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家的“寄居蟹”

孙秦

我是上天硬塞给她的女儿

前段时间，我准备去北京参加为期一周的笔会，临行前一晚，我去姑妈家告别。那天，碰巧姑妈给研究生做毕业设计，很晚才回来。我施展平生所学做了一桌子好菜。我正襟危坐，沐浴着满室书香，静静聆听时钟的滴答声响。这里的陈设经年未变，小到一根针线包的位置我都了如指掌。然而，我始终对这个房间的主人充满敬畏，一如多年以前。

年幼的我，曾经无比崇拜她。那时候，每每看到我低头面对一堆数学符号眉头紧锁无计可施的时候，干了一天农活儿的父亲总会抛出一句话：“你要是有半点像你姑姑那么聪明就好了。”彼时，扎着围裙忙碌的母亲总是嗤之以鼻：“哼！人家在城里享福，倒是惦记一下你这个穷大哥哟！”之后，母亲便是一串串关于生活艰辛无以为继的唠叨，“大米袋子要空了！别家男人都进城打工，你咋就不行？缺胳膊短腿儿吗？”我堵住耳朵，默默背诵公式，以此消减学费带来的恐慌。

小学二年级那年，母亲无故“失踪”。父亲揣上家里仅存的两百元钱和几床破棉被，带着我进城。他去建筑工地搬砖，而我别无选择，被他硬塞给了那个我心中神一般的人物——姑妈。

初来乍到，我把她的世界搅扰得鸡飞狗跳。从她错愕的眼神中，我读出了自己的多余和笨拙。我裹着一条大毛巾，趿拉着不合脚的拖鞋，湿淋淋地从浴室里蹭出来，一不留神，重重跌倒在光滑的地面上。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几次试图爬起来，越紧张越不得要领。她蹲下身，探究地望着我，抱着一摞衣服，声音很平静：“跌倒了得自己爬起来。把这些衣服换上。”说完，她飘然而去，点亮了书房的灯。

她熬夜时，喜欢冲泡咖啡，样子很好看。我偷偷躲在门边，尽情呼吸咖啡的香气。她招手让我进屋，也冲一杯尝尝。我颤巍巍地在她面前尽力做好每一个动作，搅拌几下，推给她。她尝了一口，点点头：“还不错，喜欢喝就自己冲。”我咧开嘴角。

第二天晚上，我偷偷把一杯冲好的咖啡放在她的案头。正要转身，她叫住我，推推她的眼镜，指着旁边的位子：“嗯，坐吧。在这里，还习惯吗？”我愣了，担心她会因为我笨拙而把我丢还给父亲。她拍拍我的肩膀，浅浅地笑：“因为工作疏忽了你，不要在意，安心住着。”我用力地点点头，眼眶瞬间红了一圈。她握着咖啡杯补充了一句：“记住，不要试图去讨好任何人，做自己。”

她用强大的

思想武装羸弱的我

我成为了她的继女，户口转到了她的名下。很快，我的学籍被调到了师大附小。可惜，我的基础过于薄弱，插班读二年级的我每堂课都好像在听天书。加上我胆小不爱说话，回答问题声音如蚊蝇，自然，我成了同学们嘲笑的对象。

某天放学，我抬着灌了铅的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尾随而来的捣蛋鬼们跟在身后一唱一和：“前面的，背一遍九九乘法表呗！”“俺咋会嘞！俺村不教这个嘞！”……

我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对面驶来的电动三轮车突然急刹车。我吓得钉在原地，车主骂骂咧咧地训斥我没长眼睛。突然，我的双臂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攥住，是姑妈。她迅速把我拉到面前，用灼热的目光迅速打量了我一番，随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脸色变得凝重。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害怕她的训斥。她猛然转身，一改往日温婉的形象，抬高了音调朝我身后的小捣蛋们大喊：“回去问问老师和家长，谁给你们的权利侮辱其他同学？”那几个小子面面相觑，一溜烟儿跑远了。

她的从天而降让我明白，很多时候，她都早早来校门口等我，却每次都默默跟在我的身后，看着我找错了回家的路再原路折返。她说：“你要记住，任何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不能走一辈子，所以，人要自己强大起来。”我点点头，重复着：“我要像姑妈一样强大。”

后来，她列了一张详细的“邻人名录”。每当我绞尽脑汁想不明白一道数学题的时候，姑妈会率先扫一眼题目，然后摇摇头：“这个我不擅长，你去研究生宿舍楼找这个人。”我答一声“得令”，便神采奕奕地抓起卷子，小燕子一样飞奔下楼。聆听着鸟鸣啁啾，踩着片片落叶，我张开双臂，疯女儿一般在校园的林荫小路上迎风奔跑，那件自卑的外衣被我遠远抛向了天空。

平凡的我，笨拙的我，没有遗传姑妈聪颖基因的我，慢慢地可以听懂老师讲课了，成绩稳步提高。虽然始终没有进入前五名，但是，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能得到姑妈郑重的表扬。那时，我总难以理解，她为何总打压我的好胜心：“科学研究表明，班级里十名左右的孩子更有发展。我希望你健康成长，快乐就好。”

很多年后，我依旧记得那些奔跑的日子。我的兴趣爱好渐渐不限于课本知识，开始涉猎书架上永远读不完的书，那里是一个个崭新的世界。我奔跑着去寻找能够给我答案的人，奔跑着去填满自己不断增长的求知欲，也奔跑着把每一点进步汇报给帮助过我的人们。

她让我明白爱的真谛

大约是平凡的基因过于强大，我没有考入北京的重点大学，而是留在了我们共同生活的这所大学校园。她很平静，但是，我从她失落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疏离，我知道，她也许是失望的。只是，我明白自己的心，我真的害怕离她太远，我不想让生活有太大的改变。

大学开学后，我依从她的意思搬到学生宿舍。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工作，不久便开始上班，搬到单位附近，渐渐淡出她的世界。我承认，我很怀念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但是，离开她的视线，我却有种难以言说的轻松。她也不追问，偶尔我回家一次，她准备的小菜也很平常，只是会给我冲一杯咖啡，自言自语：“小时候，你还给我冲咖啡呢。”我低下头：“姑妈若喜欢，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她摆摆手：“儿女大了总要飞走的。”

我承认我们终究不是一类人，我是俗世生活里一个烟火青年，而她是一个不沾染世俗气息的学究。在我小时候贸然闯入她的生活之前，她曾经有过短暂的婚姻，未育。此后直到晚年，再未结婚。也许，她半生单身的原因与我有一定的关联。也许，她只是选择做自己最喜欢的那种人，过最适合过自己的那种生活。只是，我终究离开了她。

然而，每当生活面临重大抉择，我自然而然地只想到她，只想向她寻求答案。2016年春天，我接到久不联络的二舅妈的电话，她说，我的生母在她的家里身患重疾。听到“生母”二字，我瞬间恍惚。

我第一时间回到姑妈家，忍着泪水，一言不发。她拿出存折和房本：“房子你拿去担保，治病要紧。”我咬着嘴唇，忽然就想起多年以前，我第一天来到这里，洗澡后摔倒在地，她递给我衣服时，也是如此的平静。一切的外物在她心中，都是那么轻。

多年以来埋在我心里的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从来不允许我称呼你——妈妈？是因为她的存在吗？”她叹了口气：“没有她，你不会来到这个世界。在生死面前，所有的错都不值一提。”她掠起我额前几缕碎发，拍拍我的肩膀：“时间真快，你已经这么大。我们都老了。她若见到你，应该很高兴。”我把头深深埋在她的大腿上，泪水终于止不住流着……

在二舅家黑漆漆的低矮土房里，我见到了阔别二十余年的母亲。她因为生活变故，精神受到了刺激，已经不认得我。我把她接到城里治疗。此后，我从不讳言，我有两个母亲。一个母亲给予我生命，让我有机会看到这个精彩的世界。另一个母亲给了我世间最纯粹的爱，这种爱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涅槃重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