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之后的现实主义
2018-01-10张屏瑾
张屏瑾
王安忆在2015年推出了长篇小说《匿名》,虽然她的小说题材一直在变,但《匿名》读起来仍有很大的不同。有人认为她讲出了十足的“大故事”①,也有人说在这样的小说中,作家已变成了上帝②。其实,《匿名》在王安忆的写作谱系中并不是全无来路,相反恰恰是一种一贯的叙事抱负的体现。从1990年代中后期开始,王安忆的小说就越来越呈现总体性的追求。无论是《长恨歌》中的市民社会的核心观念的表达,《富萍》 《上种红菱下种藕》中现代生活不同层面、地域和性格的发掘,还是《启蒙时代》中对于革命与启蒙关系的讨论,以及《天香》中的物质文化的起源书写等等。这些宏大的主题,总能在特定的文化政治的辨析和论争中,作为一种叙事成果,而为理论家们所津津乐道。《匿名》的故事更是延伸到了“人类原始文明”,似乎又能与当下人与环境、生态政治的讨论主题结合起来③。我想讨论的是,《匿名》对于当下的小说写作,以及王安忆自己的风格发展存在什么样的意义,对于中国当代的文化语境的塑造起到了哪些作用。紧接《匿名》之后,王安忆在2016年又接连创作了三个中篇小说,分别是《乡关处处》 《红豆生南国》和《向西、向西,向南》④,可以说,《匿名》表现出的某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在这些作品之中又得到了进一步阐释与推论的可能。
几乎所有的评论者都认可,《匿名》是一部充满隐喻的小说⑤,首先在于这个故事太过特殊,几乎是不可能而接近荒诞的,也有一些论者将它比拟成为新的寻根小说(毋庸置疑,当年的寻根小说是充满隐喻的)。对这一点,王安忆自己略有保留,在一篇访谈中,她称之为“隐喻的陷阱”,“因为失踪啊,失忆啊,这些都是明显的隐喻,隐喻里的显学了;其实还真不是把它们当隐喻,这在我就是事实。我用的隐喻是另外一些东西。⑥”在我看来,《匿名》在一点上确实有些特别。王安忆是否将它作为一个具备重大象征涵义的荒诞故事,抑或是一个传奇性的野外生存故事来写作,又或者,它另外有一种诉诸事物的现实性和具体性的动机?首先,这个故事就和王安忆其他一些小说里故事一样,有它的原型,它来源于王安忆所听到的一个失踪的大学教师的故事⑦,她对这类带有推理意味的、希区柯克或者阿加莎·克里斯蒂类型的故事历来有偏好,当年的《长恨歌》就来源于上海的一场“上海小姐”的凶杀案,而写于《匿名》十年之前的长篇小说《遍地枭雄》,和《匿名》的故事有所相似,也是从一场发生于“废弃之地”的绑架案开始,导致主人公改头换面行走于江湖。凶杀、失踪、流浪乃至于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等等,这些生活中的非常态事件,充满神秘和悬疑,某种程度上都是熵值爆发,在偶然性中深藏着必然性,因此,当某个极端事件发生之后,人们总要去试图寻找其与社会普遍现实的联系。而对于小说家来说,“事件——现实——叙事”三者之间的结构以及张力关系至关重要,小说总是通过隐喻或是象征的方式,实现这种结构以及关系,赋予它们语言形式。问题在于,在当下的许多小说中,虽然可以看到大量正在发生的社会事件,有的小说甚至就是社会事件堆砌而成,但从中却很难看到真正的现实。在大众媒体对事件的捕捉拥有绝对主导权的当下,究竟如何来表达当代社会的现实,对小说家的理解力、想象力和叙事能力都提出了极大的考验。
《匿名》的世界看起来自成一体,这个悬疑事件的发展仰赖作家针对“万物洪荒”的构思,这对于王安忆来说确实是一种很大的挑战,因为她的叙事通常总是把逻辑性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但也可以说,在这部小说里,她的叙事方式和叙事风格得到了一次淋漓盡致的发挥。我注意到,1990年代消费主义时代肇始之时,城市文学、城市叙事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关注,王安忆就开始强调小说里的“生计”问题。二十多年过去了,“生计”问题似乎仍然是中国小说家的一个软肋。与此同时,王安忆又从1980年代开始就被认作是新时期以后的“日常生活”书写的重要作家,也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常常拿她和张爱玲并举。“日常生活”话语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中,在不同的时间曾起到过不同的作用:“五四”时期,现代“日常”领域是和现代人的主体想象结合在一起的;战争期间,它是对于一种人的恒常存在状态的持守和体认;在共和国文学“一体化”的三十年间,它作为政治生活和政治行动的对立面出现;新时期的“日常生活”则成为新市民启蒙的先锋,而在消费主义时代,“日常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对符号消费和商品拜物构成了批判。王安忆的写作尤其在后两者之上成立,这也使得一直以来她的城市叙事区别于消费主义的大众文化产品,甚至对消费主义构成某种批判。不过,在进入21世纪以后将近20年的时间里,中国社会又发生了新一轮的本质化,当社会分层愈来愈显著,各层级之间的流动和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单一的对于“日常生活”本质的话语,已经无法再表述这种分裂与固化,反而日益显示保守化的倾向,直接造成的是市民社会“名”、“实”之间的分离。在这种状况下,人的主体自觉又一次发生了严重的障碍,人对于自身生存的条件也很难再发生新的想象。
《匿名》中的这个城市生活中的男人——实际是一个老人,被错绑到深山之中,他偶然获得了生存的机会,却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这当然不会是一个荒岛余生式的故事,与鲁滨逊或其他野外生存故事里的人物相比,王安忆更加注重描写这个人的感觉变化,从感觉层面映射其整体的生理变化,使得小说多少有些抽象和心理化,甚至有些晦涩难读。而与此同时,王安忆仍然需要尽责地去表现让失踪者得以生存下去的各种必要逻辑,实际上,这个人要活下去,首先要摆脱恐惧、痛苦和焦虑,一个重要的方式就是“失去记忆”。他的这种生存既不是传奇,也毫无励志的成分,在保全性命、脱胎换骨以后,他还要进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际关系和共同体之中。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故事中,“生计”问题不但依然存在,而且变得更加直接和具体了。王安忆在一篇名为《小说不应该忘却“生计”问题》的创作谈里,用了挪威作家汉姆生的小说《拓荒记》作为例子,来说明生存和“生计”的关联。不过,与“拓荒记“之类的故事不同的是,《匿名》里的失踪者的“生计”恰恰需要他的记忆有所退化。在杳无人烟的林窟,这个“退化”所直接对应的是现代生活,或者说是一个现代生活的超稳定结构。相比《遍地枭雄》里被绑架的初出茅庐的出租车司机,这里的失踪者是一个已经过完了大半辈子的人,一个成熟的市民,但姓名对于他来说却毫无用处,人们无法凭借姓名找到他,而他被错认为的那个名字,差点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一种充满艰辛、苦涩却无法逃避的生存实践,发生在了“匿名”之后,这里的所匿之“名”也指向那一整套和市民文化联系在一起的符号系统。所以,与其说《匿名》是以象征化的生命力意象去隐喻那个具体的文明社会,不如反过来说,它是以具体的生存实践的书写,讽喻那已经名实分离了的现代市民生活。endprint
从早年写作《流逝》这样的作品开始,市民生活就是王安忆写作的重要特质,她的多部小说都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指涉市民生活的内容,这也是她被认为是城市文学的代表作家的原因。最重要的作品当属《长恨歌》,《长恨歌》试图定义上海作为市民社会的本质特征,进一步摹写它的悲剧,王琦瑶的命运是一个真正的隐喻,而且是一个恰逢其时的隐喻,这部作品在1990年代末的文化语境中,更多地被归入“怀旧”话语。接下去的《富萍》 《妹头》 《桃之夭夭》等小说里的平民女性人物,可以说从反面延伸了这个主题⑧。在2001年出版的随笔集《寻找上海》里,王安忆对上海的市民生活得出了带有方法论意义的一些结论,很大程度上是针对“怀旧”话语的,她强调了上海烟火气的一面以及“生硬和粗砺的生存信念”,赞扬上海人一心一意抓在手里的“生计”,所造成的“粗旷而豪放,带着一股血汗的浓郁气味”才是上海生活的基调,这也基本成为了2000年之后的王安忆对于上海的理解⑨。不过,《寻找上海》一书仍然认同日常生活的本质地位,仍然没有回答这样的问题:如果市民社会的现实唯一指向是日常生活,那么日常生活的现实性是什么?我觉得初步试图回应这个问题的,是她的长篇小说《启蒙时代》。《启蒙时代》在1960年代那段历史之中推导市民社会的结构与本质的互证,相比之下,新作《匿名》则具备更强的当代性,也可以说看作是作家的一种延续下来的自我追问,乃至形成了某种对于城市、现代社会和日常生活书写的反思。
《匿名》的上半部分由“寻找”和“逃生”两条线索共同组成,如果将“寻找”的那一条线去掉的话,小说也同样成立,而王安忆却把“寻找”描写得极为详尽,仿佛展示了另外一幅市民生活风情画,尤其是当失踪者的老伴决定自己出门去寻找失踪者,跟随她的脚步,更铺展出了一幅城市地图,也是日常生活的陈情图。失踪者“他”生活在一个很普通、完整的市民小康家庭中,上一代忘我地勤勤恳恳,中间双白领,底下小皇帝,在城市里,这样的家庭数不胜数,因为数量众多而显得全无面目,在方方面面都依循理性的普遍性的轨迹而行,在这样的家庭中不可能产生“五四”意义上的“个人”。但是忽然这个人被偶然性挑选出来了。一方面,是这个人的记忆在急遽重创面前一轮轮地消退,另一方面,是他平淡无奇的家庭生活一层层地显形。“寻找”这一部分完全是反高潮的写作,没有重大秘密,也没有任何哗然的戏剧性发生,更没有一个深度立体的英雄本体被塑造出来。实际上,所有寻找的方法最终都指向了不可能性和意义的取消。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城市生活的诸本相显露,包括夫妻之间、两代人之间、母女之间、朋友之间的关系,也包括各种杂七杂八的空间地点,比如“腰子弄”、新式里弄和洋房、高层小区、水产市场等等,这些场所因为与悬疑的失踪的案件发生了关联,因此也深具任意性与跳跃性。城市因此而呈现出失序的面貌,从中浮现出种种暧昧不明的人际关系,吴宝宝、萧小姐、潘老师……这些人物所围绕的是一个没有中心的叙事,他们彼此之间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活序列,相反是要撕裂原本的那个生活面貌的。
至于相对应的“逃生”的一条线索,这夹在文明与山野之间的“蛮荒之地”仿佛在在做一道减法,减去了失踪者的记忆、身份、安全感以及一切原本的生活前提,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他和一个完全不能确定的(对应市民社会的“现世安稳”)环境,和一些前所未有的人物要产生紧密的关联,终于出现了一个“新人”。王安忆描写这个“新人”的出现是小心翼翼的,态度并不激进,与那些传奇小说的主人公不同,这个人从未变得强大,大自然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个征服的對象,而是一种苦炼。王安忆写他非常困难地尽可能地保持最低限度的生存,他脱落了头发和牙齿,打碎了一片眼镜,他需要接受傻子、二点等人的帮助,重要的是,他从“无名”变成了确实不再需要名姓,或者后来被旁人任意指定一个名,从而减去了所有的既定的“名”之下的规训,他在林窟的深山中获得了一种真正的具体性,他的每一种生存的行为以及心理和精神的反应,都符合密林中的生存条件,反而显得他原来的生活是十分抽象的。他必然和城市生活,甚至他的家人都丧失关联(他的小外孙拒绝对这件事表现出感情),从而体认一种新的命运。小说上半部分的结尾处,家属们已经决定放弃寻找这个人,最后一个生活场景颇具反讽意味,是旧历新年前夕,老伴杨莹瑛决定做鱼丸,她带着小外孙去水产市场买鱼,来来回回,继而又是一番精心的手工制作:
“重复动作,加上单一节奏,杨莹瑛昏昏沉沉,却还清醒着,有一种微醺。鱼肉的香味起来了,轻微的,如同花香,更增添醺然之意。竹筷逐渐陷进一堆雪里,耀眼的白和润。时间呈现出一贯的恒定,某些变形的部分在复原,回归进整体的静动中,这是强大的原则性,背后是天体运转。生活忙着给它填空,填一铲子,一铲子便飞扬开无踪迹,再填一铲子,再飞扬,再无踪。反过来,生活挖了一个坑,时间弥漫过来,填平了。”⑩
鱼丸是一种人工食品,不啻为市民生活的象征物,做鱼丸的一系列规定动作和成分,构成了很强的仪式感,其象征含义(团圆)指向日常生活的固定不变的礼仪与时间,这种“时间的一贯恒定”中的时间有其特殊含义,指的是一种和日常生活相关联的现代性的时间。日常生活构成了时间的总体性,连续再现,不断重复,不断弥补,持续发生,而令人产生一切都实至名归的错觉,也使得日常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对有可能破坏、洞穿其自身的创造性力量的压抑,从而构成了异化。在列斐伏尔看来,现代世界里的异化不仅仅是马克思所说的生产关系范畴,也包含日常生活中的异化k。看那水产市场的扰攘杂多,盲动的人群,诡异的笑脸鱼,总有一种力量要刺破这种混沌的日常,但终于几种鱼混成同一种食物,变成生活的祭品,伴随着日常时间的自我抵偿和消弭,物与人的革新性也被最终否定与吞噬。
有趣的是,小说里还出现了另外一种特殊的食物——“索面”,失踪者经由哑子指点,获得了这种可以帮助他维持生存的食物,而不必完全茹毛饮血,“索面”同样是来自于人类文明的食物,但它的制造方式更接近前现代,带有神秘感,仿佛是一种前现代的“物”,仅在持久保存和果腹的意义上存在,不生产任何附加意义。在市民社会中,“物”的夸饰意义总是被一再地生产出来,而索面不在城市“物体系”之中,它是漫长的岁月中历练出来的果腹之物,它的价值链上几乎没有剩余的意义。同样被解放的还有“名”之本身,命名行为现在直接指向了种种和生存相关的基本行为,失踪者是识文断字之人,但他的“名—实”之知识链被遽然断开,小说里几次写到他和哑子、小先心、鹏飞等人一起识字忆字,看起来是在逐步透露他的记忆痕迹,但更是在“词”和“物”、“名”与“物”之间重构因果关联。比如他第一次和哑子在一起忆字,由卧而识“寝”,由睡而识“梦”,由吃而识“面”,由煮而识“灶”……这并不是凭空造字,但又与造字之初的名实关系的建立十分类似,从人和世界的直接关系出发,名实因此而得以重新合一。endprint
王安忆自己评价《匿名》说,“整个作品我想写的和我以前写的作品都不一样。以前我很想写的就是生活,生活里隐藏着自身的美学,人际关系,人性里面潜藏的那些美学;这个东西吧,我就觉得它不是具象的,它是写一个在我们表象底下,抽象的存在,抽象的美学”l。这里所说的“抽象”实际上是一种概念性,正如“生计”一般,看起来是抽象的概念,实际上是要在每一种独特的个人和社会关系中还原为具体的内容。相比之下,“日常生活的美学”,或者“人性里潜藏的美学”反而是抽象的。《匿名》中隐藏着摆脱这种抽象的冲动,当失踪者完全变成了一个新颖的人以后,他已经无法再回到市民社会的日常之中,他最终失足落水,死在了回家的前夕。和小说大部分的写实相比,这一死亡结局倒确实是隐喻性的,讽刺的是,最后关头,“老新”的家里人无法判断他的真伪,只好采用DNA鉴定的方式,一个隐喻性的死亡结局,是和市民理性的唯一路径——DNA科学鉴定同时出现的。
由此,市民社会的本质化想象受到了质疑,普通人的基本现实需要重新被创造出来,这对当下的小说叙事可以说至关重要。在这个意义上,小说集《红豆生南国》里那些活在各自境遇里的人物,我也将他们看作是“匿名”世界里的人物,虽然他们看起来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红豆生南国》里的三篇小说写于《匿名》之后,相对于后者的“不好读”,可谓流畅清新。在我看来,这种清新动人的气质,正是来源于重新“创造普通人的现实”的自信和自主理解力,和《匿名》中涉及城市生活的书写相似,这三个故事都平淡冲和,具有反高潮的特征,但又不是后现代式的琐碎。三篇小说的主人公——一个不识字的上海保姆,一个自小流落香港、曾是激进学生的老单身汉,还有一个在纽约被丈夫抛弃了的中年女人,王安忆一口气写了这三个人物,他们之间的差异极大,“日常生活美学”笼罩不了这么大的差异性,也无法从他们各自的境遇出发,提炼出现实的不同层面。《乡关处处》描写了一个保姆月娥,实际上,钟点工、保姆和护工已经构成了我们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当代小说对他们的描写数量不多,方式和结论可能也就那么几种。王安忆的描写,既是单个独特的人的刻画,又是为这个人所处的社会结构赋形,难得的是,这两种动机在小说里互相成全和生发,而不是互相贬损。小说当然涉及种种社会问题,比如乡村的“空心化”,然而月娥的活力、耐力和朴素识见本身就是自乡土中长出,也正是这种活力、耐力和朴素识见,填充进了城市,对城市的运转至关重要,由此也使乡土和城市建立起新的关系。在月娥们的现实中,上海的符号化的存在变得不再重要,它就是一个通过千千万万的劳动者的迁徙而成就了的空间。令人感动的是,无名者的“生计”同时也创造出了他们自身的个性与面貌,一种真正的人物的个性自由因此而诞生。
在以往的理解中,我们通常总是认为个性自由来自于人物深度,就如同黑格尔称颂哈姆雷特为“自由的自我艺术家”。而个性与自由还有另外一种——不在内在自我深度的开掘之中,恰恰这些人物是没有任何“内心深度”可言的,月娥不识字,没有文化,相对于城市文明来说等同于另一种“匿名”,但不识字的她的劳作呈現出了城市中所存在的世故与人情,甚至她所服务的那些家庭的基本家庭关系,也会围绕她的选择而展开或发生变化。她的个性不是凭空想象,乃是由这些实存的劳动与人情关系所创造出来,她和畜类“爹一只娘一只”的情感,与曾经是风云人物,现在却老去落魄的爷爷的不舍,与有着偷窃癖好的同乡的谅解,与独守家乡又好赌的丈夫的平淡相处……王安忆的小说又回到了人世间,但更新了一种气象。
实际上,《匿名》在其下半部分也回到了“人世间”,其中的人物却都是人世间的异类:一类是哑子、二点、小先心、鹏飞等先天或后天的残障,另一类是麻和尚、敦睦等江湖黑社会分子,这些人物天生被排斥在“正常”的生活以外,或是处于律法的灰色地带,是天生的“无名者”。失踪者的“他”在一个个特殊的地方与他们相逢,从林窟,到九丈的养老院,再到新苑福利院,都属于理性社会与日常生活之外的空间,类似的地方小说里还描写了好几处:柴皮地界的人瑞村,麻和尚的青莲,鹏飞的枸杞乡等等,这些地方最终都会作为现代社会的补充物和余赘,或沉入水底,或被人遗忘。而与此同时,每一个匿名者在这里,却在体验一种接近于本真的生存状态,就像福柯在《古典时代疯狂史》中描写精神疾病患者的疗养胜地“隐庐”时所说,身在其中的人的团体回到了其最原创和最清纯的状态,“病人被带回到社会刚由自然发生时的状态,这时它的完成,乃在于一个无中介的真相之中,没有后来因为人的整个历史发展而带来的混乱”。“分离现代人和原始存有的距离,完全遭到消除,那许多的深厚沉积,也被打平;在这场‘隐居终点,在精神错乱之下,终于再度显出不可能异化的事物,那便是自然,真理、理性和纯粹的社会道德。”m如果借用福柯所讨论的“疯狂的真相”,那么在这些地方的残障、老迈、疾病等“异类身体的真相”也同样存在着不可再被社会异化的现实与象征意义,这些地方当然不是理想国,在这里的匿名者们无不是贫穷、失助、先天不足的,但这里却是“老新”——带着潜意识深层被锁起来的上海记忆——最为接近某种本真性的地方。在小说中,当小先心的先天性心脏病得到治疗,有了大名“张乐然”而渐渐开始融入到“正常”社会时,他和“老新”之间微妙地疏远了,而当这个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雄心勃勃的白化病人鹏飞来到上海,这是整部小说再度回到上海叙事的时刻,这上海却是从鹏飞的半盲的眼中看出:
“地铁,鹏飞兴奋地说,一条铁龙,亮晃晃的,穿行地下,这地下有多深呢?站在电梯,对了,还有电梯,又一条铁龙,行行向上,之间头顶一方天光,就是地面。每个地铁站,都是一座小些儿的城,街道纵横,人流交汇,电梯贯通。……高架,第三条铁龙,从这幢楼的心脏部位破进去,再从那幢楼的肚腹破出来,又穿入第三幢的口中,不是光格子,是光的河,在空中飞行。雪亮的天幕上,倒映着车流和人流,交相辉映,千缕万缕的拉丝,绞起,松开,绷直了,垂下来,散成渣,再化烟,爆着火星子,噼里啪啦响。”nendprint
鹏飞是所有这些匿名者之中最靠近现代的日常旨趣的一个,因为有了他,“老新”才得以复归那个失踪和寻找的故事。虽然鹏飞口中说“我从哪里来,我不告诉你”,但小说还是交代了他的来路:他是从一个家族病的“桃花源”离家出走的,他走在通向城市的半道之中,从他眼里看出来的城市,带有强烈的限定性,与现代的知识和理性的视野有非常大的不同,是纯然“震惊”而深具陌生化效应的。“铁龙”、“高楼”、“人流”、“光的河”,变成了崇高的意象,他亦不是这个城市的消费者,甚或代表了自然人对于城市的反观,这个充满迷幻的观看,却与小市民的生活梦幻无关。
在小说《向西,向西,向南》中,女主人公陈玉洁也有几次对纽约威廉斯堡大桥的观看:
“城市在脚下勃动,桥面震颤,顶上是巨大的钢架结构。这城市定是在盛产钢铁的年代建设,你能感受坚硬的骨骼。……列车轰隆隆驶过,整座桥梁都在跳跃。太阳忽钻破云层,大放光明。雾气下沉,沃拉博特湾、曼哈顿桥、布鲁克林桥,一下子浮托起来,水鸟飞翔。只转瞬之间,云层闭合,光线收起,景物又退下了,仿佛海市蜃楼。这地场真实大,开发四百年,不过只是一只脚。所以,就还有一股原始的野蛮力量,从现代性中穿透出来。”o
陈玉洁在迷惘之中多次在威廉斯堡大桥上来来往往,她原本是一个“成功人士”的代表,她的生活与那一时期的历史的合目的性完全一致,和丈夫两人赶上了1990年代经济转轨的每一步,然而在这部小说的主要场景中,纽约对她来说却变成了十足的蛮荒之地,女儿长大成人,丈夫另有所爱,她在某种程度上被迫留在这里无所适从。这样的一种“事件”当然也来自于大量的社会现象,在当代小说中比比皆是,但陈玉洁的故事比较不同,她要改头换面重新发现生活,她先是发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的生活,那是一个布鲁克林的餐馆老板娘,经历过生活的多重盘剥后,纽约对她而言就是纯粹的“生计”之地。这两个曾在异国他乡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重新开始了互助,最后放下一切奔赴加州,这“末路狂花”式的情感已然动人,更重要的是,两种生活现实之间的彼此参照生产出了意义,这是通过小说叙述而建立起来的有深度的理解。陈玉洁这样的改开时期挖“第一桶金”者的草根性,以及在飞速发展的历史中产生的内心隐隐不安,与徐美棠贱民式的生存感受之间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处。这个布鲁克林的小餐馆,也如同九丈养老院那样,是一个方外之地,唯有在这里,陈玉洁跳脱出了浑浑噩噩寄身其间的历史。她人妻人母的名分虽没有被剥夺,其实质却已经被剥夺了,而在“牛铃”,她获得了修复自我的可能,重要的是,这个修复自我的过程并没有创造出一种新的小资梦幻叙事,徐美棠这个“他者”的“生计”和爱的信念在这里是以一种巨大粗粝的力量展现的,她说“我这样的女人身上有毒,沾一个,灭一个……”,陈玉洁却三番五次苦等这个“有毒的女人”认出自己,仿佛她原本安稳而合理的生活——在那种历史目的论的生活里,被丈夫所弃,女儿所鄙也是一种合理——所缺失的就是这样一种破坏力,正如她眼中看到的威廉斯堡大桥,“一股野蛮的力量,从现代性中穿透出来”。
《红豆生南国》里的男主人公与《匿名》中的失踪者很像,从头到尾隐去姓名,仅用“他”来指代,不过小说非常详尽地交代了“他”的成长过程。“他”的人生开始于三岁时的一次收养,虽然后来找到了亲生家庭,但始终跟养母生活在一起,在母子的名实之间保持着亲密又谨慎的状态。和《向西,向西,向南》中的陈玉洁一样,“他”也被卷入了香港的历史,包括左翼思想运动、与大陆的通勤开放等。“他”和养母相依为命,“都是苦惯的人”,从这一个非常卑微的起点开始,经历了历史和个人生活的若干次转折,当养母过世,“他”与妻子离婚,“经过这一段冗杂的世事,他对自由生出新的认识”。这也是一个到了中年以后、才脱离出自己原本的日常人生的人物,这个老式文艺青年开始经历情感的冒险。小说的下半部分出现了许多女性人物,仿佛是海上的塞壬一般,但“他”却一再拒绝了情感的诱惑。在小说的结尾处,“他”逃出了相思的天罗地网,独自去往南国的密林中,隐藏了自己而见到世界的本相真谛——“艳红得诱人”而让人心酸眼亮的红豆树,这几乎又是另外一部《匿名》了。
事实上,“红豆”恰恰意味着反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在今天早已被它的反面——所谓世俗生活的铁律所征用,从这一点出发的情与爱无不造成“恩欠、愧受、困囚”,无不扭曲。从这个角度看,这位人物的恪守自持,乃至拼命逃脱的行为,让小说带上了悲喜剧的色彩。我们在现实中难道没有听说或看到过这样的人物和故事吗?似乎某些人物和故事总是更能表现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但当作家强行把各种纷繁芜杂的事件和现象塞进长长短短的小说中时,反而失掉了它们的内涵和应有的精神。在这些年所诞生的若干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尤其是涉及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长篇小说中,有一个共同的现象,越是离当下遥远的部分,作家的叙述越能做到从容不迫,而叙述越是靠近当下生活时,往往会节奏大乱,失了分寸,甚至束手无策,那是因为种种固化的表象、“名义”和标签掩盖了对社会现实的理解,使得现实生活退化成了类型化的事件,因而变得单调甚至看不到希望,对最切近的社会现实怎样产生真正现实主义的理解和表达,这使得小说仿佛又回到了它的原点问题。可喜的是,王安忆在这一点上总能保持清醒并孜孜以求,在这几篇新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启示,因此是值得记录的。
【注释】
a张新颖:《王安忆〈匿名〉的大故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6期。
b方岩:《王安忆长篇小说〈匿名〉:叙事迷局如何取消世界的边界》,《文艺报》2016年3月9日。
c王光东、郭名华:《现代性反思与生存方式的探寻——解读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匿名〉》,《中国文学批评》2016年第3期。
d《乡关处处》初发表于《长江文艺》2017年5月上卷,《红豆生南国》初发表于《收获》2017年第1期,《向西,向西,向南》初发表于《钟山》2017年第1期,这三篇小说后以《红豆生南国》为名合集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
e鄒赞:《叙事迷局、隐喻星丛与象征秩序——解读〈匿名〉》,《艺术评论》2016年第6期。
fgl王安忆、张新颖:《文明的缝隙,除不尽的余数,抽象的美学——关于〈匿名〉的对谈》,《南方文坛》2016年第2期。
h王晓明:《从“淮海路”到“梅家桥”——从王安忆小说创作的转变谈起》,《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
i王安忆:《寻找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
jno王安忆:《红豆生南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k[英]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m[法]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林志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737-738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