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下(连载一)
2018-01-10史雷
编者的话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史雷创作的小说《正阳门下》,以小主人公二宝的视角,以上个世纪40年代末北平解放前夕为背景,讲述了在社会动荡时期将军胡同中刘家发生的一系列传奇故事。由于原作篇幅较长,我们将这部作品做了删节编辑处理后,自本期开始连载以赐读者。
感谢作者史雷老师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第一章 莲花白
回到北平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一出火车站,我就把头高高仰起,望向天,天空湛蓝湛蓝的。父亲和母亲正在招呼三轮车夫,请他们把行李搬上车。
我把耳朵竖了起来,努力寻找着父母经常提起的鸽群和鸽哨的声音。“嗡——”西边传过来一阵悦耳的声音,我连忙把头转向西边的天空。
一群鸽子正挟着鸽哨声掠过正阳门城楼,它们欢快地飞过来,忽上忽下,仿佛在和我打着招呼。
车夫让我和母亲上车,父亲和行李在后面那辆车上。
“这些天,满大街都是从南方回来的大学教授和学生们。”车夫向我们介绍着北平的情况。
“可不是嘛,一拨一拨的。”母亲回答着,“前面就是隆福寺,往左拐,进将军胡同。”母亲不停地引着路。
我知道,家终于要到了。
镂空砖雕的门楼,门楼上铺盖着灰色的筒瓦,门楼里边有两块大大圆圆的抱鼓石,中间是一扇厚厚的大红门。
不等车停好,我便跳了下去。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我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正对着是一个青砖影壁,上面雕刻着大大的“福”字。向左拐,跨过垂花门,我进到了院子里。院子正中是一个高高的藤萝架,一位军人和一个老头儿正坐在藤萝架下的藤椅上喝茶。
我冲他笑了笑,我见过他的照片,便咧开了嘴,试探地叫了一声:“姥爷?”也许我的到来太过突然,姥爷正举着紫砂壶,我的叫声让他愣在了那里。那军人立刻站了起来,一把将我举了起来,兴奋地说:“爸,这是二宝,跟照片上一模一样!”
“二宝!”姥爷也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爸!”这个时候,母亲拎着一口皮箱跨过了垂花门。
“大闺女回来啦!”姥爷向屋里激动地喊着。
“姐!怎么不来封电报?我好去火车站接你们。”那军人把我放下來,接过了行李。
“您是大舅?”我仰头望着这位身材高大魁梧的军人,他军服的肩上一边各有一颗金豆。
那军人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肯定了我的猜测。
“嗬,咱家出了一位少将。”父亲气喘吁吁地说着。他一只手拎着沉沉的书箱,一只手指挥车夫把行李搬进了院子。
“姐夫,您这身子骨就别提这么重的箱子了。”大舅赶前几步,来到父亲身旁,抢过了他的书箱。
二舅比我们晚一个多礼拜回到北平。
那天上午,我跟大宝在胡同口跟其他孩子玩,二舅自行车发出的悦耳的车铃声,不仅惊到了我和大宝,也惊醒了正在我家房顶上偷懒睡觉的鸽子,它们“扑啦啦”地全飞了起来。
不等二舅进门,大宝就冲到大红门里喊:“二舅回来啦!姥爷,我们可以喝莲花白啦!”
“快让我瞅瞅,这么多年也不来封信。”我们还没有跨过大红门,在赵姨的搀扶下,姥姥已经迎了出来,“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姥姥高兴地抹着眼泪。
“嗨,说来话长,回头好好跟你们讲。”二舅笑着说,然后看了看大家,问道,“爸,妈,姐,姐夫,哥,你们身体还好吗?”
“好!都好着呢!”姥姥抢着回答。
等二舅在房间喝足了茶,姥爷就招呼大家来到后院。
“就等着这一天了!”姥爷红光满面地说。
院里有两棵枣树,上面还结着青中略微泛红的果子,大宝说要再等一阵子才能吃。
“你们哥儿俩用铁锹把那坛莲花白给挖出来。”姥爷吩咐着。
“好!”大舅和二舅同时答应着。
大舅和二舅走到两棵枣树之间,随即动起了铁锹,他俩小心翼翼地向下挖着,挖一会儿就停顿一下,用铁锹在泥土中探一探。一会儿的工夫,两棵枣树之间就被挖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小坑。
“深度差不多了。”姥爷在一旁提醒着。
姥爷的话一说完,二舅便停了下来,他把铁锹靠在墙上,然后回到小坑前,跪在地上用双手挖了起来。
“青花瓷坛!”大宝突然用手指着小坑说道。
果真,小坑中渐渐出现了一个淡蓝色的瓷盖子。
二舅仍然不言语,他小心翼翼地继续用双手刨着,不时地轻轻抚去青花瓷坛上的泥土。终于,整个青花瓷坛的轮廓清晰起来。
“得嘞!”二舅终于捧着这个青花瓷坛站了起来。
正房客厅里飘着一股特别的香味,既像酒香,又像药香。“好香呀!”我禁不住喊出声来。
“这莲花白可有九年多没喝了,就等着这一天了。”姥爷兴高采烈地说。
大圆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盘子,盘子里盛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一大家子人全都端起了酒杯。这时姥爷说道:“明儿个,谁都不许出门,让大北照相馆过来人给咱家来张全家福!”
大家开心地喝下这杯莲花白,酒香也随之飘了很久。
第二章 桃花眼
二舅回到北平的第二天早上,就兴冲冲地直奔东后院,把家里的鸽子全都轰上了天。
回到正院后,二舅看到姥爷头顶上挂着的鸟笼子,便好奇地走过去,将脑袋凑到鸟笼前面,说:“我说这一大早的,谁叫得这么好听。”
“凑那么近干吗?认识吗?”姥爷逗他。
这只红靛颏是父亲带着大宝和我去鸟市买来送给姥爷的。为了这只红靛颏,姥爷专门翻腾出一个虎皮大漆的鸟笼。姥爷说,这鸟笼可不是一般的物件,值二十大洋呢!
“红靛颏。”二舅轻轻地说,然后把脑袋从鸟笼前面缩了回来,仿佛怕惊着它。
“识货。”姥爷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了,听说地安门有家茶馆,叫福悦轩,好多溜鸟的人都到那聚齐儿,赶明儿我带着它也去那里请教一下。”二舅说完又把脑袋凑了过去。
“带我去!”我高兴地喊。
“行,沒问题!”二舅痛快地答应着。
二舅回城后很快就在一所中学担任教师,只要上午没课,他早上就会带着我去茶馆,我最喜欢跟二舅去福悦轩茶馆了。
福悦轩茶馆临街,屋檐下挂着一串木招牌,上面刻着“瓜片” “雨前”“雀舌”,木招牌的下面还系着红穗条,在微风下轻轻地摇摆着。
这一天,我们刚在茶馆里坐稳,就看见一个人兴冲冲地拎着一个长方形的柳条笼子走了进来。所有人都被他手中的那个柳条笼子吸引了。
“三爷,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坐在中间茶座的那个人问道。
这时,我才发现那柳条笼子里竟挤着四五只鸽子。
“去年,我一朋友趁乱从城外万寿路日本兵营顺的,这不刚匀了我五只幼鸽,才两个多月大。”被称作三爷的人洋洋得意地说。
“那不叫顺,那叫战利品,咱可是战胜国。”旁边桌子上的一个人纠正着。
“哎哟,瞧我这嘴!朋友说了,这些可都是日本军鸽。”那人把柳条笼子重重地扔在地上。
被扔在地上的鸽子们,在柳条笼子里打着趔趄,慌乱地互相冲撞着,不安地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本来就够热闹的茶馆里更热闹了。
这时,我看到二舅的眼睛里闪着光,直直地盯着柳条笼子里的鸽子。突然,我听到二舅声音颤抖着自言自语:“大鼻泡!桃花眼!”
茶座上的人对鸽子的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了,不一会儿就见那位三爷向诸位一拱手,说:“各位,对不住,我有事儿可先走了。”
说完他便离开座位,弯下腰拎起柳条笼子朝外面走去。
二舅突然也站了起来,拎起桌子上的鸟笼,朝我一使眼色,径直追了出去。我紧跟在二舅身后,小跑着出了福悦轩茶馆。
“三爷,您留步。”刚一追出门,二舅便小声喊道。
那人停住脚步,先是扭头看了二舅一眼,然后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着他。
“三爷,您这鸽子,能匀我一对儿吗?您开个价,多少钱?”二舅开门见山道。
“够爷们!”那人先是夸着,然后小声地说,“既然您爽快,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不要钱,咱东西换东西。”那人低头看了一眼二舅拎着的鸟笼。
“成,这红靛颏给您。”二舅高兴地答应着。
“我不指红靛颏,我指的是这鸟笼子。”那人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二舅左手拎着的鸟笼子。
“这……这笼子是我家老爷子的。”二舅一时愣住了。
“那您是不换了?”那人问。
“您要这笼子,可我这红靛颏不能放了吧?”二舅退了一步,也开始给他出难题了。
那人果然没想到这一点,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要不这么着,我家离这儿不远,您跟我回家,我用一对鸽子外搭一个鸟笼换您这笼子。您笼子里的红靛颏跑不了。”
“再搭上这个柳条笼子。”二舅居然也讨价还价起来。
“您可真行。”那人无奈地看了看二舅,然后冲我们一摆手,“走。”
我觉得二舅明显吃亏,便从后面用手拽了拽二舅的衣襟。
二舅并不理会,而是和那人一路聊着。那人的家果然不远,向东过了三个胡同便到了。
在那人家里,二舅精心挑选了两只鸽子,放进了柳条笼子里,那个漆皮鸟笼就作为交换留下了。
“二少爷,咱可亏大发了。”
当我抢在二舅前面向全家人复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后,赵姨心痛得咬牙切齿。
“我就是不想让这么好的军鸽被那个混混儿红烧了。”二舅红着脸,一边给姥爷道歉一边解释着。
“换就换了吧,省得你没事老往福悦轩跑。”姥爷依然嘬着紫砂壶嘴品茶,仿佛那张虎皮大漆的鸟笼不是他的。
当二舅将柳条笼里的两只鸽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单独的大鸽舍里的时候,我才看清这两只鸽子的样子。
两只鸽子一落地,便踱着步子,显得很神气,全身瓦灰色的羽毛,丰满圆润的胸部,脖颈上是一大圈紫绿色的亮毛,亮毛中掺着白色小羽。鸽子的一对主翅对称地长有一根白色羽毛和一字型尾羽;两只鸽子的鼻泡又长又大又平,果真是二舅说的大鼻泡;两只眼睛显得格外有神。
“什么叫桃花眼?”我突然想起二舅在福悦轩激动的表情。
“桃花眼指的是鸽子的眼砂。眼砂就以眼睛中的底砂为基础,如果眼睛中的底砂以桃色为主就是桃花眼。你看它俩的眼砂底砂是雪白的,红白分明,这可是上品。”二舅轻声地说。
“那四块玉它们呢?”我想起旁边鸽笼里的鸽子。
“不一样,四块玉它们是观赏鸽,和这两只军鸽不是一类。”二舅将玉米、绿豆掺在一起,放入一个干净的鸽食盆里,又用一个陶碗盛了水,放进鸽舍里。
“军鸽飞得更快、更远吗?”我有些好奇地问。
“军鸽比一般的鸽子重量要轻,肌肉更加柔软发达,有良好的爆发力,归巢欲望更加强烈。即便是在笼内长时间饲养,它们的肌肉也不会僵,放出后仍然能按期返回指定地点。”二舅解释着。
在我的提醒下,二舅又给两只鸽子起了名字,公的叫大桃花眼,母的叫小桃花眼。
半个月后,二舅就开始对这两只鸽子进行飞翔训练。
二舅训鸽子的方法又狠又轴:只要他在家,每天早晨和中午必须进行一个小时的飞行训练,而且只要它们起飞,就不能擦着房顶飞,必须飞得高高的。一看到它俩停了翅膀往下旋,二舅便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杆红旗,“噔噔噔”蹬着梯子爬到屋顶,高高地插在房脊上。
有一天,先是刮起风,之后便是雨,雨下得很大。赵姨正忙着收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却发现这两只鸽子竟被二舅赶上天了。
“嘿,二少爷,您这是跟谁学的训鸽子法呀?”赵姨皱着眉头问。
“书本上呀!” 雨雾中,我看到二舅仍站在屋顶上,衣服早已被雨水浇透,却仰头望着天,兴奋地喊着。
“二舅,您教我训鸽子吧!”我对训鸽子一下来了兴趣。
“好,二舅慢慢教你。明儿是礼拜天,咱们开始四方放飞训练。”二舅信心十足地说道。
“什么叫四方放飞?”我立马来了个不懂就问。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由近到远。”二舅认真地讲解着。
“赵姨,您就在家记好了它们各自飞回家的精确时间就成。”二舅依然认真地说。
“得嘞,放心吧!”赵姨也认真起来。
晚霞紧贴着西北边的钟鼓楼,我仿佛看到单飞的桃花眼在晚霞中欢快地飞舞。
不过,我对四方放飞训练实在不感兴趣,太枯燥了。
放飞前,二舅骑着自行车,后面驮着我,我抱着罩着黑布的鸽笼,骑到了目的地,二舅从我手上接过鸽笼后,揭开黑布,打开鸽笼,桃花眼相继飞出,基本上在上空盘旋不到一圈,就朝家的方向飞去。
每当这个时候,二舅就会得意地哼着小曲,调转车把,冲我一摆头,来一句:“回家!”
但这还不是最枯燥的,最枯燥的是移动训练。
我终于累得受不了了,便说:“训鸽子一点儿都不好玩。”
“当然不好玩了,军鸽的训练是一件很艰苦的工作。军鸽的淘汰率很高,有时上百只幼鸽中,只有十几只能成为合格的军鸽。真正的军鸽训练还要在山区、江河和强磁矿区等复杂地形以及各种天气和距离上展开,一星期至少有一次五十公里以上的训放,二十到三十天就会有一到两次二百到五百公里的训放,有必要时还要训练夜间飞翔。”二舅认真地说。
“原来鸽子的训练这么严格啊!”我吃惊地说。
“当然了!”二舅回答。
二舅在夜里也会训练桃花眼。夜里一听到桃花眼“扑啦啦”拍击翅膀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二舅他们回来了,马上会跑到东后院。二舅说,这叫夜间传递的训练。
从二舅开始训飞桃花眼开始,为了更准确地记录它俩回到鸽棚的时间,赵姨特意搬到了东后院的耳房里。她每天记录着它们回来的时间,也和二舅放飞的桃花眼一样,风雨无阻。
(桃花眼在二舅严格的训练下,能成为优秀的军鸽吗?北平城又会有哪些故事呢?精彩请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