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海洋生物的变形书写及政治与人伦因素附加
2018-01-12倪浓水
倪浓水
(浙江海洋大学 人文学院、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舟山 316022)
古代海洋生物书写涉及鱼、贝、蟹、龟等多种生物,不过最具代表性的是“鱼”(包括被古人误认为是鱼的鲸)。“鱼”既是一种书写题材,也是一种政治和人伦意识的寄寓体。“鱼”的书写虽然早在《诗经》里就有大量出现,有鲂、鲤、鲟、鲿(黄颡鱼)等多达近20种,而且还出现了“鲨鱼”的字眼,但那些都是内河淡水鱼类,所谓的“鲨鱼”,其实是一种个体很小的淡水鱼而非海洋中的鲨鱼。古代海洋生物意象的源头在《山海经》。《山海经》的《海内北经》有两条记载:“大鯾居海中”;“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大荒西经》也有一条记载:“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①这三条记载奠定了古代“鱼”叙事的两大方向:一是“生物性”的鱼,其标志是夸张式描述;二是人文意义上的“鱼”,在这种语境下,“鱼”常常被进行变异性处理,或者以符图谶纬的形态出现,被赋予了某种政治迹象的外在体现功能,更多时候,它还被刻画为一种“人鱼”形象,成了一种“拟体”写作。
这两大方向贯穿于整部中国古代海洋小说史。相比较而言,生物性的“大鱼”夸张和变异性的奇鱼叙事比较简单,从《山海经》到晚清,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而人文形态的“鱼”叙事则比较复杂:里面既包含着图谶思维的奇特附会,又折射出对于海洋女性的某种歧视性评价,也就是说,普通的鱼类这种海洋生物书写,被注入了很多政治和人伦的因素。
一、海洋生物的夸张性书写
“夸张”是文学的基本手法,属于变异性叙事的一种。这在涉海叙事的海洋生物书写中也有许多体现。海洋生物的夸张性描述,主要体现在“大鱼”构架中。具体的手法是极力描述“大鱼”之大,说明它是一种简单的放大形体的夸张,而不是“白发三千丈”式的审美修辞。这种书写的文化源头在《山海经》。《山海经·海内北经》说“大鯾居海中”,郭璞注《山海经》认为“大鯾”就是鲂鱼。鲂鱼,民间一般叫鳊鱼,鯾和鳊应该是同一个字了。近代的鲂鱼鳊鱼,都是淡水鱼。可是在《山海经》语境里,鯾鱼是生活于海中的,而且形体很大,被描述成“大鯾”。这条“大鯾”从此开辟了一条海洋生物的“大鱼”(包括被误认为是鱼的鲸)化路径。后人踵接不已,千百年来乐此不疲,而且越写越大。
晋时崔豹著《古今注》,在“鱼虫”条下就记叙了一条大鱼:
“鲸鱼者,海鱼也。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十丈。一生数万子,常以五月六月就岸边生子。至七八月,导从其子还大海中,鼓浪成雷,喷沫成雨,水族惊畏,皆逃匿莫敢当者。其雌曰鲵,大者亦长千里,眼为明月珠。”②
魏晋时代的人们对于海中大鱼,似乎特别感兴趣,晋人干宝在《搜神记》中,也几次描述了大鱼:
“永始元年春,北海出大鱼,长六丈,高一丈,四枚。哀帝建平三年,东莱平度出大鱼,长八丈,高一丈一尺,七枚。皆死。灵帝熹平二年,东莱海出大鱼二枚,长八九丈,高二丈余。”③
到了宋朝,随着海洋开发的大规模开展,人们对于海洋的认识也日趋深入,因此海洋大鱼这种题材的书写,更多作者持的都是现实主义的态度,不再做牵强附会的发挥和引申了。宋李昉等编的《太平广记》便是如此。卷第四百六十四“水族一”有“东海大鱼”和“南海大鱼”:
“海中有二山,相去六七百里,晴朝远望,青翠如近。开元末,海中大雷雨,雨泥,状如吹沫,天地晦黑者七日。人从山边来者云,有大鱼,乘流入二山,进退不得。久之,其鳃挂一崖上,七日而山拆,鱼因而得去。雷,鱼声也;雨泥,是口中吹沫也;天地黑者,是吐气也。”“东方之大者,东海鱼焉。行海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鱼产则百里水为血。”④
这鱼之大,几乎无以复加:一条可以与山岭媲美,已经大得惊人了;而另一条渡海的大鱼,人们居然需要七天时间才能从头看到脚,这只能从夸张这种修辞角度才可以予以理解的了。《太平广记》卷第四百六十六水族三的“东海人”,写的也是一条大鱼:
“昔人有游东海者,既而风恶舡破,补治不能制,随风浪,莫知所之。一日一夜,得一孤洲,共侣欢然。下石植缆,登洲煮食,食未熟而洲没。在船者砍断其缆,舡复漂荡,向者孤洲,乃大鱼也。吸波吐浪,去疾如风,在洲上死者十余人。”⑤
这鱼居然变成了一座小岛,逼真得让航海经验丰富的船员都上当了。
这种生物性的“大鱼”叙事,到了清代还有人书写,说明人们对于海洋大鱼仍然非常感兴趣。王椷《秋灯丛话》“海族异类”就有这样的记载:“余家濒海,康熙中,有一巨鱼随潮至,潮退不能去,遂死沙滩。长数十丈,高三丈许。”⑥王椷是山东烟台人,家就在海边,所以他能亲眼看到搁浅死亡的大鱼。他虽然没有明说是什么大鱼,但是从情形而论,或许是属于鲸鱼。鲸鱼误入近海,搁浅死亡的现象,经常发生的。
另外,古代的“大鱼”叙事还有变种,即从“大鱼”演化为“大蟹”等其他巨大无比的海洋生物。《太平广记》第四百六十四卷记载了一种“南海大蟹”:叙述波斯商人在一次海上航行中遭遇事故,全船数十人悉数遇难,只有这个波斯商人漂流至一个海岛。岛上的人同情他,收留了他,准备让他随船离开。凡是这个波斯人发现“岛上大山悉是车渠、玛瑙、玻璃等诸宝,不可胜数”。于是大家纷纷“弃己贱货取之”。很快装满了船,但是在船离开海岛四十余里,“遥见峰上有赤物如蛇形,久之渐大。”波斯商人说:“此山神惜宝,来逐我也。”所有人都感到了紧张和害怕。就在大家“战惧”之时,“俄见两山从海中出,高数百丈,胡喜曰:‘此两山者,大蟹螯也。其蟹常好与山神斗,神多不胜,甚惧之。今其螯出,无忧矣。’大蛇寻至蟹许,盘斗良久,蟹夹蛇头,死于水上,如连山。船人因是得济也。”⑦
这本是一个具有海洋民间信仰性质的故事,但是其中出现的山一样大的大蟹形式,却也是可以归到海洋生物的夸张性描述中去的。
连海虾也被描述成硕大无比。“刘恂者曾登海舶,入舵楼,忽见窗板悬二巨虾壳。头、尾、钳、足具全,各七八尺。首占其一分,嘴尖利如锋刃,嘴上有须如红箸,各长二三尺。双脚有钳,钳粗如人大指,长二尺余,上有芒刺如蔷薇枝,赤而铦硬,手不可触。脑壳烘透,弯环尺余,何止于杯盂也。《北户录》云:滕循为广州刺史,有客语循曰:‘虾须有一丈长者,堪为拄杖。’循不之信,客去东海,取须四尺以示循,方伏其异。”⑨这里出现的大虾,体型巨大,威风凛凛,绝非平常之物,但是作者引经据典,极力想证明它的真实存在,反映了这个故事的民间文学特色(其实也是很多笔记小说的特色):用现实主义的态度书写超现实的内容。
二、海洋生物的变异处理和政治图谶附会
除了夸张艺术,海洋生物书写还常常采用超自然的变异手法。一些本来很寻常的鱼类,到了作家的笔下,往往成为匪夷所思之物。而且有些变异处理走向象征化,一些海洋生物的自然现象被附会成某些政治符号,普通的海洋生物书写成了政治图谶式叙事。
晋张华《博物志》:“东海有牛体鱼,其形状如牛,剥其皮悬之,潮水至则毛起,潮去则毛伏。”⑩南朝任昉《述异记》也转录了这则笔记。这种形状如牛的鱼不知为何物,更奇的是它的毛发竟然能够辨别涨潮与退潮,显然是一种变异性写法。
《太平广记》还专列有“水族”卷,普通的海洋生物几乎都被进行了种种的变异性处理。比目鱼因形体如鞋底,南海一带的人谓之鞋底鱼。可是《比目鱼》一文的作者却引用《尔雅》材料说:“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状如牛脾,细鳞紫色,一面一目,两片相合乃行。”作者想当然地认为需要两条比目鱼合在一起才可以游动。《鹿子鱼》描述鹿子鱼,因为鱼皮花纹有鹿斑,赤黄色,就发挥说:“南海中有洲,每春夏,此鱼跳出洲,化而为鹿。曾有人拾得一鱼,头已化鹿,尾犹是鱼。南人云:‘鱼化为鹿,肉腥,不堪食。’”还有一种“海燕鱼”更是奇特,“乘潮来去,长三十余丈,黑色无鳞,其声如牛,土人呼为海燕”。⑪
如果说这种变异处理,其思维立足点还尚处于海洋生物本身的话,那么有些生物故事,则被注入了许多政治性因素。如《太平广记》第四百六十四卷“乌贼鱼”一文,是这样描述的:“乌贼,旧说名河伯从事。小者遇大鱼,辄放墨方数尺以混身,江东人或取其墨书契,以脱人财物。书迹如淡墨,逾年字消,唯空纸耳。海人言,昔秦王东游,弃算袋于海,化为此鱼,形如算袋,两带极长。”乌贼即墨鱼,其能够放墨自保和逃遁,本是自然性生理现象,可是在作家的笔下,乌贼被与秦始皇牵涉在了一起。故事说,当年秦始皇东游,来到海边,把一个“算袋”遗弃在了海里,结果“算袋”变成了乌贼。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解释生物起源的民间故事,但是在这个故事的前面,作者预设了一个隐喻:墨鱼的墨汁被人用来造假,因为用墨鱼汁书写的契约,过了一年,字迹会消失,契约成了废纸。这里就有一个阴谋式“算计”的预设。而秦始皇遗弃于海中的,竟然就是“算袋”,这样就隐寓了一个“秦始皇奸算”的命意。普通的墨鱼放墨的生物现象就成了一种政治话语。
在古代海洋笔记小说中,秦始皇经常被作为一种政治符号写入其中。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东海渔人言,近获鱼,长五六尺,肠胃成胡鹿刀槊之状,或号秦皇鱼。”这也是暗示秦始皇“好杀”,他成了凶器的化身。⑫
图谶思维曾经在中国古代,尤其是早期社会,长期存在,这在海洋生物书写中,也有很多体现。
干宝《搜神记》在描述大海频出大鱼的现象时,引用《京房易传》的话说:“海数见巨鱼,邪人进,贤人疏。”把一种自然现象,与宫廷政治斗争联系在一起。另外南朝刘敬叔《异苑》卷四“海凫毛”记载说:“晋惠帝时,人有得一鸟毛,长三丈,以示张华。华惨然曰:‘所谓海凫毛也。此毛出,则天下土崩矣。’果如其言。”⑬一根海鸟羽毛的出现,竟然被视为天下将要大乱的症候,海洋生物被附加了不堪承受的政治因素之重。这些都是典型的符图谶纬思维的反映。
三、鲛人:“男性人鱼”的经典形象
古代的海洋生物书写,注重于生物的夸张和变异,赋予普通的海洋生物许多政治因素,这种超现实主义文学思维的另外一个重要维度,还体现在对于海洋生物的“人伦”因素附加上,其典型的表现,就是对于“人鱼”形象的刻画。
《山海经·海内北经》“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的记载,是“人鱼”叙写的最早源头。不过这里的“人面手足鱼身”的描述,其实是写实的,说的就是后世所谓的娃娃鱼。可是它却启发了后人对于鱼的一种变异性思维:鱼是可以和人联系在一起进行描述的。
古代的“人鱼”书写,呈现为“男性人鱼”和“女性人鱼”两种形态。
“男性人鱼”的标志性形象为“鲛人”,其最早的记载为晋人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⑭晋干宝《搜神记》“鲛人”,继承了张华的鲛人形象。⑮他们笔下的鲛人,有这样几个基本要素:一是来自于“南海”,二是如鱼一样生活在海中,三是他的眼泪能化成珍珠。
南海出海珠,古人也许早就知道了,鲛人故事也就有了可靠的事实基础。“水居如鱼”也没有什么奇特,但是“其眼能泣珠”,就很生动形象,眼泪晶莹浑圆,与珍珠有形态上的相似性,十分具有文学创意。
从此鲛人和珍珠就紧密联系在一起,在以后的涉海叙事里经常出现,一直到了清代,沈起凤创作了《鲛奴》,鲛人叙事达到了高峰。
沈起凤是苏州人,与海很近,《鲛奴》出自他的小说集《谐铎》,情节生动曲折,情感细腻动人。有个名叫景生的人,在福建谋求发展,三年无所成,就搭海船回江苏太仓茜泾老家。途中见沙岸上有一个人僵卧,其人碧眼蜷须,黑身似鬼,非同常人。经询问得知,此人竟是鲛人。鲛人说他原为水晶宫琼华三姑子织紫绡嫁衣,误断其九龙双脊梭,被驱逐出龙宫。“今漂泊无依,倘蒙收录,恩衔没齿。”景生产生了同情心,收留了他,把他带回老家。“其人无所好,亦无所能。饭后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就这样生活了下来。
浴佛日那天,景生去昙花讲寺游玩,偶见韶龄女子,一见倾心。经多方打听,得知此女姓陶氏,小宇万珠,幼失父,为里党所欺,三年前,随母僦居于此。景生“以孀贫可啖,登门求聘,许以多金”,不料女孩母亲提出:“女名万珠,必得万颗明珠,方能应命。”景生大为失望乃至绝望,但又念念不忘,终日相思,“瘦骨支床,恹恹待毙”。他对鲛人说:“我是好不了的了,终当为情死。但你怎么办啊?我死了,你去投靠谁啊?”鲛人闻此言,深受感动,“抚床大哭,泪流满地。俯视之,晶光跳掷,粒粒盘中如意珠也。”但检点珠数,不够万颗,鲛人登楼望海,见烟波万里,喟然曰:“满目苍凉,故家何在?”不由感伤万分,“奋袖激昂,慨焉作思归之想,抚膺一恸,泪珠迸落。”早就够万珠了。景生大喜,邀之同归。鲛人却耸身一跃,赴海而没,回他的南海故乡去了。⑯
《鲛奴》塑造了一个知恩图报的海洋人形象,是古代有鲛人叙事中形象最为丰满的一个。
鲛人之外,古代涉海叙事中还塑造了许多其他“男性人鱼”的形象。晋崔豹《古今注》把乌贼鱼引申为“河伯度事小吏”。南北朝时期王嘉《拾遗记》说夏禹父亲鲧,因治水失败,“自沉于羽渊,化为玄鱼,时扬须振鳞,横修波之上,见者谓为河精”。他们都隐隐然把“鱼”人格化,成为“人”的另一种形态。
四、“女性人鱼”形象书写的性别歧视
“女性人鱼”形象的最早雏形仍然可以从《山海经》里去追溯。《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说:“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这条记载有两个要素:一是天发大水,蛇出洞了,变成了鱼妇;二是鱼妇形态不佳,“偏枯”。对于这个“枯”字,郭璞注《山海经》没有特别予以注释,说明使用的是它的本义和寻常的引申义。“枯”的本义是“老”,引申为干了,没有水分了。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蛇的形象是与妖艳、放纵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这个鱼妇形象,就暗含有不端庄、不贞洁的意思在里面。
果然,后世的鱼妇形象,很多都是朝鱼妇的负面方向演化的。南北朝时期任昉《述异记》,有一条“懒妇鱼”记载:江南有懒妇鱼,民间传说,从前的杨氏家妇,为姑溺死,化为鱼。这种鱼的脂膏,可以作为灯烛来照明。奇怪的是,用它来照鸣琴博弈,则烂然有光;如果用来照纺绩,则暗淡无光了,所以叫“懒”。⑰这则故事赋予了鱼妇“懒惰”的因素,鱼妇形象的负面性被有意突出了。
不仅如此,到了唐朝段成式《酉阳杂俎》里,鱼妇不但懒,而且还“淫”了。“非鱼非蛟,大如船,长二三丈,色如鲇,有两乳在腹下,雄雌阴阳类人,取其子著岸上,声如婴儿啼。顶上有孔通头,气出吓吓作声,必大风,行者以为候。相传懒妇所化。杀一头得膏三四斛,取之燃灯,照读书纺绩辄暗,照欢乐之处则明。”⑱这里的“欢乐之处”暗指性器官。鱼妇形象更加不堪。
到了宋朝李昉等编《太平广记》里,人鱼的不堪性被进一步放大了。卷第四百六十四《海人鱼》说:“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⑲几乎把人鱼当成了性工具。
宋聂田《祖异志》中的《人鱼》故事,写的也是鱼妇的负面性:“待制查道,奉使高丽,晚泊一山而止。望见沙中有一妇人,红裳双袒,髻发纷乱,肘后微有红鬣。查命水工以篙扶于水中,勿令伤。妇人得水,偃仰复身,望查拜手,感恋而没。水工曰:‘某在海上未省见此,何物?’查曰:‘此人鱼也。能与人奸处,水族人性也。’”⑳“待制”是宋朝的一种官职,这个查道是政府官员,他居然说人鱼能与人发生不正当关系,这是“水族人性”的体现,无形中也体现出对男权中心主义和对女性的歧视。
不过必须指出的是,这种歧视性、侮辱性的人鱼描写,到了明代,已经有所改观。黄衷《海语》有一则“人鱼”故事:“人鱼长四尺许,体发牝牡,人也,惟背有短鬛微红耳。间出沙汭,亦能媚人。舶行遇者,必作法禳厌,恶其为祟故也。昔人有使髙丽者,偶泊一港,适见妇人仰卧水际,颅发蓬短,手足蠕动,使者识之,谓左右曰:‘此人鱼也,慎毋伤之。’令以楫扶置水中,噀波而逝。”㉑虽然也显示出它的“性”因素,但抛弃了以前的邪恶和淫荡,代之以客观视角,航海人对其的态度也大为改观,“此人鱼也,慎毋伤之”,更多的是敬而远之。明代是人伦比较开放的朝代,对于“女性人鱼”这种比较尊重的描述,或许也是社会思想的一种折射吧。
进入清代后,人们对于“人鱼”的感觉又有了巨大的变化,出现了“人鱼之无害于人”的观点。屈大钧《广东新语》有这样一段描述:“又大风雨时,有海怪被发红面,乘鱼而往来。乘鱼者亦鱼也,谓之人鱼。人鱼雄者为海和尚,雌者为海女,能为舶祟。火长有祝云:‘毋逢海女,毋见人鱼。’人鱼之种族有卢亭者,新安大鱼山与南亭竹没老万山多有之。其长如人,有牝牡,毛发焦黄而短,眼睛亦黄,面黧黑,尾长寸许,见人则惊怖入水,往往随波飘至,人以为怪,竞逐之。有得其牝者,与之淫,不能言语,惟笑而已。久之,能著衣食五谷。携至大鱼山,仍没入水。盖人鱼之无害于人者。人鱼长六七尺,体发牝牡亦人,惟背有短鬣微红,知其为鱼。间出沙汭能媚人,舶行遇者,必作法禳厌。海和尚多人首鳖身,足差长无甲。”㉒这段记载,非常生动形象,把“人鱼”描绘得相当具有人情味道。它们很活泼,乘坐大鱼背上游海。与人“相处”时,“不能言语,惟笑而已”,神态毕肖。与人交往多了,居然还能“著衣食五谷”,与人既无区别了。因此人们认为“人鱼之无害于人”,可以成为朋友。
“人鱼”叙事是世界性文学现象。可是不同于西方美丽动人的美人鱼故事,中国古代的人(大)鱼叙写,赋予了更多的政治和人伦因素。就算是比较纯粹的“大鱼”描写,也总是被赋予“海见(现)巨鱼,邪人进,贤人疏”之类的政治象征。这是古代“天人合一”哲学思想在海洋生物书写中的曲折体现。
从人鱼叙事中可以看出,“海洋世界”的文明活动一直没有得到公正的描述和评价,尤其在女性“人鱼”的描写上,被粗暴地注入了许多负面性的人伦因素,折射出内陆文明对于海洋文明的某些偏见和歧视。
注释:
①[晋]郭璞:《山海经传》,四部丛刊景明成化本,第60,71页。
②[晋]崔豹:《古今注》,《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页。
③15[晋]干宝:《搜神记》,《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24,374页。
④⑤⑦⑧⑨⑪⑲[宋]李昉等:《太平广记》,民国景明嘉靖谈恺刻本,第2109,2118,2110,2110,2114,2113,2110页。⑥[清]王椷:《秋灯丛话》,黄河出版社1990年版,第71页。
⑩14[晋]张华:《博物志》,《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97,192页。
⑫⑱[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四部丛刊景明本,第109,88页。
⑬[南朝]刘敬叔:《异苑》,《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23页。16[清]沈起凤:《谐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09页。
⑰[南朝]任昉:《述异记》,明程荣汉魏丛书本,第2页。
⑳[宋]聂田:《祖异志》,见宋曾慥编《类说》见卷二十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07页。
㉑[明]黄衷:《海语》,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9页。
㉒[清]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