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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兴首帅曾国藩的书法艺术

2018-01-10雷树德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7年12期
关键词:曾氏曾国藩日记

雷树德

曾国藩(1811-1872),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今双峰)人。人们熟知他为清末中兴将帅之首,是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文章大家,研究者认为他还是中国近代化事业的开启者,湖南新儒家学派的创始人。一千四百余万字的《曾国藩全集》,其中就有数百万字的曾氏亲笔手迹,可谓蔚为大观。他对于书法爱好之笃、临池之勤、钻研之深、创作之富,远非他人可比,书法伴随着曾氏人生立德、立功、立言之始终,他的书法造诣足以使他列于清代著名书法家之林。编选《曾国藩手迹》将使我们更好地领略曾国藩的翰墨情怀和艺术风采。

一、书法在曾国藩心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书法为明道之工具。曾国藩早年在致刘蓉信中写到:“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乌有知道而不明文者乎?……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者也。……而道之散列于万事万物者,亦略尽于文字中矣。……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借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故国藩窃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故凡仆之鄙愿,苟于道有所见,不特见之,必实体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传之后世。虽曰不逮,志则如斯。”(道光二十三年)此处所说之“文”,包括文字与文章两个方面。在文章方面,曾氏为桐城派之别支湘乡派创始人,已成大家。在文字方面,又分为字音、字形、字义,曾氏都作全力研讨,虽主宋学,而绝不轻视汉学,于戴、段、江、王之学终身服庸;仅就字形即书法之事而言,则曾氏于古今书法之源流了如指掌,甚至以早年书法不如人作为平生三耻之一。曾氏立志不仅要成为文学家,还要成为书法家,并以其作为明道之工具,可谓立意高远。

书法为治事之利器。作为科举正途出身的曾国藩,深刻认识到书法为读书治学、治国理政的重要工具,因之日日讲求,不仅求书艺之进步,而且求书写之疾速。他在致儿子纪泽的信中说:“至于写字,真行篆隶,尔颇好之,切不可间断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余生平因作字迟钝,吃亏不少。尔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书一万则几矣。”(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一月后又对他说:“作字时,先求圆匀,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书一万,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则手腕毫不费力。将来以之为学,则手抄群书;以之为政,则案无留牍。无穷受用,皆自写字之匀且捷生出。”(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 又快又好的书写观念并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更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在古代只有赵孟頫日书万字,已属不易,康里子山日书三万字,史册未载再有超过此数的。曾氏以此谕儿,更以此律己,明乎此,则曾氏一生寿仅六十,而能留下数量大得惊人的手迹,则其得力于此可知矣。

书法为怡情之良方。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技不熟,则不能进乎道;技若极熟,则乐在其中矣。在长期的书法实践与书艺探究中,曾氏于书法大有所悟,他于《日记》中记载道:“看刘文清公《清爱堂帖》,略得其冲淡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艺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远。作文然,作诗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于淡远之中,尤为可贵。”(咸丰十一年六月十七日) 因其写字多、研之深、思之精,遂能悟书法冲淡自然之趣;能识名家法帖之趣,则自己于书法之道可得三味矣。此时曾氏已进入书法学习的极佳境界,有此境界,则可以借手中之笔抒胸中之块垒,散郁结之怀抱,起到怡情畅快的效果。曾氏在《日记》中记载着这样的感受:“本日作行书,能摅写胸中跌宕俊伟之气,稍为快意。大抵作字及作诗古文,胸中须有一段奇气盘结于中,而达于笔墨者却须遏抑掩蔽,不令过露,乃为深至。若存丝毫求知见好之心,则真气渫泄,无足观矣。不特技艺为然,即道德、事功,亦须将求知见好之心洗涤净尽,乃有合处。故曰七均师无声,五和常主淡也。”(咸丰十一年九月十二日)书法之目的为何?在其初固为治事之利器,在其上则为明道之工具,在其终则为怡情之良法,非為炫耀于人,而在自得其乐,曾氏可谓真正得到了书法之趣味。

二、第一流的书法鉴赏家和杰出的书法理论家

曾国藩卓越的书法鉴赏能力,在其早年评测何绍基书法的文字中足可说明:“盖子贞(何绍基字)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此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深浅究竟如何。若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与诸弟家出) 此时何氏四十出头,虽然学问确有根底,但是并未大显,何氏欲五门学问都名垂青史,而曾氏则独具慧眼,十分肯定何之书法为不朽之作,非深知书法、深知何氏者,孰能如此?曾氏自言在三十岁时已解用笔之意,此事正三十出头,于书法已具极好的识见能力,被何氏称之为真知大本大源之人。实际上,这段时期曾氏与何氏在京过从甚密,相与探讨书法之事颇多,在前此两月曾氏致诸弟家书中即有记载:“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须斯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其生平得力,尽于此矣。”(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这即是曾氏根据《周易》乾坤阴阳之道的哲理推演出天下万事之源,由此而得出其书法阴阳美学理论,这也即是何氏赞扬他懂得书法之大本大源之所在。在何氏,已于此理早得之于心,且其生平得力尽于此理;在曾氏,亦通过探讨书法之源揭出此秘,故英雄所见略同,乐遇知音。此后曾氏更加推衍和完备其阴阳美学的具体内容。如十余年后的《日记》中记载:“日内思作字之道,刚健、婀娜缺一不可。余既奉欧阳率更、李北海、黄山谷三家以为刚健之宗,又当参以褚河南、董思白婀娜之致,庶为成体之书。”(咸丰十一年十月初十日) 所谓“庶为成体之书”,即是曾氏按其所探求获得的书法理论,吸取历史上诸位书法大家阳刚、阴柔二美,融铸而成曾体书法。次年《日记》中表达得更为具体:“偶思作字之法,亦有所谓阳德之美、阴德之美。余所得之意象为阳德之美者四端:曰直,曰觩,曰勒,曰努;为阴德之美者四端,曰骩,曰偃,曰绵,曰远。兼此八者,庶几为成体之书。在我者以八德自勖,又于古人中择八家以为法,曰欧、虞、李、黄、邓、刘、郑、王。”(同治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可见,曾氏从青年到中晚年,对于所提书的书法理论是一以贯之,不断加深和系统化的。endprint

在咸同之际,谈书法理论者不可回避碑学与帖学问题。早于曾氏约半个世纪的阮元著《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指出“南派乃江左流风,北派则中原古法”,猛烈抨击时俗之书馆阁体。因阮氏学问博、地位高,所论精辟,应者云集。略与曾氏同时的包世臣著《艺舟双楫》力倡北碑书风,推崇邓石如的金石笔法,而贬斥刘墉等帖学书风。流风所及,“咸同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壮,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尊碑》) 曾氏认同南北书法源流之分,但并不主张独尊北碑,因为南北书风虽有雄强、秀逸之别,而书法之道之最高境界为调和阴阳,兼具二美,纯阳不生,纯阴不成。他说:“赵文敏集古今之大成,于初唐四家内师虞永兴,而参以钟绍京,因此以上窥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径也;于中唐师李北海,而参以颜鲁公、徐季海之沉着,此一径也;于晚唐师苏灵芝,此又一径也。由虞永兴以溯二王及晋六朝诸贤,世所称南派也;由李北海以溯欧、褚及魏、北齐诸贤,世所谓北派也。尔欲学书,须窥寻此两派之所以分。南派以神韵胜,北派以魄力胜。宋四家,苏黄近于南派,米蔡近于北派。赵子昂欲合二派而汇为一。尔从赵法入门,将来或趋南派,或趋北派,皆可不迷所往。”(咸丰九年三月二十三日谕纪泽)曾氏在这里清晰地勾勒出南北书派的代表人物及艺术特征,极力推崇赵孟頫,因为赵氏集古今之大成,欲合二派而为一,与曾氏主张融合刚健、婀娜为一之想法甚为符合。曾氏反对纯学北碑,认为明乎南北之分则可,至于选择发展,则可依个人之性情、习书之实况,或近于南派,或近于北派皆可,要之须从两派中吸取合理成分,改铸成自己之体,方为最终目的。

笔者认为,曾氏的这种书法理论对于当今书法界仍有启迪作用。当今书坛有过于看重碑学的不良倾向,以致于临习无名凿烂之某种北碑,故求魄力怪诞,以为人所未见,自名奇绝之作。殊不知,虽然咸同以来,金石碑版之出土颇丰,诚有古代书家所未见者,然而隋唐诸大书家,离北碑时代未远,所见之碑何止百千,如欧、虞、褚、薛、颜、柳诸公,其书固已取法碑版颇多,其未敢取法者,实为碑版之糟粕;宋元诸家,亦何不如此。故自康有为大倡尊碑而卑唐以来,百有余年,其初固有其合理之处,今日看来则有偏颇之处,正须再而思之,融汇众长方为书家之正道。

三、著名书法家和书法教育家

曾国藩书法取法宏富,确有根底。曾氏既能通晓古今书法大家的源流、派系及其个性特征,更能依自己探究之所得决定其抉择去取。其主要路径为:学习时贤,宗法唐宋,力追魏晋。他于咸丰十一年(1861)四月二十七日《日记》中写道:“大约书法不外義献父子。余以师義不可遽几,则先师欧阳信本;师欧阳不可遽几,则先师李北海;师献不可遽几,则先师虞永兴;师虞不可遽几,则先师黄山谷。二路并进,必有合处。”这里清楚地表明其取法对象,由后代往前代分别为黄庭坚、虞世南、李邕、欧阳询,而最高的追求是师法王義之、王献之。同治六年十一月初十日《日记》中再次归纳为:“偶思作字之法可为师贤者,作二语云:时贤一石二水,古法二祖六宗。一石谓刘石庵,两水谓李春湖、程春海;二祖谓義、献,六宗谓欧、虞、褚、李、柳、黄也。”此为曾氏晚年系统总结其主要师法取向,共十一人,晋代二人,唐代五人,宋代一人,清代三人。由近及远,由易而难。他注意吸取时贤李宗瀚、程恩泽的艺术特色,特别推崇早于他百年左右的刘石庵,多次梦见与之谈话,探讨用笔之法;他着力临摹欧、虞等唐宋名家法帖,以此作为上达魏晋的中途站,而其最后目的是以王義之、王献之为不祧之祖。

曾国藩书法有着鲜明的艺术特色。通观曾氏数十年手迹,可以看出其书法逐渐成熟的变化过程:其早年泛览博采而无常规,其中晚年立志专精,遂成定体;其大字端庄劲挺,严谨自然,其小字秀劲精丽,情韵怡然;特别是其中晚年行书,遍布其家书、日记、书信之中,用笔熟练老辣,棱角分明,结体穿插错落,盘旋奇崛,气象恢弘,势走千里,令人称绝。清末著名书法家符铸评论道:“曾文正公平生用力至深,唐宋各家皆所尝习,其书瘦劲挺拔,欧黄为多,而风格端整。”近代著名书法评论家马宗霍评论道:“文正德业,三代后一人,传世无俟于书。顾平生于书,博习穷擅,未尝少懈,每欲合刚健婀娜以成体,然秉性凝重,笔亦随之,故终以刚健胜。至于气骨之厚、血肉之润,则衡岳之崔嵬、洞庭之烂漫,盖钟灵于山水者深矣。”其推崇之高,溢于言表。

曾国藩还是一位循循善诱的书法教育家。他认为写字须在三十岁之前立定规模,教人珍惜宝贵的青春时光。他认为写字只有用笔和结体两端,学用笔须看古人墨迹,学结体须摹古帖。他在戎马倥偬之中写信教儿子用笔之道、换笔之法,并绘图示意。他告诫儿子要博而专师一家,并以自己不专之弊加以警示。他写信评点几位老弟的书法习作,指出改进之方。他经常将其历年书法探究所得写于家书之中,供子弟们参考。在曾氏的熏陶下,其子弟们大多书法有成,尤以曾国荃、曾纪泽书法确能成家。因此,这位中兴首帅亦为十分称职的书法导师。

四、很有必要编选一本《曾国藩手迹》

三十年余前,岳麓书社重新整理出版《曾国藩全集》,被称为爆炸了一颗文化上的原子弹。三十年来,以该社三十一卷修订本《曾国藩全集》的成功编竣,标志着曾氏文献收集大功告成。此间曾国藩研究热潮一直不减,各種研究著作层见叠出,从各个方面探讨曾氏立功、立德、立言之论文鳞次栉比。笔者乐观其始,欣逢其盛,并曾参与曾氏日记、批牍数册的整理点校工作;而笔者供职的湖南图书馆正是曾氏文献的主要收藏地,三十余年来耳濡目染,受益良多。

不过,研究出版曾氏的著述虽多,但编选其手迹之作尚为少见。台湾学生书局曾编印有《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大陆间有影印;将曾氏家书、日记、书信、诗文各类文献的书法手迹全面编选成书,尚付阙如。有感于此,笔者多年前已有编选曾氏手迹的构思,并已着手部分工作。既为手迹,则应尽量选取曾氏各个时期之作,以明手迹变化的历史脉络;而从书法艺术角度出发,则尽量多选其代表作,充分表现曾氏书法的艺术特质;再则从文以载道观点出发,则所选内容应为颇富文采而兼具史料价值者。

读其书想见其为人,读曾氏手迹则其人之音容体貌如在眼前。“试问:晦明风雨之中,有矻矻一编日省月察、如公之进德修业者乎?有独立不惧、镇定从容,如公之动心忍性者乎?有之,而天下事期于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无之,而天下事如治丝而棼之矣。”(《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唐文治序) 确实,透过曾氏的手迹,我们可以想见其读书、治事、行军、理政的从容状态;透过曾氏的手迹,我们可以想见其志于道、据于德、行于仁、游于艺的大儒风范。

2017年7月于湖南图书馆

(作者系湖南图书馆副馆长、研究馆员、书法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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