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时钟
2018-01-11鲁彦
文/鲁彦
很多年前,父亲从外面带了一架时钟给母亲。一尺多高,上圆下方,黑紫色的木框,厚玻璃面,白底黑字的计时盘,盘的中央和边缘镶着金漆的圆圈,底下垂着金漆的钟摆,钉着金漆的铃子,铃子后面的木框上贴着彩色的图画——是一架堂皇而且美丽的时钟。
那时这样的时钟在乡下很不容易见到,不但我和姐姐觉得非常稀奇,就连母亲也特别喜欢它。
这架时钟开足发条后可以走上一个星期。不知母亲是怎样记得的,每次总在第七天的早晨不待它停止,就去开足了发条。
自从有了时钟以后,母亲对我们的监督愈加严了。她什么事情都要按着时候,甚至是早起、晚睡和三餐的时间。
冬天的日子特别短,天亮得迟黑得早。母亲虽然把我们睡眠的时间略略改动了些,但她自己总是照着平时的时间。大冷天,天还未亮,她就起来了。她把早饭煮好,房子收拾干净,拿着火炉来给我们烘衣服,催我们起床的时候,天才发亮,而我们也正睡得舒服,怕从被窝里钻出来。
“立刻要开饭了,不起来没有饭吃!”
她说完话就去预备碗筷。等我们穿好衣服,脸未洗完,她已经把饭菜摆在桌上。倘若我们不起来,她是决不等我们的,从此要一直饿到中午,而且她半天也不理睬我们。
每次当她对我们说几点钟的时候,我们几乎都起了恐惧,因为她把我们的一切都用时间来限制,不准我们拖延。我们本来喜欢那架时钟的,以后却渐渐对它憎恶起来了。
“停了也好,坏了也好!”我们常常私自说。
但是它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坏。而且过了两三年,我们家里又加了一架时钟。
那是我们嫂嫂的嫁妆。它比母亲的一架更美观,声音也更好听。它不用铃子,用的钢条圈,敲起来声音洪亮而且余音不绝。
我们喜欢这一架,因为它还有两个特点:比母亲的一架走得慢,常常走不到一星期就停了下来。
母亲的时钟,到后来几乎代替了母亲的命令了。母亲不说话,它也就下起命令来。我们正睡得熟,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起床了;我们正玩得高兴,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睡觉了;我们肚子不饿,它却叫我们吃饭;肚子饿了,它又不叫我们吃饭……
我们喜欢的是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走就走,要停就停的时钟。
家里为姐姐置办的嫁妆也是一架新的时钟,但在姐姐出嫁前两三个月,母亲忽然要把它修理了。
“好看只管好看,乱时辰是不行的,”她对姐姐说,“你去做媳妇,比不得在家里做女儿,可以糊里糊涂,自由自在呀。”
于是姐姐的那架时钟果然非常准确了,几乎和母亲的一模一样。这在她是祸是福,我不知道,只记得她以后不再埋怨时钟,而且每次回到家里来,常常替代母亲把那架旧的用日晷来对准,同时她也已变得和母亲一样,一切都按照着一定的时间了。
我呢,自从第一次离开故乡后,也就认识了时钟的价值,知道了它对于人生的重大意义,早已把憎恶它的心思变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