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摆渡命运的老船夫

吴嘉仪

边城，沈从文精心构筑的一座善美静谧之城。读之百遍，相比淳朴剔透的翠翠，直白热烈的大佬二佬，睿智老沉的顺顺，我更在意被忽视的人物——老船夫。在虚实交错的笔调下，我们既能读出老船夫勤劳、宽厚、善良、隐忍的人物性格，更能悟出老船夫无法收获幸福的悲剧命运。

隐藏的孤独之苦

老船夫是《边城》中最先出场的人物，他的生活似乎是非常热闹的。太阳升起时，他开始一天的摆渡生活。慷慨的他，与往来的船客熟稔，受人尊重，令人喜爱。然而，当太阳落下，喧嚣退场后，生活孤独的本色就显露出来——孙女翠翠成为他执着地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一条船，一只狗，一个孩子，一位老人，似乎是简单平凡的幸福，但这些只是表象。早年丧妻、中年丧女丧婿、晚年遭遇祖孙代沟，老船夫的孤独被隐藏在翠翠爱情悲剧主线的背后。当我们关注老船夫时，就能切身体会到孤独的疼痛。

老船夫抚养大的独生女，是个典型的美丽、多情、善唱山歌的湘西女孩，与一位茶峒军人产生了浓烈的感情。有了翠翠这个小生命后，准女婿不愿抹黑自己军人的名誉，又不想当感情里的逃兵，选择服毒殉情。这一切发生后，老船夫对女儿却没有带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进行批评，他只当作全然没有听到过这件事情，仍然很平静地过日子。这或许是老船夫对命运无常的默认，又或许是已经体验过离合的辛酸，害怕尖锐的字眼会让他失去唯一的女儿，才不得已选择沉默。然而，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于他。老船夫的女儿在怜悯中生下了翠翠，又因为羞惭自绝于人世。失去了妻子的老船夫，又在中年失去了女儿和女婿。

老船夫与翠翠相依为命。随着岁月的流逝，翠翠渐渐长大成人，出落成了一个如她母亲一样美丽的少女。在世人面前，翠翠异常得人喜爱，但她与老船夫间相互依赖的关系却存在另外一面：老船夫永远无法领会一位青春少女隐秘的内心。面对大佬天宝和二佬傩送的热烈追求，没有父母的翠翠茫然而被动，心事无法诉说，委屈越积越重。内敛的老船夫一面为翠翠即将有一个好归宿而感到喜悦，一面又因猜不透翠翠的心思而频频发生误会。这种“代沟”，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老船夫他无法替代翠翠父母的事实，提醒着他丧妻丧女的过去，将他结痂的伤口再次划开。

悲悯的难言之苦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里，作为翠翠唯一的亲人，老船夫本应是翠翠婚事的主导者。然而，造化弄人，对于翠翠的婚事，老船夫十分无奈而痛苦地经历了从委婉默许到主动插手，最终被动哀求的难言之苦。

起初，当大佬表现出对翠翠的爱慕时，老船夫内心是喜悦的，但流露出的却是含蓄的矜持。熟人为大佬做媒，他讲：“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

无论是车路还是马路，都是老船夫希望为翠翠寻求的一层保护。老船夫这种因为保护欲而产生的含蓄，归根到底还是出于恐惧，他担心如果翠翠走上母亲的旧路，年迈的自己是否还能够再抚养大一个小翠翠。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船夫一改他以往那种委婉含蓄的做派，慢慢地开始插手撮合。

大佬的失望出走，最后意外客死他乡，让老船夫预感到翠翠的命运将由此被改变。尤其是在感知自身即将与这个世界分离的时候，老船夫更想着要在最后时刻拼命为翠翠争取到幸福。

这时的老船夫，开始有了惊慌，有了胆战，顾不上自己的尊严，赶紧掉转船头，驶向二佬。然而，老船夫此刻的突然转向，不经意间又产生了一系列新的误会，得到的只能是一个适得其反的悲剧结果。

最后的哀求是老船夫对命运的抗争。最终，他还是带着无法诉说的自责、无处寄托的牵挂撒手而去，难言之苦化作一声低叹消失在雷雨之前。

缠绕的现实之苦

边城看似“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实则现实的阶层差异、贵贱之分清晰地映射着。

《边城》中有这样一个细节：翠翠看龙舟竞渡时，有碾坊作为嫁妆的富家小姐邀约翠翠到只有船总这样的人家才能占据的最上好的窗口一起观看。旁人议论道，拥有碾坊的富家小姐毫无疑问是二佬的门当户对的选择。此时，已隐约感受到二佬对自己心意的翠翠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一个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少女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的冲击。

让翠翠感受到冲击的“碾坊”是财富的象征，在边城人心里和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面对王团总同船总家打亲家以碾坊作为女儿的嫁妆，老船夫深深地感到自卑。每当周围人在老船夫面前夸翠翠时，他却很自责，总哀叹着自己没有碾坊给翠翠陪嫁。

老船夫接受了自己与船总家庭身份上的不平等、不对称，并被这种观念支配着，在船总及家人面前缺乏自信。当船总托媒人为自己大佬向他提亲时，老船夫既惊喜又惶恐。他“慌慌张张把这个人渡到溪口”“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惊慌地搓着两只结茧的大手，好像这不会真有其事”。

得知大佬死后，老船夫不敢坦然面對船总，遇到船总时也只是“怯怯地溜了一眼”。无论是心理活动还是言辞，都显示出在老船夫的意识深处，自己和船总之间始终隔着一条现实鸿沟。这种现实之苦成为困住老船夫的囚笼，他无法从囚笼中走出来。

老船夫的一生，且善且悲。他一生为人摆渡，但自己却在命运的长河中，无法抵达幸福的彼岸。

《边城》老船夫人物形象分析

老船夫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杰出代表。他善良、勤劳、朴实、憨厚、忠于职守、克尽本分，生活虽然清贫，但却从不贪心;乐善好施，却从不索取;终生为别人服务，却不图别人的一丝报答。对于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他疼爱有加，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给了她们。后来，女婿死于暴病，女儿为之殉情，他又毫不犹豫地负起了抚养外孙女的责任。随着翠翠长大，为找一个如意郎君，他不辞辛苦，竭尽全力周旋于翠翠、天保、傩送、船总顺顺和杨马兵之间，却无意中为孙女的婚事设置了一些障碍，导致了一系列的误会，最终酿成了傩送与翠翠的爱情悲剧。最终，老船夫带着万般的无奈和无限的愧疚悄悄地离开了人世。

老船夫慈祥、敦厚、善良、凡事但求心安理得的良好品德仿佛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化身;他对女儿、外孙女无私的爱仿佛就是我们炎黄子孙祖祖辈辈、生生息息得以繁衍的血缘纽带。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那原始而又古老纯朴的人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