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个体感知与民族认同之间
2018-01-10王冬梅
王冬梅
上世纪六七十年,各类文艺工作者都曾寄身于革命熔炉而日夜煅焠红心。作为当代文学史中的特殊存在,那一时期的知识分子重塑着“脑体倒挂”语境下的作家群像。操持起农具的他们远离了城市,暂别了文学,搁浅了创作,封冻了语言,却始终难以彻底抛却书写的本能和思考的欲望。一旦重获写作的自由和倾诉的权利,思想便驭着文字的翅膀从他们的胸腔喷涌而出。在他们所苦心经营的这方文学天地里,生命个体往往陷入这样一种身份焦虑与文化迷途之中:一方面,放弃个体感知令他们灵魂受挫、痛苦不已;另一方面,强大的民族认同又始终左右着个体价值的真正实现。即是说,他们既渴望于个体独立价值的全面实现,又希冀在民族崛起的征途上安身立命。历史进程在推演之中变动不居,时代情势在诡谲之中飞转流徙,而个体的情感认知与文化心理也由此不断地游移、敷演着。当知识分子被放逐到民族文化的精英话语建构之外时,他们蜷缩在个体感知的一己空间里,以家园情怀的高涨填补着精神世界的失落。而一旦被重新纳入民族文化精英话语的体系,他们又毫不犹豫地再投身民族认同的怀抱,而国家情怀顷刻之间便足以将家园情怀整个湮没。
一、家园情怀:民族认同压抑下的个体感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多数知识分子几乎无一例外地陷入“脓疮”困境。一方面,这一遭遇放逐的群体被视为革命肌体上的“罪恶脓疮”被整个剔除出去,他们不仅被革命力量判定为“无用”的更是被贴上“有害”的甚至“有罪”的历史标签。另一方面,知识分子自身也在长期的思想改造情境中变得更加不自信并且产生深深的自我怀疑,他们大多温顺地操持着“革命”掷下的尖刀划开自己的胸膛并试图将思想的“脓疮”整个挤出。“脓疮”困境的真正绝望之处在于,无论知识分子的努力是否有效,都没有丝毫希望和可能来改变自身的命运,同时仍然要耗空心力地踏上西西弗斯般的滚石之路。
置身“广阔天地”之间,知识分子们希冀重新建构起安放身心的精神家园,并以此达成短暂的情感转移。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寻找家园”极为恰切地隐喻出处于社会边缘的知识分子群体这种灵魂漂泊与精神无依的“流亡”状态。萨义德关于移民或称放逐者思维方式的解读对我们进一步理解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颇有启发。对他们而言,“流亡”既是一种客观事实,又可理解为一种心理情境。一方面,他们作为被驱逐出城市、脫离原有社会位置的对象,成为权力持有者精心设计下的实实在在的流亡者。另一方面,这种深陷边缘化的现实处境为他们构建出“去中心化”的“流亡”情境。即是说,他们与社会主流及权力核心的暂时脱节,令他们获取了不同以往的观察视野和思维方式。他们在仰天俯地之间看到革命旗帜倾覆下的汩汩鲜血,听到革命号角掩盖下的人性悲歌,也摸到革命权威恫吓下的奴颜媚骨。这种因了“流亡”而获取的“流亡者”视野赋予他们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去重新审视旧我以及外在于“我”的一切主客观世界,从而有机会也有可能重回到“人”的起点去重新感悟普遍人性及生命本质。
高尔泰在《天空地白》中对茨林说过这样一番话:“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故乡,也没有祖国。你也一样。别指望依靠外界的同情,唯一的出路,是自己站住脚。经历一下没有经历过的事,可以丰富人生经验,增强生存能力。学会从不同的角度看世界,使思想深刻些感觉敏锐些,也是必要的一课。重要的是你要能站住脚,不要被困难打倒。这就等于把外在的苦难,转化成了内在的精神财富,坏事变好事。”①这番话涉及到以下三个问题。其一,群体归属之于生命个体的虚无与虚妄。无论是“故乡”,还是“祖国”,都是生命个体为寻求心理庇护而心造的群体归属感②。既是“心造”,便注定如镜花水月般虚无飘渺,不可信赖。群体归属感并不必然稳固而牢靠。从本质上来说,在人以“群”分的阶级划分法中,群体归属的支配权完全不在生命个体手中,却几乎掌控着生命个体的生死存废。其二,当外求于人(或群)的道路被彻底封死后,内求于己成为生命个体可以有所依傍、存续生命、强大自我的唯一途径。自50年代起即步入囚徒生涯、半生颠沛流离的高尔泰在荒漠冷月中参悟到人生的两大根蒂:孤独与苦难。然而,这份孤独也令他可以冷眼站到革命狂热的边缘,打量着群体叫嚣之下的人心腐烂与道德颓靡。其三,外在苦难可以转变为精神财富。较之“快乐”的单纯与轻飘,苦难(无论是物质性苦难还是精神性苦难)实际上对于生命个体的精神成长具有更加行之有效的强大魔力。苦难的降临完全颠覆了生命个体对日常世界的惯性判断,对社会历史的一般理解,以及对人性结构的普遍认知。它毫不留情地挥臂打翻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各种丑陋、阴暗、诡谲、罪恶……然而,正是在日常经验的全盘崩溃与彻底颠覆中,生命个体得以开启苦难世界背后的那扇新门,并最终完成心灵的磨砺、视野的开阔及生存经验的更新。由此,外在苦难便成功转化为生命个体的精神财富。对于有过长期流放及流亡经历的知识分子来说,“群体归属”、“孤独”、“苦难”等都是他们的个体生命历经了濒临死境、无望挣扎之后的痛彻领悟。正如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中所写到的那样:“所有正常运转的、安排妥当的,所有同日常生活、人类家庭和社会秩序有关的,所有这一切都随同整个社会的变革,随同它的改造,统统化为灰烬。日常的一切都翻了个个儿,被毁灭了。所剩下的只有已经被剥得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的人的内心及其日常生活中所无法见到的、无法利用的力量了。”③
在贴近大地与自然的灵魂栖息中,家园情怀在知识分子的血液中日渐沸腾起来。家园情怀的高涨使得日常生活尤其是家庭亲情充溢着知识分子的笔端。而相较于狂热的革命风潮,这种情感内转隐喻着亲伦关系的点滴修复及自然人性在政治狂热衰颓后的理性回归。正如高尔泰所痛心感喟的那般:“‘家成了唯一的避难所,那简陋的土墙木门分隔开了仇恨的世界和爱的世界。门一关就是别样的天地,有着纯净的空气。可以卸下沉重的铠甲和假面,做一阵子真实的自我。”④作为整个社会结构的一个层级,“家”对深陷政治劫难的困顿者来说几乎成为安全感与信赖感的唯一寄托。它也是一道色彩鲜明的分界线,有力隔开了丑与美、恶与善、假与真、恨与爱。避难者以“家”为寄存生命的唯一容器,无声摩挲着外部世界之轻及内在自我之重,也更为真切地体验着个体生命与社会政治之间难以消弭的二律背反。endprint
然而,历史的复杂在于,在道德与人性都哑然失声的特殊时期,“家”也并非绝对的安全庇护所。无论是外界“闯入者”,还是内部“决裂者”不仅不择手段地损毁着家庭组织的完整性与稳固性,更是不惜代价地摧毁着家庭伦理的合法性。“‘家不再是封闭的世界,随时都有人闯进来乱翻乱吼一气。甚至半夜五更踢门,叫我起来卸车。”⑤而对于从内部攻溃堡垒的瓦解力量,青(少)年一代,对于父辈不计代价的“决裂”甚至“告密”事件的频仍发生正如一面多棱镜真实地投射出人性的复杂与扭曲。在新时期之初,大量《伤痕》式的小说中都探讨过家庭伦理与革命理想之间的冲突与悖反。很多命运悲剧、性格悲剧及社会悲剧的源头竟是因家庭悲剧而起。家庭单位的瓦解不仅强烈质疑着传统道德伦理在革命理想面前的惨烈溃败,也无异于挥剑斩断了困顿者对于人性、人情、人心的最后一丝美好期待。“家”的崩溃无疑给知识分子带来强烈的丧失感与挫败感。正如顾准在日记中所写到的70年代的“不同以往”:“60年代,除62——64的短短三年外,我过的是单独生活,不过那时至少还有一个实在或意想中的家——窝巢、后方,或所谓last refugee(最后的流亡者),丧失它,实际上始自60年代中期,连意向中也彻底丧失,则自70年代始。”⑥“家”之于那一时期的知识分子而言历经了由实体到意想两个层面的沦丧。革命激进主义所摧毁的不仅仅是实体意义上的“家”。它更为恶劣之处在于毫无留情地挥剑凌迟着家庭单位中人与人之间的亲伦关系,同时近乎戏谑般地将丑恶性因子注入到天然的血亲关系之中。它挑战着惯常意义上的道德伦理,甚至在某些时刻也没有为生命期待的寄存留下丝毫余地。
对大多数置身荒山野岭的知识分子而言,“家”再度激起他们保存自我、慰藉自我、强大自我的殷殷热望,而自然田园则慢慢为他们开启了平复心情后的灵魂喘息,并最终促成并孕育了冷静思考的尽早开始。家庭的血脉与温情,自然的静默与包容,无不令在政治苦水中浸泡得太久的知识分子们重新触摸到人性的柔软与生命的本真。他们试着拿起手中的笔来感恩家人、颂扬亲情、礼赞自然、敬畏生命。如陈白尘在1975年12月27日忽然念及1971年在湖北咸宁干校时得全家福后不识晶晶的情景,凭着突来的诗兴挥笔写就一首《寄妻》⑦:
翘首五年久,
赦书忽降临。
次女年尚幼,
老妻病未轻。
有家信难得,
无故心亦惊。
忽而見相片,
问谁是晶晶?
这些在惯常年代里并不鲜见的种种日常化甚至庸常化的命题在他们笔下了自然有了特殊而沉重的意味。从他们自身来说,这些看似平常而普通的书写对象对于被打入另册的流亡者们而言意义重大。它们是黑夜中的火把,苦海中的灯塔,微弱却顽强地点燃着流亡者们对于生命的期许,也召唤着他们对于理想的朝圣。在人性大溃败的特殊时期,自然人性经革命教条过滤后走上妖魔化的极端路途,而人性结构中的恶性、丑性甚至毒性等有害因子几乎被全盘释放出来。它们往往打着“革命”的旗号,“合法”、“合情”而又“合理”地侵犯着生命的尊严、捣毁着人性的底线。在这样特殊的人道灾难时期,一丝一毫的人性流露与人情表达都足以令被政治铁足踏翻在地的知识分子们心生暖意、感激终生,因而也就理所当然地被赋予了重大意义。
当政治梦幻与入世抱负被整个打翻在地时,以家庭与自然为核心的“家园”情怀有效地为流亡者重新建构了一个临时性的灵魂栖息地。然而,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在于,家园情怀的凸显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家国情怀受挫后的灵魂喘息,在为知识分子提供巨大精神慰藉的同时也为其“解放”后国家情怀的卷土重来留存下生长空间。“家国”之论⑧几乎从源头上决定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气质。无论遭遇怎样的身体苦刑与心灵磨难,他们的精神脐带始终连接着“修齐治平”的入世抱负与“莫非王臣”的国家情怀。从文化根源上来说,中国文化并未能真正形成自己的信仰体系,而政教合一的文化传统实质上以政治关系掩盖甚至取代了精神关系。毫不夸张地说,“政治权力成了中华民族的实际信仰对象,精神的信仰被权力的信仰所取代,精神上的一盘散沙被政治上的君主专制所掩盖”⑨。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看来,知识分子是“统治集团的‘代理人,所行使的是社会霸权和政治统治的下级职能”⑩。由此,他们并不绝然反对甚至颠覆经由统治意志构建而出的民族认同,而仅仅希冀在这种整体框架之内争取到一点言论空间。当他们在权力等级秩序中变得失势或失语时,便不得不在落魄与神伤之中重新审时度势,并试图在自我调整中重新确立起自己在社会序列中的位置。
二、国家情怀:历史阴云笼罩下的民族认同
在“国家利益—个体利益”、“民族复兴—个体价值”这样两组悖论之间,前者无疑天然地占有着话语霸权与话语优势,宰制着也塑造着后者的基本面目。在很多时候,尤其是国内外战争或重大社会改革时期,民族利益或者说国家利益往往不容置疑地高悬于个人利益与个体价值之上。正如刘小枫所指出的那样:“在不少知识人看来,中国人首先应正视的是民族、地理和历史文化的传统和习惯,而非关涉人本身的存在真实。看来,有一条无形地制约着中国人的至今不衰的传统律令:要做中国人,而不要做人。”k毫不夸张地说,以爱国主义为核心指向的国家情怀强有力地决定着也扭转着每一个知识分子的成长步伐与灵魂走向。正如电影文学剧本《苦恋》中的那番画外独白:“无论多么伟大的伟人和哲人,在祖国大地的面前,总是谦恭的,微小的。在母亲的面前他只穿着背心和短裤,描绘着哺育过我们思想和血肉之躯的母亲的胸膛。”l这种自甘谦卑、融于血液的赤子情怀清晰地炮烙在知识分子的脸孔上。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爱国主义同样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汩汩流淌在知识分子的血液之中。
对于“国家”的忠诚与膜拜令他们对民族性的苦难,对自身的命运不公都有了更加合乎情理的解释与演绎。一方面,爱国主义成为他们放弃个人价值实现、反抗个人命运的强大镇定剂;另一方面,爱国主义也成为他们战胜苦难、稀释苦难的有效安慰品。即便他们的内心深处也不可避免地因个体处境而对群体价值观萌生出些许质疑,然而在国家利益与民族荣誉的强悍震慑之下很容易便被慢慢消解掉抑或是干脆悬置不论。“知识分子与爱国主义”也成为理解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精神生态的一个重要命题。总的说来,民族自豪感加固了他们对自己文化身份的集体认同,集体荣耀感强化了他们融于大众的群体归属,这些都决定了身处时代劣势的知识分子始终持有一份热烈的赤子情怀,并以此烘焙着对于祖国的无上忠诚。endprint
1970年4月24日,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成功。沈从文听闻之后有感于“创造力量的惊人成就”而挥笔写就古体长诗《红卫星上天》m。1970年6月18日,沈从文将《红卫星上天》一诗抄录一份并寄予张兆和,同时在信件中阐发了自己的创作意图:“用红卫星上天消息,引起历史联想,从作曲法得到一点启发,当作史诗加以处理的。”n应该说,这首诗基本上较为充分地彰显了沈从文的创作初衷——“用千把字来概括百万年中华民族的发展”。长诗在千余字内浓缩了中华民族的曲折发展与历史进程,尤其对于建国后的重要社会主义事业及包括文化大革命在内的社会实验等予以了高度礼赞。因而,在这首体现出史诗化追求的《红卫星上天》中,我们仍能领会到作者在写下“高举大红旗,祖国面貌新”、“大海航向定,主席早预言”o这类诗句时胸腔中所充溢的民族自豪感与集体荣耀感。不过,沈从文在《红卫星上天》中所作出的史诗化努力并不能脱离作家本人积极改造主观世界的话语情境。正如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所坦诚写到的那样:“或许只宜当作一种个人‘学习心得看待。因为这么作,近于个人近廿年的政治学习、业务学习,以及近七个月来到五七干校的种种接触,正面接受党的教育,对新事物的积极态度。”p作家没有避讳自己接受政治思想改造的真实情形,也明确表示了对于所谓社会主义新事物的积极拥护。这种内在价值定位与思想判断也决定着文学创作的艺术样态尤其是价值倾向。因此,《红卫星上天》的抒情主人公几乎在整个千年历史长河中感受着新中国乃至当下的种种社会政治生活,并依循着进化论式的思维轨迹进一步巩固着当下历史发展的时代优越性。在这种时代优越性里,生命个体疾声颂扬着民族话语的激扬风貌,也顶礼膜拜着国家情怀的闪耀荣光q。
当卷帙浩繁的历史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的时候,无论是历史自身绵延不绝的曲折进程,人民群众战胜苦难的坚忍与智慧,还是生命本身所蕴藉的强大创造力无一不令知识分子的心中升腾起万千感慨。当然,更多的知识分子也许并不需要依托中华民族的史诗气魄,仅仅从新中国的诞生中便能够获取鲜明的身份标识与民族认同。对于大多数历经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历史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们早已面对身份选择与国家认同的实际问题,并且几乎给出了彼此一致的答案。新中国的成立令远在大陆以外或者虽身在大陆而思想有过犹豫和摇摆的知识分子们有了更加坚定的选择,尽管那时的他们还并不能预见到50年代以后大陆知识分子可能遭遇的一切变故与劫难。抛开政治因素来说,投入新中国怀抱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事实上选择的是对于民族身份的始终坚守,对于国家情怀的高度忠诚。
冰心在小說《空巢》r中即审视了知识分子在解放前后的身份选择问题。解放前,面对“抢救教授”的飞机,主人公华平镇静而坚定地说道:“怕什么?我们到底是中国人,共产党到底比国民党强,我死也要死在中国的土地上!”s可以说,华平这种强烈的国家认同意识在解放前夕那种时代语境中非但并不浮夸,反而彰显出大多数知识分子的真实选择。华平们在民族突变中默默承受着个体化的命运变迁。然而,这种承受却是以强大的民族自信心为内在支撑。因此,尽管他像大多数知识分子那样默默忍受着身体的病痛与灵魂的煎熬,却也始终对民族命运、国家前途怀抱着美好的期待与坚定的信心。正如他在二次“解放”后所坦然释怀的那样:“这以后的情况,也和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我始终没有失去信念!我总是远望着玫瑰色的天边!”t作家以语焉不详的姿态将“这以后的情况”一笔带过,却自信而激扬地一语道破“玫瑰色的天空”之于落难知识分子的非凡意义。毫不夸张地说,这抹“玫瑰色的天空”所隐喻的正是对于民族命运的强烈信心与美好期待,而它也强有力地为落难知识分子供应着生命意志的幽深源泉。
无独有偶,当冰心在《空巢》中开怀感喟着“玫瑰色的天空”时,杨绛也在《丙午丁未纪事》中疾声礼赞着“乌云的金边”。西方有谚语云道:“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而在杨绛看来,“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经过不同程度的摧残和折磨,彼此间加深了一点了解,滋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该算是那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因为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为金色。常言‘彩云易散,乌云也何尝能永远占领天空。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光和热的金边。”u如果说,“玫瑰色的天空”幻化成知识分子深陷苦难泥潭之中的信念支撑,那么“乌云的金边”则隐喻着再度回首苦难岁月时的记忆筛选机制。当沾满血泪与屈辱的历史化作昨日的烟云,无论是个体苦难还是民族苦难都逐步踏上了自我瓦解的风蚀之路。知识分子在进行个体生命回顾及民族历史反思的时候也渐渐掌控了一套筛选、提纯、剔除、过滤的心理机制。他们往往更加倾心于荒蛮历史背后的感动,冷漠人性背后的温情,犹如孤独的流亡者期盼着荒漠里的一泓清泉,冷夜中的一束柴薪。即便是微光闪现的人情人性也足以在修复记忆时有力冲淡重重苦难织就而成的历史阴云。
有过戎马生涯的军旅作家白桦对于“祖国”有着更为真切的深层次体认。“夜深人静,他遥望着满天星斗,似乎每一颗星星就像是英魂不灭的先烈在俯视人间,在大声设问:你为祖国作出过什么贡献?于是他拿起笔来写呵,写呵……首先激荡我们心的,是作家对祖国和人民深沉的苦恋之情。”v“苦恋”一词精准而恰切地描摹了知识分子与“祖国”之间的情感对位。爱国主义犹如躯体之内的沸腾热血,浇筑着知识分子的灼热灵魂,也撩拨着知识分子的敏感神经。它高扬起知识分子群体的民族情怀,也不可避免地造就了他们的政治短视主义。
剧本《苦恋》的结尾使用了这样的镜头语言:高空俯瞰下的祖国大地,江河奔流,道路纵横……同时,画外音辅以主人公凌晨光的深情独白:“如果这只是一张画布,只是一些颜料,只是一些画家空想出来的线条、阴影和轮廓,我们可以撕掉、涂掉、扔掉!但不幸她是我们的祖国!她的江河里流着我们的血液,她的树林里留着我们的童年,在她的胸膛上有千万条大路和小路,我们在这些路上吃过很多苦,丢掉过无数双破烂的鞋子,但我们却得到了一个神圣的权利,那就是:祖国!我爱你!”w即便如此,1979年9月到1981年10月间围绕电影剧本《苦恋》仍然爆发了长达两年的论争,同时也令80年代之初、刚刚摆脱政治阴云的文坛再度掀起一场轩然大波x。而这场险些敷演成大规模政治批判的敏感雷区则主要在于女儿星星执意去国前对父亲凌晨光的那一句充满困惑而又振聋发聩的诘问:“您爱我们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y这个诘问一语道破了爱国主义的单向性,同时它也对轻个体、重族群的国家本位主义构成了强有力的挑战与冲击。事实上,始终秉承着祖国至上理念的凌晨光最终却用即将沦于死灭的身体在天地之间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几乎以无尽的“困惑”为自己的生命作出了结。这无异于隐隐传递出以个体生命终结才能得以开启的意义追寻之旅,以及暗中向绝对意志发出挑战的无畏勇气。endprint
正是因缘于忠诚的爱国主义与强烈的民族情怀,历尽劫难的知识分子站在新时期的开端依然可以迸发出这样“乐观主义者”式的内心告白:“浩劫之后,我更爱这个祖国了。尽管遍体鳞伤,然而它有数千年文化的厚实根基和生生不已的创造力,如暴风雪中的青松,越发显示出那刚毅挺拔的英姿。地球上什么经得起这么长久、这么野蛮的一场折腾!换个小国,不绝种灭亡也一蹶不振了。”z这是萧乾的真诚独白,也极为真切地表露出那一时期知识分子的普遍心声。不管泣饮过怎样的屈辱历史,大多数知识分子仍难以真正冲破爱国主义的氤氲。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情感认同,左右着个体知识分子的民族情感。同时,它也几乎层层沉淀为一个牢固的精神质素,根深蒂固地生长在知识分子的人格之中。
【注释】
①④⑤高尔泰:《寻找家园》,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09-310页、310-311页、312页。
②林贤治曾在著作中这样写道:“知识者所谓的‘精神家园是乌有之乡,是置身边缘地带而产生的关于中心的幻象,是浪子耽于远游却又倦于风尘的凄苦的自恋。他的家园,惟是现实中一块实实在在的苦难的乡土。”林贤治:《一个人的爱与死》,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5页。
③[苏]鲍·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蓝英年、张秉衡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89页。
⑥顾准:《顾准日记》,陈敏之、丁东编,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173页。
⑦陈白尘:《缄口日记(1966-1872,1974-1979)》,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234页。
⑧“家国同构”为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史的一个重要思想观念。在“家国同构”的认知视野里,“文明的发展是由家族到国家,国家混合在家族里面。统治者利用国家政权的强制力量,利用宗法血亲的纽带将家和国联结起来,家庭、家族成为联系家和国的中介。同时,在结构上,家庭成了国家的缩影,国家则是家庭的放大。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结构和家庭结构呈现同质的状态,即大家公认的家国同构。……‘忠孝之道捆绑了家、君和国,使其三位一体,成为每个臣民应尽的义务,也是衡量个人优良品质的依据与人生价值的所在。”参见胡训玉:《权力伦理的理念建构》,北京: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页。
⑨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页。
⑩[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
k刘小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20世纪基督教神学引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91页。
lwy白桦、彭宁:《苦恋》,《十月》1979年第3期。
m《红卫星上天》,五言,一千一百字,创作于1970年5月。沈从文在干校时期创作了大量古体诗,如《大湖景诗草(十二首)》 《双溪大雪》 《双溪春耕》 《闻新人大开会》等。《红卫星上天》开拓了这类古体诗创作的“文化史”题材。在张新颖看来,《红卫星上天》一诗的写作为沈从文开启了一个试探性方向,那就是“以旧体诗的形式来展现历史文化的发展。也就是说,这一类的诗,不仅是被压抑的文学创作才能的转化形式,同时也是被迫中断的历史文化史研究的变体和替代形式——用沈从文自己的话来说,即博物馆‘说明员的‘考卷。”见张新颖:《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26页。
nop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5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66页、364页、367页。
q事实上,俞平伯也曾于同一时段为红卫星赋诗。他于1970年4月27日的日记中写道:“为发射卫星应人嘱,赋诗二首。”参见俞平伯:《俞平伯日记选》,韦柰选,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版,第84页。
r初次发表于《北方文学》1980年第3期,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后收入《晚晴集》。
st冰心:《晚晴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03、111页。
u杨绛:《丙午丁未纪事》,《收获》1986年第6期。
v乔国良、许斌:《祖国,我苦恋着您!——访作家白桦》,《安徽日报》1980年1月14日。
x关于1979-1981年间《苦恋》的论争及批判情况,参见徐庆全《〈苦恋〉风波始末》 《南方文坛》2005年第5期。
z萧乾:《一个乐观主义者的独白》,《当代》1982年第6期。本文为作者为《萧乾文集》所写的代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