏, 致力于写作风格的突破和创新。 他的作品既不乏故事性, 又以小说的形式真实地呈现了当代人的不安、 迷茫、 精神焦虑等最真实的生存状态, 契合了当代人的心灵诉求。 国外对奥斯特的研究始于20世纪90 年代。 在美国, 圣·约翰逊等于1994年在唐乃狄格州建立了奥斯特研究所。 有关研究奥斯特作品的著作和论文也不在少数, 如专著有《红色笔记本之外》(Baron, 1995年), 《关于饥渴的艺术: 读保罗·奥斯特》(Herzogenrath, 1999年), 《世界是本书: 保罗·奥斯特的小说》(Varvogli, 2001年), 《保罗·奥斯特和后现代追寻: 通向无地之地》(Shiloh, 2002年)和《理解保罗·奥斯特》(Peacock, 2010年)等, 探讨方向都集中在他作品中的互文现象、 偶然性因素的应用、 追寻的创作主题、 犹太传统、 反侦探小说的叙述模式等。 近年来, 一些学者开始从空间角度解读奥斯特作品, 主要围绕空间与身份建构、 空间与后现代性的关系两个方面展开论述, 如《保罗·奥斯特》(Brown, 2007年), 《迷失的喜悦: 重访保罗·奥斯特的无地之地》(Salmela, 2008年)。 国内主要是从后现代主义视角、 主体性问题、 叙事学理论、 反侦探小说、 元小说、 异化主题等方面来探究奥斯特的作品, 代表性的作品有《保罗·奥斯特的追寻: 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位置》(李琼, 2012年), 《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保罗·奥斯特小说研究》(游南醇, 2010年), 揭示了奥斯特笔下的空间是地理位置与犹太空间状态的双重结合, 展现了作者的犹太情结, 颇有新意。 目前只有少数的批评者注意到了奥斯特创作中的政治、 种族、 意识形态这一层面, 以及奥斯特作品蕴含的深刻思想内容与深切现实关注。[1]15笔者以《密室中的旅行》为研究对象, 结合福柯提出的空间理论分析该小说的现实主义观照。
《密室中的旅行》被评论家们认为是一部典型的“奥斯特式”小说, 层层嵌套的零散化叙事在小说内部建构起多层叙事空间, 创建了一个无序、 随意而又周而复始的叙事框架, 使文本具有多重维度并蕴含深意。 文本构建了一个虚实相映和互斥场所并置呈现的空间, 弥漫着暴力、 阴谋和挥之不去的危机情绪。 《华盛顿邮报》认为《密室中的旅行》可称之为“一部兼有反乌托邦迷思与文学通灵的作品: 暗示交叠着暗示, 真相之外阴影覆阴影, 种种身份认知变幻莫测, 过去的故事与现在的行状几乎令人窒息地纠结在一起”。 事实上, 它以福柯的异质空间理论为参照, 多层面探索了权力与身体、 个体和空间关系, 是我们所处异质空间的一个象征性的浓缩, 它像一面镜子映射出现实世界的真实面貌。
1967年福柯在一次题为《关于其他的空间》的演讲中首次提出了“异质空间”(Heterotopia)这一概念。 异质空间亦称为异托邦, 具有乌托邦的一些特质。 在福柯看来,“乌托邦”是一个虚构、 极端理想化的世界, 但“异托邦”却是实际存在的,“是现代世界的典型空间。 ……这种空间是人们实际使用的场址空间以及场址之间的诸种关系。 它构建于每个社会, 但形式各异, 是一种倒置的形式, 杂乱无章、 无据可循、 无序堆砌”[2]25-27。 同时, 福柯的异托邦是符号与实物的结合, 类似于象征性的再现空间, 犹如明镜折射着其他场址空间, 是微观权力的场所。 这种“微观权力”具有校正调节的作用, 既是社会相互协调和牵制的力量, 又是统治阶级的强制力量; 既是积极的生产性力量, 又是消极的破坏性力量。 《密室中的旅行》塑造了三类异质空间, 分别对应着福柯所说的三种异托邦: 主人公被囚禁的居所对应了监狱的异托邦; 虚构西部边疆艾利恩对应了殖民地的异托邦; 老年精神危机的呈现对应了养老院的异托邦。 通过描绘置身于异质空间之内诸多人物的行为和心理活动, 《密室中的旅行》为我们深入了解并反思福柯的“异质空间”提供了鲜活的文本案例。
1 禁闭的房间——监狱异托邦的空间刻画
《密室中的旅行》(TravelsintheScriptorium)这一书名有隐喻和象征意义。 根据《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 “scriptorium”一词指“修道院所专为手稿抄录人员辟出的工作场地。 缮写室是中世纪一大特征。 由于圣本笃对文学活动的支持, 缮写室成为最具特色的本笃会内较大机构”[3] 152,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代远年湮, 富有宗教色彩的文史秘踪。 奥斯特用“隐修院的缮写室”这个词表示主人公被囚禁的居所, 把聚焦点置于该闭锁房间的异托邦特征以及内部的种种权力关系。 主人公被叙事者称呼为茫然先生(Mr.Blank), 正如其名字所暗示的那样, 他似乎患了失忆症, 甚至失去了辨认物体的能力, 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置身何处, “这房间是在一座什么样的建筑物里边呢?是在一套住宅里?是在一所医院里?是在一座监狱里?……他所知道的是, 自己内心充满了无法消弭的犯罪感。 但同时, 他又无法摆脱那种感觉自己是一桩可怕的冤案的受害者”[4]14。 无论茫然先生是囚犯, 还是疯癫病人, 可以肯定他是典型的权力世界的产物。 茫然先生似乎被一张细密的权力大网重重束缚, 危机四伏, 充满了不安全、 不确定因素。 装在天花板上的摄像机和密置在墙上的麦克风严密监视着茫然先生的一举一动, 将其置于统治性的无所不在的凝视之下。 通过权力实施的空间来实现对被规训个体的控制, 这种被隔绝、 被观察的状态形成了全景敞视建筑的主要后果: 在体现权力运作的禁闭空间内, 严禁被规训的个体以自身的意志为导向摆脱这种囚禁。 茫然先生想打开密室的窗户, 却发现窗户被两枚很大的建筑用钉给钉住了, 从而使他丧失去确认门是否被从外面锁住的勇气, 因为他确信自己处于无所不在的窥视之下,并且自动地把这种权利关系铭刻在自己身上。
茫然先生与世隔绝, 生活程序固定在这种闭锁的空间内, 使得这个房间俨然成为一个另类的空间, 一个偏离的异托邦。 它以茫然先生为中心, 将具有不同立场的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 在话语言说中接受了权力的监视、 身体的规训和身份的建构。 每天都有探访者走进密室与茫然先生交流或为其服务。 虽然这些人的探视动机各不相同, 但他们均竭力用自己的方式唤醒茫然先生沉睡的记忆。 这些人物自称曾被茫然先生派遣去各地执行任务, 有意或无意地提醒茫然先生曾犯下的罪行以及给他们带来的伤害,进而激起茫然先生内心的负疚感, 为其囚禁的合理性还原阐释。 从他们之间的叙述表白可以看出茫然先生与房间外的世界关系剑拔弩张。 茫然先生企图从探望他的安娜、 前警察弗拉德、 医生法尔、 苏菲和律师奎恩等身上弄清楚自己被莫名其妙暗中羁押的原因, 但是这些来访者的由来扑朔迷离,相互之间不存在连贯的因果关系, 导致茫然先生的身份和监禁之谜也永远处于不确定的迷雾中。 正如小说文中所说的:“茫然先生没法确认任何事情, 但是想到了这些影影绰绰的人形和桌上那些照片可能存在的某种联系, 很可能会对他造成某种打击。”[4]38伴随着茫然先生的失忆和失语, 不禁使人思考围绕着茫然先生事件的喧嚣和缄默。 或许茫然先生的确是一团不明确的雾,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但作为对策,让对手越不了解自己就越安全,在权力冲突中就越处于有利地位, 进而实现对主流话语体系的抵抗和消解。 文本的叙事者既没有为茫然先生辩护, 也没有谴责他, 只是将所有的声音并置在一起, 揭示了话语实践中的每个人都拥有权力并置身于权力之中。
2 边疆艾利恩——殖民地的异托邦
从“完全被监管”这一意义上说, 奥斯特在小说中对边疆艾利恩的描写也堪称一种殖民地异托邦的空间刻画, 处处弥漫着恐怖的阴霾, 是暴力与恐惧共存的另类空间。 “异位有一种与其他空间相关的功能。”[5]28殖民地是这个功能的两种极端的表现之一, 带有幻觉的特征, 是一种补偿性的异位空间。 与我们所处周遭空间的错杂紊乱不同, 它呈现出井然有序的态势。 异位运用自身特有的方式规训个体, 同时也赋予空间生产性, 重塑和创造被置于其中的个体。 茫然先生被要求阅读并续写一部文稿, 这部文稿是关于一个被禁锢的囚犯格拉夫的自述报告。 格拉夫在这份类似自传的文稿里讲述到自己是被上校胁迫写下这份报告, 要是不照办就会被打死, “他是给我一个机会编造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 以保住我的脑袋。 他是在拿我消遣呢”[4]32。 格拉夫的故事与同样身处密室的茫然先生的境遇相互映衬穿插并行, 在时空交错中, 读者很容易落入文本陷阱把叙事者“我”误认为是茫然先生。 这份自诉报告讲述了联邦官员格拉夫受部长朱伯特之托,奉命前往西部调查军官欧内斯托·兰德率领其部队煽动异族叛乱之事,然而部长对兰德的指控在格拉夫看来荒谬绝伦,因为没有比兰德“对联邦法令更忠诚的人了”[4]64, 而且格拉夫曾花了一年多时间实地考察原住民生活, 发现原住民的社会习俗、 宗教信仰和语言差异甚大,族群之间争斗不断, 部族内部不合, 他们根本不可能会联手行动。 当时联邦政府已经在西部边界下了禁行令,并有重兵防守,兰德也无法越过边界。 格拉夫疑虑不安地上路了, 而手稿也就此终了。 法尔医生要求茫然先生续写文稿上关于格拉夫的故事, 说这是“想象推理”, 是治疗疾病的方式之一。 茫然先生对此治疗颇有怨言, 抱怨它让自己的记忆越来越差, 形同死亡。 这种文稿续写的方式类似于中世纪的宗教忏悔仪式“告解”, 是一种通过自我坦白的形式或类似的忏悔文字重现事实真相的技术。 告解者和聆听者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利关系, 因为聆听者掌握着对告解作出评价、 解释的权利, 将自己的阐释、 理解赋予这些关于“自我真相”告解的话语, 为导向犯罪而预先准备, 实际上这是权力通过对语言进行严密的控制和审查, 以便实现权力机器对大众话语操纵的目的, 强化对个体身体控制的一种手段。
茫然先生的续写使手稿的故事更富戏剧色彩, 成了故事碎片的堆积与狂欢。 他把格拉夫发现原住民被集体屠戮的这一幕删去, 更替为格拉夫发现兰德的部队被原住民残忍杀害。 同时“原住民”这个词看起来太“直白”[4]104, 也被其改为“第因人”,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印第安人, 造成语言形式结构的倒置, 如同镜像投射到镜子中, 将读者带入一场神秘莫测的空间逆转幻境之中。 格拉夫的文稿经过精心编辑后很快见报, 激化了白人和第因人的矛盾, 借以挑起了联邦政府梦寐以求的入侵艾利恩地区的战争。 茫然先生继续写道, 其实联邦政府的真正目的在于驱逐原住民以开拓联邦的西部疆土。 格拉夫与兰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都充当了联邦政府的棋子。 政府原计划派遣兰德去煽动原住民叛乱, 当计划失败后, 它立即派遣另一支部队一举消灭兰德队伍并嫁祸到第因人身上, 然后派格拉夫前去发现“真相”, 并逼迫格拉夫按照他们的要求向公众披露“真相”。 至此, 茫然先生编造了一个“悬念迭出、 环环相套的政治阴谋故事”[6]107。
奥斯特运用虚拟的异族属地艾利恩地区作为美洲殖民地时期的空间信息载体, 负载着帝国想象和话语实践, 戏剧性地还原了美国西进运动过程中对印第安人的劫掠、 诱导和屠杀等卑劣行径。 自美国独立战争之后, 伴随人口向西部迁移, 白人和印第安人之间争夺土地和资源的竞争日益激烈。 为鲸吞印第安人领土提供借口, 白人最大限度地丑化印第安人, 把印第安人描述成嗜血的野兽和残忍的魔鬼之子, 采取各种欺骗、 廉价的收购和暴力的手段, 消灭了众多印第安文明。 据史料记载: “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 在美国现今的领土上起码有500万印第安人, 而到了19世纪90年代后, 印第安人仅剩25万。”[7]122所谓的“北美开发史”事实上是一部印第安人的血泪史。 美国政府对待印第安人的手段野蛮又虚伪, 它发动摧毁式的军事行动, 残暴地驱逐了这些土地上原来的主人——印第安人, 是美国历史上最可耻的污点之一。 格拉夫亦真亦假的报告掩盖了种族矛盾、 地域纷争、 殖民暴力和历史文化张力。 地理空间的虚拟性使其指涉范围更加宽泛, 暗示美洲大陆的空间政治就是将虚拟、 潜在和未知的地域变为肯定、 已知和现实的征服者的“家园”。 奥斯特借助历史想象把读者带回到那个令人不安的历史性时刻, 道出了深藏于历史进步话语之下被遮蔽的血淋淋的真相, 促使人们反思美国的边疆神话和民族叙事的含义。
3 养老院——老年危机异托邦
在老龄化社会快速到来的背景下,“恐老之忧”成为一种普遍心态,相应地老年空间则是一种充满危机的异托邦空间。 福柯指出危机异托邦是最为原始、 基本的异托邦形式, 即“那些提供给身体羸弱且身处危机状态的边缘存在(如青春期男女、 经期妇女、 老年人等等)所生活的特殊空间”[8]54-55。 现代语境中的老人往往被视为异类, 蕴含诸多负面和否定性的意味, 作为现代性主体的“他者”, 与青年形成二元对立关系模式。 进入老年期后,老年人呈现出的衰朽之态是人生颓败的表征。 这种颓败衰朽已然使老年人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生存处于枯竭和尴尬的状态, 也极易发生心理危机。 按照经济价值逻辑, 老人的身体日渐衰弱, 无法创造出生产价值, 退休之后则被集体放逐到主流文化的边缘, 形成为一种隐形在场状态。 他们因其“非现代” “反进化”而成为现代性的反面例证。 值得注意的是, 作品中未加以正面描述的茫然先生所生活的老年生活空间——养老机构, 作为一种更加隐匿的都市空间始终在场。 养老院作为社会中的异质空间具有另类的制度, 一方面因为老人居住在养老院中没有负担, 不用遵循社会常规和要求, 因此, 养老院为居于其中的人创造了一个逃亡空间; 另一方面因为社会不需要老人们, 将养老院当做了存放无用之人的垃圾场所, 对他们采取了置之不理和无所谓的态度。 根据劳动时间和能力标准, 茫然先生不能行使正常人的能力, 是被禁止和排斥的对象。 在福柯的《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一文中, 养老院被定位在“介于危机差异地点与偏离差异地点之间”, 因为“老年是一个危机, 同时也是一种偏离, 在我们的社会即西方社会中, 休闲有一定的定规, 而衰老则是一种偏离”[9]23。 显而易见, 资本主义规章认可“休闲活动”, 因为它是恢复劳动力, 或者促进消费的活动空间; 而“游手好闲”则被社会价值标准所排斥, 是一种偏离。 养老院成为“被排斥”和“他性”的场所是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相关的。
在《密室中的旅行》出版的时候, 奥斯特是一位即将迈入60岁的老人, 他运用自己独特的艺术笔触, 将自己多维度的年老经历融入对小说主人公老年形象的刻画。 如前文所述, 主人公茫然先生是一位孤独的老人, 离群索居,闭锁的房间切断了茫然先生与外部世界的联系。 他的具体年纪虽然难以确定, 但可以肯定岁数不小了, “‘老’这个词大有伸缩余地, 可以用它来形容任何一个六十岁至一百岁的人”[4]4。 他把身体和灵魂禁锢在这个灰暗惨淡的老年空间, 衰老征兆在他身上呈渐进发展态势: 失去健康, 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弱化甚至丧失生理功能。 位于房间另一端的书桌和床仅有几步之遥, 茫然先生却要四肢着地爬过去; 当他坐到椅子上在房间里滑行时, 却忽然失去平衡, 身体砸在地板上继而小便失禁。 法国社会学家勒布雷东认为老龄人是社会边缘存在, 属于“灰色地带”, “涉及不确定的、 有些荒诞虚幻、 迷失于世的一个人群。 时间不再属于记忆或经历, 也不再属于受损的身体。 ……老龄渐渐淡出了象征领域, 因为它有违现代性的核心价值:年轻、 魅力、 生命力、 工作、 性能、 速度”, 因此是“被抑制的欲望的化身”, 抑或是“残疾、 疾病、 垂死或死亡本身”[10]207。 无疑, “老龄代表着这样一个阶段: 对身体的抑制已经不再可能, 他彻底地暴露在批判的目光里”[10]209。 衰老所带来的能量变化使老龄人在客观生理上具备了“无器官之躯”的条件, 同时给老龄人带来难以言表的尴尬和羞耻。 为了重拾尊严, 茫然先生逾越社会道德规范, 不时向照顾他的安娜和苏菲索取性慰藉, 把性作为对抗衰老和死亡的有力武器。 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摆脱伴随衰老而至的死亡危机。
如果说“一个人单独坐在他房间里”的意象具有孤独与死亡的意味, 茫然先生的生存方式从小说伊始就被置于与“孤独”和“死亡”搏斗的境地。 为了证明自己仍然活在世上, 茫然先生通过阅读和续写手稿来对抗虚无的威胁。 在写作的过程中, 往事的回忆不时涌入茫然先生的脑海里, 记忆不仅帮他复苏了私人往事, 也使他沉浸于他人的往事中。 通过蒙太奇式的场景切换, 一张张照片, 一个个微小的事件在茫然先生的思维中流转, 引领读者随着茫然先生的思绪在过去和现在、 现实和虚构的空间中穿梭。 奥斯特从孤独的对立面入手, 讲述了在万物关联的无限复杂的世界中, 在密室中的旅行和在现实广阔世界中旅行的关联性。 在《孤独及其所创造的》里, 奥斯特就曾指出“记忆, 与其说是我们身体里的过去, 不如说是我们活在当下的证明。 如果一个人要真正地存在于他的环境中, 他就必须不想着他自己, 而想着他看见的东西。 他必须忘记自己, 以便存在于那儿。 而记忆的力量便出自那种遗忘。 这是一种活着的方式, 于是什么都不曾失去”[11]156。 同时, 奥斯特引经据典, 将“一个人单独坐在他房间里” 的经典意象置于宏大的文学语境, 借用《一千零一夜》这部文学经典力证孤独的创造或是生与死的故事, 叙事有着赋予生命的意义。 书写关乎生存, 是获取生存意义的一个重要手段。 奥斯特隐晦曲折地将写作与犹太民族文化联系起来。 千年来, 《犹太圣经》(犹太先人的写作)是维系流散于世界各地犹太人的重要精神纽带, 不仅描绘出犹太人为了自由而抗争的光辉画卷, 而且受难的犹太人总能在其中找到慰藉和力量。 犹太历史学家伊马·林杰布鲁姆同样也记录下二战时期饱受死亡威胁的犹太人在华沙隔都中对书写的执着, “每一个犹太人都在写作”[12]。 显然, 书写在犹太文化中有着崇高的神圣性, 同时也是犹太人对抗湮灭的一个重要手段。
4 结 语
奥斯特在《密室中的旅行》中大量采用元小说技巧, 有意暴露作品人工操作的痕迹。 反思小说的构造过程, 不断提醒读者关注小说的虚构艺术品的身份, 最终把读者引向对艺术与现实关系的思考。 同时, 奥斯特刻意构建出一个个扑朔迷离的异托邦幻象空间, 充斥着各种激烈交锋的力量, 潜藏着恐怖、 暴力、 压抑的性、 种族冲突和代际间的冷漠和隔阂。 走入小说世界,犹如走进一场噩梦,走进一个权力极度张扬的政治空间。 这些幻象空间不仅决定了置身于其中的个体生存状态, 也决定了个体的精神状态。 茫然先生的行动建立在虚假的话语建构之上, 这些亦真亦幻的叙事空间映衬出我们所处的周遭真实空间的丑恶和怪诞, 进而也显露出人类在由权力交织的话语陷阱中执迷不悟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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