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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诗墙

2018-01-10江平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7年12期

江平

发现诗墙

2017年10月30日,我赶抵杭州办事。路过市区某地铁民工的宿舍,隐约感觉围墙上有几段手写的字。回头一望,嘿,竟是以黑色记号笔题的诗——《夜西湖》《游西湖》《望乡》……一共好几首!遂以手机匆匆拍下。

次日半夜细看图片,发觉五首诗全是我不曾知的,也搜索不到。从韵脚与句内都不遵平仄,且几无对仗,可见均非格律体。还有同音权代的字,如“抒”作“疏”、“缘何”作“圆何”、“沧桑”写成“苍桑”,加上字迹朴拙,料想作者就是某位民工。撇除技法瑕疵,主要从作者游走江湖的情怀上来品读,我深深为之触动。妥贴雅致的语句也不乏,若干地方还点到的岳飞、许仙、二十四桥等,又可窥作者思古的幽情与惆怅。如《夜西湖》:

天宫琼楼玉倾,醉西湖,

杭州一梦,

二十四桥明月晓,

断桥上,金山倒,愁未了。

最是人间恼,寂寞相思有多少?

说与许郎未知道,

烟柳处,幻云宵,几人老?

11月1日醒来,我脑中满满是对那面诗墙的追问。尽管我几天后将再次路过,因实在受不了悬念的煎熬,决定当日专程寻访。

民工诗人高荣亮

正午的秋阳格外炽烈,一身汗湿的我到达那栋宿舍时,某位厨师装束者正在入口处与一中年汉子闲谈。我走过去,问围墙上的诗是谁写的。“啊,就是他写的呀!”厨师有点意外,一边指着身边的中年。我兴奋地搂着那汉子的肩背,说起前天的发现。

汉子名叫高荣亮,看上去俊朗文儒,河南安阳人,今年49岁。他来杭州才三个月,在工地做些水电活。因工资被拖欠,他昨天开始停工。

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也是来杭州打工的江湖书生,老家在徽州故地的婺源。他对徽州、朱熹与詹天佑都不陌生。我提到萧江的先祖萧何,他也马上对答:“就是月下追韩信那个萧何吧。”足见他对文史有一定了解,非同一般民工。

高兄老家水冶镇,是北宋宰相、词人韩琦的故里。他家在镇郊某村,父母都是种地的。他只读到初中毕业,先在砖窑做砖坯两个月,后跟车跑山西拉煤。23岁结婚后,凑钱买了辆大货车并雇了帮手,全国各地跑运输。31岁时,出了点交通事故,就把车卖了,改做金属回收小冶炼生意。2015年,他到印尼去打工,也是开车拉土方,半年后回国。因心脏有点毛病在家调养一年,之后就干不了重活。如今眼睛也老花了,跑车已不方便,将就来工地打打杂。

高兄小时候喜欢看《杨家将》《水浒传》《三国演义》,还听评书《说岳全传》。这些小说不只情节生动,表述形式都是优秀的文学,还包含一些精彩的诗歌、联句。这些熏陶,也催生了高兄的家国情怀、古今之叹,他的咏史诗不少,实非偶然。

他去年才开始写诗,那围墙上的《中秋月》去年写于老家,另四首是来杭州写的。高兄自身并不务农,是正宗的“民工诗人”。他的交往者文化均不如他,不可能给他改进诗词的建议,所以他选过几首发在“中华诗词论坛”等网站,可以理解。他的手机不能上网,更没有微信。

岂是巧合?

读其诗,与之聊,我发现高兄与我颇多共性——草根出身、书生本色、托命江湖、奈何奈何,可谓我俩共同的关键词。“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是李、杜的交谊,然李白比杜甫年长十一岁,性格差别也大。中原的高兄,和江南的我不仅同岁,方方面面也接近得多。

劳苦家庭出身,定格了我们简朴的生存方式。他那只小屏手机用了多年,屏幕裂痕交错如蜘蛛网。我也是步入新世纪、我BB机的传呼台已停办之后,才不得不买了只黑白屏的便宜手机,每只手机都用多年。这除了节俭习惯,还与念旧情怀相关。

江湖阅历,都促成我俩内心丰富的感受,有待抒发。

其一,是孤独与漂泊感。为自身的发展与生计,高兄和我都反复更换过工作环境。高兄中止跑车行当,是因“毕竟是性情偏诗文的人,跟着那些车老板总是搞不来的,感觉很不好”,而我的每次调整,也有类于此。我们辗转苦寻较合适的环境,然至今失落,总感觉此身总在漂泊,更深的体验,是孤独。

其二,是饱受风雨后的奈何感。物质方面,在高校的我比他稳定,但高兄有妻室,儿女已成年,他比单身的我有着落感,下半生的后顾之忧少得多。精神方面,别号江湖一萍的我,萍踪前路雨如烟;而高兄的网名竟是“晨蒙日暮”,也即从青少年直到如今命过大半了,都在迷惘……这是巧合,还是某类心性者的必然?高兄带我参观宿舍,看到他写在床边的两个大字“奈何”,我顿时联想到家乡老农潘玄桂在求晴求雨纠结中题壁的“旧屋匠工补,沙田候水耕”,以及已故老农俞焰祥书赠我的“投水屈原真是屈,杀人曾子有何曾”,——这两联的隐在横批,不正是“奈何”么!又是巧合?很多现实羁绊,直令我类书生如同刀俎上的鱼肉,我这么多年的性情文章中反复出现的感慨词,不也是“奈何”么?

漂泊与奈何,固然渗透在高兄诗词中,如《中秋月》:

金秋古月,云际初怯,蝉蛩声鸣时切。

祭食拜月,琼宇一轮冰洁。

广寒宫、嫦娥仙子,瑶天池、辉洒星月。

桂花香,天上人间,普满江岳。

云纱月动长空舞,悲欢离合在,人间圆缺。

文人墨客,历史长廊赋阕。

婵娟影、亲思月夜,琵琶曲、萧风吹斜。

高天爽,北斗星辰,滄桑世界。

“我从来不为写诗而写诗。只有内心有了感觉,触到了,才能很快写出来。”高兄这点与我完全一致。就此,那些将随便命题都能一挥成诗者才看作够格诗人的论家,可以说我们不算诗人,可是从诗歌务必是真情实感自然流淌来看,反倒是完全属于情动于衷、瓜熟蒂落、不介入任何竞技而留下诗的,才配称真诗人,正如纯粹的健身者才算真正的体育人。

高兄今年开始看《宋词三百首》,有时会借用其中的某些语句,但会改动。他的诗出来后,往往放一两天或个把礼拜再看看,可能会改几个字,也有写出了就再也不必改的。这些体验,是作诗的普遍现象。他又说:“有时感情触到了,但是也写不出来,感觉自己的词库太少,表达不出内涵来……”这点我在开始写诗时,也一样。词汇少,势必造成将就用词的感染力会受到影响。然而,表达障碍并不表明作者内心感受就单薄或单调。endprint

朴实与旧体诗歌的底线

一定量的错别字、权代字、未押韵的诗句,反映着民工诗作之短板。但这些体现出的朴实,比雕琢出的诗句更透出一股独特的感染力——穿着日常旧大衣朴素登场电视选秀的山东农民歌手朱之文,也与高兄同岁,如果他那天西装革履登场,即便也唱得那么好,对观众的震撼一定没那么大。大书法家傅山提出的“宁拙毋巧……宁直率毋安排”乃相对而论,可是高兄这些技法或不如我的诗作能触动我,以至我不辞劳苦去寻访的最关键一点,不也是朴实真率吗?

不合平仄、时或出韵的高兄诗词,自带了上述的魅力。高兄说意思对的字,就算不押韵,他也不会改换,达意最要紧。然而,我仍固执地劝他至少要押韵。任何高级艺术都有局限,正因为要确保音乐性,诗歌才成为戴着镣铐的舞蹈,这是难免的事。对仗与平仄实在做不到也就算了,古风对此并无苛求。可押韵,是旧体诗词在音乐性上的最起码的底线。他可以用相对简易的普通话《中华新韵》。我将王力的《诗词格律》题赠给高兄。他明白了格律常识,继续读些诗词佳作丰富词汇,才能找到意思相近的韵字,或在押韵前提下调换同样真切有味的句意。

全国各地跑运输、十年小生意、海外务工、章回小说、汽车驾驶、金属冶炼、水电安装……高兄的视野与知识,比老辈农民阔大得多。这些优势,将有助于他在诗歌内容上的进一步拓宽。他作诗总共才三十多首,一部分偏于浅白是难免的。随着持续实践,在诗意的凝练方面势必逐渐提升,相信他能写出更耐品的诗作。

高荣亮诗词选

端午客印尼

明月对酒怅,举首望家乡。

绿路三千里,海峡一万长。

山水虽重叠,亲情易牵连。

五月端五日,独自在南洋。

海外中秋

山外青山海外天,穹拢大地水连乡。

乡愁不去中秋日,明月何时照我还?

二十八日回国,在印尼

喜闻回信奔相告,不觉春秋已半年。

万里飞行穿云过,一日思念到家乡。

——听到回家的声音,想起熟悉的面容;

春去秋来,春来秋去……

半年的时间,千万里的路程。

清晨,夕阳,飞越海洋的云层;

清晨,夕阳,回到想念的家乡!

端午北京乘车回乡

异时端午雨清晨,望古离骚赋稷臣。

楚王屈子无间道,哪使嬴政一统成?

野菊

秋无际,霜叶秋声落满地

落满地,斜阳雁去,长亭目极

月满清辉花影细

野卧苍狼影相倚

影相倚,历经风雨,洒尽香沂

石家庄解放广场战豉争春

二月二日艳阳高,花旗龙舞争纷绕。

石家庄园聚春色,钹豉声扬搏春鳌。

元宵节怀辛弃疾

望清明园上,霓虹星空。

黄河南岸汴城中, 记得元宵阑珊处, 回首芳丛。

千年默想远,词恨无穷。

如今花灿酒盛浓, 在不是南朝旧景, 谁不与共?

壶口景题

白雪凌冰八千里,黄土青峰两相立。

高天伏流平川意,奔腾怒下遥天际。

长虹起、云霧滞,千钧力瀑慢迁移。

风月年华冲记忆,天籁丹青风骨毅。

中华梦

皓月江天,神州华夏,问苍茫、滚滚烟霞

流不尽,白帝城中,黄鹤楼下

牛渚天门雄争霸,钟山风云漫天涯

数凡星,纷呈历史,伟大中华

携梦翔,问洒家,看蓝天如画,路指天涯

聚首峰会,双赢惠民策化

巡洋极地探海,精准脱贫近人家

对明月,横疏浩宇,锦绣中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