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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师树仪型

2018-01-12徐志福

文史杂志 2017年5期

徐志福

1993年6月7日阳翰笙辞世,新华社在悼词中称他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之一、文艺界卓越领导人”。这一评语,阳翰笙是当之无愧的。

因为在中国现代文化人中,还没有哪个人的生涯会比阳翰笙更富典型性和传奇性。他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国现代革命史、文学史的小缩影。1925年他在上海大学入党,旋即任支部书记、闸北区委书记,1926年到黄埔军校担任政治部秘书兼教官,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任起义军政治部秘书,1928年初调往上海从事地下工作和党的文艺工作,是“左联”创始人之一,曾任“左联”党团书记。抗战时期,阳翰笙在周恩来直接领导下,从事国统区文化斗争和统一战线工作。是他倡议筹组了“剧协”“文协”这些抗日文艺统战组织;是他参与筹建“第三厅”和文化工作委员会并主持日常工作;是他遵照周恩来指示在重庆组织了党领导的第一个戏剧社团“中华剧艺社”,争取、团结了大批文化界民主人士为党的文化事业而共同战斗;是他奉令于1946年在上海筹建上海联华影艺社、昆仑影业公司,使之成为党领导的电影阵地,拍了一些影响深远的电影。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他与郭沫若、周扬一道筹备召开了第一次文代会,还出任全国电影协会主席。尔后,他担任周恩来办公室副主任和中央统战部处长,继续做文教界统战工作。从1953年起,直到“文革”时被打倒,他一直担任中国文联副主席兼秘书长,1979年复出后又继续担任上述职务直到1984年离休为止。

1985年,我受命研究阳翰笙。那年6月11日,我们一行来到阳府。出现在面前的老人是:浓浓的川南口音,对襟布衫,大筒裤,圆口布鞋,手挥棕叶蒲扇,面带慈祥笑容,亲切、朴实、随和。真是:乡音平缓语温和,慈眉善目笑呵呵。叱咤风云称钜子,朴素浑如田家翁。这便是翰老给人的第一印象。翰老坐在一把补了补丁的藤椅上侃侃而谈,谈黄埔军校,谈南昌起义,谈创造社,谈左联、文协,谈鲁迅、周恩来、郭沫若,唯独少谈自己。在翰老的介绍下,我们在北京得以访问一些翰老知情人,如曹禺、冰心、夏衍、吴光祖等。这些在现代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老作家,一提起阳翰笙就异常激动,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冰心老人是在家里接见我的,她说阳翰笙是大好人,人缘好,帮助过不少人,对中国现代文学贡献大。“文革”时受这么大的罪,出来无怨无悔,仍是过去那条老黄牛。冰心老还欣然提笔为《阳翰笙研究》题书名。曹禺先生在北京医院病床上对我们讲,抗战时翰老奉周恩来委托,关心、帮助他,使他离开江安后在重庆有了份固定工作,写的戏亦得以演出……曹禺激动地把翰老比成“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夏衍老人也是在医院接受我们短暂采访的。他说话虽困难,但也抑制不住激动之情:“翰笙是我的老朋友。他待人真诚,实事求是,是难得的好同志。”吴祖光、新凤霞夫妇谈了被打成右派后翰老对他们充满人情的关爱。此外,我们还走访了一大批知情人士和专家学者,较详细地了解到翰老于“文革”中被打成“四条汉子”之一后,先住秦城监狱,后住海军医院,经历一百多次提审、几十次被拳打脚踢,但始终坚持原则,不按专案人员的口风交代,保护了大批民主人士和党的中上层干部,而他却是“几经生死几安危,赢得今朝半残身”(阳诗)。翰老身上留下不少伤痕,病变有八处之多,可他从不向人诉说“文革”蒙难事,出狱后即投入紧张的工作。这种“平身百劫千难后,万象纵横不系留”的大将风度和宽广胸怀给我们上了生动一课。我“文革”中也曾遭劫难,监禁八年始平反出狱,有时抚摸伤痕还不无怨尤。

在翰老人格力量的感召、鼓舞下,我们以阳翰笙精神研究阳翰笙,很快就取得丰硕成果,出了三本专著,被四川省教委批准为四川社科重点研究项目。1991年7月中旬,中央举办阳翰笙从文63周年纪念会,特邀我们出席。翰老通过秘书写信,要我一定把妻儿带去北京作客。记得那趟成都-北京列车误点6个小时,翰老司机就足足等了6个小时。到北京后,他让家人陪我妻儿到外面玩耍。和我们在一起时,老人打开的话闸子如流水汩汩流淌,把我们带到那血与火的斗争年月。在黄埔军校,右派叛乱,他躲在国民党“左”派覃异之(后为民革中央领导)家才免遭劫难。1941年夏,在重庆秘密成立被称为“小民革”的中国民主革命同盟,由中共人士王炳南、阳翰笙和王昆仑、许宝驹、屈武、邓初民、高崇民、吴孟荪、刘仲容等民主人士(后来大部分是民革中央领导)组成领导班子,为团结抗日,争取民主,反对独裁而共同战斗。阳翰笙在抗战期间的第三厅、文工会里是做实际工作的领导。他们利用这两个统战阵地,争取了大量民主人士靠拢党,像王昆侖、柳亚子、马寅初、朱蕴山、谭平山、陈铭枢、高崇民等就是在斗争中与我党结成了战友。这些人尔后成为各民主党派中央负责人和各部门领导。“朋心合力旧谊殷,同舟共济战友情”。半个世纪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又在一起共事,像同是政协常委的屈武、阳翰笙、吴孟荪、邵力子等,抗战时期就是在一起共事的。翰老深有感触地说:“在那腥风血雨、险象环生的斗争年月,我们党如果没有一批自愿跟党走、志同道合、富于正义感的党外朋友一块儿干,那我们的事业就寸步难行、很难成功。”听了翰老的教诲,作为民主党派的晚辈,我深为能继承在中共领导下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光荣传统而自豪;为能研究与我们民主党派第一代领导有过亲密合作的著名共产党员作家而深感荣幸。在京半月,我得到翰老三次接见,畅谈十多个小时,一家人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临走,他送了一本新出的诗集给我,扉页上写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寸心非美玉,自应求良师。”再三嘱咐我:他的作品都是革命斗争需要的急就章,粗劣幼稚,千万要客观评价,缺点不能遮盖。真是虚怀若谷,朗心如月啊!

1992年10月,我赴北京出席民革全国八大会议。一到北京就听说翰老住院了,我怕打扰他,没有拜访的请求,只把我准备写《阳翰笙和他的战友朋友》的提纲,特别是与党外人士交往的一些篇目请翰老秘书转翰老指教。谁知翰老一听说我来京,立刻吩咐接我去医院晤谈。到北京医院是个星期天,一进病房,穿着花格子病号衣的翰老想站起来迎接,我立即上去按住他。看着瘦骨嶙峋的老人,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这位九十高龄曾在文化战线叱咤风云的战士确实老了,但他神志清醒,拉我坐在他旁边,叫录像师、摄影师留下这永久的纪念。而后,他缓慢而认真地说:“写我与党外人士交往的书很有意思,让人看到革命是怎样过来的。但不要把我们这些当事人写成先知先觉的事事通。其实,当时武汉、重庆斗争极为复杂,许多好点子是得力于党外人士的提醒,斗争中互相促进,通力合作是主要的。我有一本抗战日记,还有十多盘讲话录音,你可拿去参考。”其时,老人气喘病已很严重,短短几句话就停了几次。与他临别时,他深情地望着我说:“我想回故乡的愿望怕难实现了,请代我向家乡父老问好。我衷心感谢他们对我的深情厚谊和关爱。”耿耿丹心,悠悠乡情,殷殷嘱托,竟成永诀!

1993年6月,当我的《阳翰笙和他的战友朋友》完稿付梓时,传来翰老仙逝的消息。我怀着悲痛心情补充了一节《阳翰笙与父老乡亲》以寄哀思。不久,阳翰笙的秘书给我寄来一个纪念阳翰笙从文65周年的首日封。上面有翰老苍劲歪斜的亲笔题字:“志福同志:业精于勤。阳翰笙1993年5月”。一看,这是翰老逝世前一个月写的,可以想见,这一笔一画渗透了老人多少情爱啊!面对遗墨,我情不能已,写下四句以纪怀:“革命文坛久著闻,一代宗师树仪型。身教言传倾雨露,华阳气韵得公新。”

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