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歌

李小菁

编者的话

这篇童话故事里，蝉公主是一只充满了爱心的雌蝉。我们知道，自然界里的雌蝉是不会发声的，更谈不上唱歌。但在作者笔下，蝉公主是一种爱的象征，在童话世界里被赋予了歌唱的本领，成为了一只神奇、可爱的蝉。

一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像我这样从小就捏蚂蚁、掐蚯蚓、折蝉翅膀、拍壁虎，从来都独来独往，没有一个朋友的女孩子，竟然会帮助一只蝉。

那时已经立秋，早晚的空气变得潮湿而黏稠，不管中午多么灼热，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都已经有了凉意。我不喜欢这样的季节，立秋节气就像一扇厚重的铁门把热浪关到村子外面，丝毫不给人留时间过渡。而且这也意味着，我每年夏天最有意思的游戏——捕蝉，也将很快没有了猎物。

然而我又是一个乐观的女孩子，用奶奶的话来说就是没心没肺，我不会陷入为将来担忧的悲伤中白白浪费大好时光，于是，我依然扛着我的捕蝉工具，在余下的时间里在前山后坡扫荡。

我的捕蝉工具是自制的，用两根粗细不一的竹子做一个可以伸缩的竹竿，再用竹签条做一个圆框，插在竹竿里。然后，用圆框去缠蜘蛛网。我总在天蒙蒙亮时起床去找蜘蛛在夜里新织的网，这种网的黏度最好，缠上一层又一层，等看起来像棉花糖时，就能用一整天。我的工具非常好，没有几只蝉能逃脱。村里许多比我小的孩子一直眼馋，但我总是昂着头从他们面前走过，碰都不让碰一下。捕那么多蝉并不代表什么，我只不过在捕蝉的过程中收获一种兴奋感，当我把蝉的两只翅膀掐掉一半，看它们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逃飞出去，总会哈哈大笑。

那天天气有点阴沉，太阳时隐时现。我缠好蜘蛛网，兜里装了两块烙饼就出门了。我去的是一片普通的山林，毛栗树和橡栗树中夹杂着各种荆棘丛、矮漆树，蝉鸣四起。我这样的身手穿行其间并不难，很快就让十多只嗞嗞叫的蝉折了翅膀。

突然，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种细细软软的叫声。循声而去，我在一棵毛栗树上发现了一只红色额头的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蝉，立即兴奋起来，我把竹竿伸到最长，可高度还是不够。我便把竹竿靠在树上，脱掉凉鞋，轻手轻脚地爬上去。蝉在忘情地鸣叫，细细软软的声音像小女孩在倾诉。等我爬到一半高度，便拿起竹竿把网覆了上去。我的速度极快，但绝对不会扇起风。然而那蝉的感觉更敏锐、速度更快，仅仅一闪而过的工夫它就逃脱了。这让我很恼火，我哧溜溜下了树，扛起竹竿就跑。我有一双视力极好的眼睛，能让我在丛林间一边注意脚下还能一边追那只与众不同的蝉。

这只蝉飞行的速度并不快，如果在空地上，直接用网就能捕住。但它极聪明，一直穿行在枝叶间，让我的网无处施展。我跑得氣喘吁吁，几乎全身被汗水湿透。在追逐的过程中，我的恼火逐渐熄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兴奋感。

在一个只有农忙季节才有人来的山谷里，蝉终于体力不支，落到一棵树上，我瞅准后把网扑了过去。这时候，我听到一阵又尖又细的叫声，那分明是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

我吓了一跳，我的网下趴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背部被我的蜘蛛网粘住，正扭过头看我。她一身麻色连衣长裙，红色长发，面容清秀。

“求求你，放过我吧！”她用细细软软的声音说道，跟那蝉的叫声一模一样。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从石头堆上爬起来。

“你是妖精？”

“我是蝉公主。”她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求你放了我。”她哭了起来。

蝉公主？我在心里琢磨：蝉王国里尊贵的公主，还变成了人，必定有魔法！我曾经弄残、弄死过那么多只蝉，如果现在放了她，她还不制服了我？

“弱肉强食，你们动物世界不都是这样吗？”我说。

“我真的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事情办完了，我会把自己交给你。蝉国公主从来不食言。”

“噢？什么事情比你的命还重要？”我来了兴致。

蝉公主的脸上浮现出悲戚的神色来。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二

你很少见过我这样的蝉，这很正常。因为我们是贵族，从来不出宫，采集树汁这样的事情都是蝉民们去做。当然，我并不是无所事事，我担负着教蝉民唱歌的使命。所有的蝉蛹都要经过我的歌声启蒙，才能破蛹而出再去唱歌。

我有一个堂妹叫蝉莉莉，粉色头发，她小我两岁，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们一起研究音律，一起吊嗓子。每次她外出，我都会担心。所以，我们创作了一支献给彼此的歌，经过国师的巫术后，这歌声让我和蝉莉莉心灵相通，只要我一唱起歌，不管多远她都听得到。“你只要唱起歌，我立即回来陪你。”她总这样说。而我说：“嗯，反正我想你了，就一定能把你给唱回来。”

两年前的夏天，空气好得不得了，我在闭塞的皇宫里都闻得到清新的山林气息。蝉莉莉每次外出回来，都会给我讲那些在皇宫里见不到的树、花朵和动物，最有意思的是人类，每个人的嗓音都不一样。

很快，到了我十岁生日，皇宫举办盛大的宴会，国师按照惯例为我检查嗓音。我看到他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向父王，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生日宴会结束后的第二天，蝉莉莉突然不见了，她只留下一张纸条：“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我把纸条拿给父王看，父王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流着眼泪说：“蝉莉莉是一个好孩子，是你最好的朋友，她一定是去人间给你找嗓音了……”国师曾经说过，只要有人类自愿把嗓音贡献出来给蝉，蝉的寿命便会和人类寿命一样长。可在蝉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我想起有一次蝉莉莉对我说：“你善良又美好，应该把最好听的歌唱给更多的蝉听，再让蝉唱给漫山遍野的树听……”

我心神不宁，想立即唱歌让她回来，但以她的性格，如果没有找到嗓音，便不可能回来。我计算着她出走的日子，到了第三天，我终于忍不住唱起了歌。我站在皇宫最高的树上，视野只有皇宫周围的一片树林。我使劲唱，那么嘹亮的声音，何况蝉莉莉跟我有心灵感应，她一定听得见。可是，我唱到嗓子都嘶哑了，蝉莉莉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我又接着唱，不吃不喝，不停地唱，我的蝉莉莉还是没有回来……

父王发动所有的蝉民寻找蝉莉莉的下落，但没有任何消息。那整个夏天，我唱的歌都是悲戚的。我不知道你们人类的世界，那个夏天是不是到处一片凄惨的蝉鸣。大家都说蝉莉莉肯定已经死了，但我不相信。我唱啊等啊，直到那个夏天过完；然后是去年夏天，我坚持唱，而且每天只唱给蝉莉莉。父王担心我偷跑出去找蝉莉莉，安排了近身侍卫看护我。

今年夏天，照我的嗓音情况来看，最多能把这个夏天支撑完，于是我请求父王允许我出宫，我希望在死之前，能找到蝉莉莉，带她回来。父王强忍着悲伤放我走了。

我一片山坡一片山坡地唱，依然没有找到。也许真的像大家说的，蝉莉莉已经死了，但我必须要唱，对吗？这是我对她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已经立秋了，我的嗓音越来越弱，不知道哪天会突然失声死掉……现在，既然你抓住了我，我绝对会留最后几天把自己交给你。但我只求求你，让我再唱几天，也许就找到了蝉莉莉……

三

故事讲完了，我已经不知不觉把黏网从蝉公主身上扯了下去。亭亭玉立的蝉公主就站在我面前，她并没有流泪，说起蝉莉莉来眼睛里露出特别温柔的光。但是，我却流泪了。

我向来冷漠，除了对养我长大的奶奶，我很少跟人说话。连对待其他人家的家畜家禽或者猫狗，我也很少客气。因为没有人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别人。我总是一脸不屑地穿过整个村子，用这种态度告诉别人：我不需要任何人。然而，在蝉公主讲故事的时候，我竟然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了蝉莉莉，我完全感受到了蝉公主和蝉莉莉之间的温暖。我也是渴望这种温暖的，不是吗？

“你快去吧！”我把黏在蝉公主背上的蜘蛛丝扯掉，抽泣着说。

蝉公主笑了一下，说：“谢谢你。让我给你唱那首给蝉莉莉的歌吧。”欢快又缠绵的调子，在蝉公主虚弱的嗓音下听起来那么悲伤。唱着唱着，她又变成一只蝉飞到空中。她那柔软又勇敢的小小身体，让我心头一热，我大喊起来：“等一等！”

蝉公主转头。

“我把我的嗓音送给你！”我喊着。

蝉公主落地成人，看着我。

“人类能活六十到八十年，甚至更长，把我的嗓音给你，你就能一直寻找蝉莉莉，找到她后，再和她一起快乐地活下去。”

“我怎么可以……”

“我几乎很少跟人说话，用不上嗓音。何况，我曾经折损了那么多蝉民的翅膀，就当我还你们的。”我急切地说。

蝉公主看着我，泪珠一下子滚了出来，她朝我感激一笑，却笑得那么悲戚：“我谢谢你，也替蝉莉莉谢谢你。可是我不需要活那么久……”她顿了一下又说：“我能不能借十五天？十五天后基本上所有的蝉都要息声了，不管找得到还是找不到蝉莉莉，我一定把嗓音还给你。”

“可是，我想都给你……”

蝉公主还没等我说完就唱起歌来，我感觉喉咙里慢慢变潮湿、变软，迷迷糊糊中我看见有一丝透明的气体从嘴里飞出来，钻进蝉公主唱歌的嘴里。

“等我。”她微笑着说。

“找到她。”我小声地说。那一刻，心里充盈的希望让我快要飞起来了。

四

那些天，雨渐渐多了起来，一场秋雨一场寒，风也有了凉意，蝉声渐弱渐稀，我依然在各处山林里穿梭，但我没有捕蝉，我追着每一个蝉声，然后去观察它的头部是不是粉色。虽然我没有找到，但还有蝉公主呢，我的嗓音足够嘹亮，蝉莉莉一定听得到。所以，我每天都十分快乐。

终于到了十五天之约，我来到与蝉公主约好见面的那个山谷。早晨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腿脚，离山谷越近我的腿脚越沉重，我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如果蝉公主找不到蝉莉莉呢？如果蟬莉莉已经死了呢？

正在这时，“吱——”微弱的声音从我耳畔飞过，一只蝉一头栽在我面前的草丛里，我赶紧俯身寻找，只见蝉公主虚弱地躺在草叶上。蝉公主缓了很久，才变成人形。她看着我，满眼含泪，我已经明白了，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

“对不起。”她的声音沙哑，我知道这十五天，她一定日夜不停歇。“其实，我是知道的，两年前蝉莉莉已经死了，只不过我不相信这个事实，因为我总觉得她没有用歌声呼唤我，她临死前怎么可能不给我传递信息呢？”蝉公主悲伤地笑了，“也许她还没来得及给我传递信息就死了吧。”

我的心紧紧揪着，疼成一团。

“我现在把嗓音还给你。”她说。

我摇摇头。我想告诉她，没有嗓音的这些天，我很快乐，我的心是暖的，我甚至想到了抛弃我的父母，相信他们跟奶奶说的一样，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才迫不得已把我丢下。这种从内心散出的温暖，让我身上的刺奇迹般软化脱落，我变成了一个温和的女孩子。这些奇迹，让我觉得它比嗓音更重要。何况，我多么希望蝉公主活下去啊！

“没有了蝉莉莉，我活多久都没意义。我两年前就该死去了，如果不是坚信蝉莉莉活着，我怎么还能活到现在？我要感谢蝉莉莉，她多给了我两年的生命。也感谢你，让我对自己的信念做了最后的努力。现在，我要去找蝉莉莉了……”

我不停地摇头，眼泪涌出了眼眶，这时，蝉公主的歌声又响起来，那是我的嗓音，唱出了沙哑却平静的歌声，一点点浸入我的喉咙……

“蝉公主！”我叫出声来，扑向已经倒地的她。她微微睁开眼睛对我笑，我看她嘴在动，便把耳朵靠近她的嘴。

“把我放在任意一棵树上，我就能回家了……”她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把小小的蝉公主放进口袋里，找到近处最高的一棵树爬了上去。快到树梢时，我把它放在一棵小小的树杈上，用一片树叶子轻轻地盖在它身上。这时候，我隐约听到已经息声了好几天的蝉声响起来，像几千只蝉在大合唱。也许，它们在用最后的力气送蝉公主回家。

我满脸泪水地滑到地上，心里翻涌着一种暖暖的悲伤。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蝉莉莉，一定是我曾经无意中杀死了蝉莉莉，蝉莉莉为了完成她与蝉公主的承诺，才制造了一场我与蝉公主的相遇。

于是，我身体的某一部分仿佛升腾起来，飞到一棵树干上。然后，我轻轻唱起歌，唱的就是蝉公主和蝉莉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