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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蓉(短篇小说)

2018-01-09冯骋

滇池 2018年11期
关键词:和尚

冯骋,本名屈在祥,1982 年7 月毕业于中央民院历史系,分配到西双版纳工作,后退职下海经商,失败后流浪到缅甸掸邦,当过临时和尚,教过书,愿以一颗慈悲心写出泰缅普通人的故事。从1997年开始创作,二十年来在泰华报纸副刊及文学刊物发表的中短篇小说一百多篇。在泰国出版小说集《丛林冷月》,是泰国留学中国总会文艺写作协会理事,泰华作家协会会员。

泼水节的水花刚落下,庆贺升和尚的锣鼓声又在各村各寨回响了起来。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雷,滚到山上被树林“哗汪汪”碰了回来,掸族少男少女的脚底板就被震得直痒痒。

依蓉这几天心里则像装了一只小鸟,老是扑腾扑腾在跳。

那天寨子里的头人亲自登上她家竹楼,郑重地和父母商量:他八岁的大孙子要进佛寺去当小和尚,想请依蓉做其中的一个咪玲稍。

父母满口答应,互相说了几箩筐的客气话,然后脸上都像开了花,双手合十把头人送到家门口。

送男孩到佛寺里当小和尚,这是缅甸掸族最荣耀的事情。作为笃信佛教的民族,出家不是看破红尘远离名利是非,而是为了在现实社会中成长为一名成熟练达受人尊敬的男子,需要先去佛祖那里学修身养性和为人处世之道。既可宣扬佛法,又学到了文化知识。这在没有学校的掸邦乡村真正是一举多得,功德无量。

而在庆典中能被选中当波玲冒,咪玲稍那是對小伙子小姑娘容貌品行的肯定,也是对其父母家教成就的一次宣传。

“波玲冒”意为“小伙子干爹”,而“咪玲稍”,就是“姑娘干妈”。即是给将要出家的小孩认的干爹干妈,至于为什么要找未婚的小伙子小姑娘来当这差?谁会去考查呢,反正在千百人集会的场合,有年轻英俊漂亮的干爹干妈来陪伴和关照,能使出家者更显眼更让人羡慕。这就是大家希望的效果。

依蓉和多数的掸族姑娘一样,不能用花和玉来作比喻。只能说像水一般清秀,而且是无波无浪的井水;像月亮一样温柔,最多是阴晴圆缺,不会那样热烈如火。因为她家有田有地,父母还挑些米粉之类的小吃到街上去卖,赚点零用钱,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她当“干妈”,家中自然要给这小和尚买一两套黄布和各种在寺里的用具,捐若干现金,这是一次难得的积德行为,会引来不少人亮亮的眼光。现如今钱物比善心更重,用几个野果子和剩饭做公德也得到好报的事只有在佛经故事里看到了。

就像民间故事里唱的那样,鸟儿羽翼丰满了自然会飞到树上去唱歌,芒果成熟了会散发出香味。已经长成姑娘的依蓉当然知道在热闹场所如何轻甩秀发,将淡淡微笑洒向该去的角落。

乡村缺少文化生活,升和尚既是宗教活动,也是娱乐活动。在这笼统被称为金三角的掸邦地区,几十年动乱下来也只有宗教活动才没有各派武装来摊派,来搅扰。这样村民们就可以在短暂的和平气氛中尽情狂欢。围绕在主角——小和尚周围的波玲冒、咪玲稍也在忙碌过程中形成某种默契,甚至用几道眼光初步织成了特殊的网。

晚上躺在竹笆床上的依蓉想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最后终于让胸口的那只小鸟安静下来,甜甜地睡着了。

“登——嘁——冲嗡”,“哐——嚓!”锣鼓声从佛寺响起,慢慢向寨子滚去,拥着这声音的是一股五颜六色的游行队伍。前面由几个穿掸族短领排纽扣衬衫,大裆裤的小伙子,拍着象脚鼓,敲着锣,碰着钹,随着声音有节奏地转身甩臀扭腰,慢慢往前移动。

接下来是波玲冒咪玲稍簇拥着一个个要出家的小孩,整整有七组,每组四对:小孩都戴着传说中的王冠,脸和嘴唇涂着红红的脂粉,演戏似的,心安理得地骑在一个波玲冒的脖子上,安静地看着周围。另一名波玲冒紧跟在后,随时准备替换,给干儿子当马骑。又有两名波玲冒在两旁打着长把的伞,像是古时候的那种侍从。四个咪玲稍表情轻松自如地在两边走着,像是随王子出行的宫女,时不时露一下笑容,好像互相间说了句无伤大雅的笑话。

后面长长的队伍都穿着掸族的节日盛装,慢慢流向寨子里的主要道路,引得各家各户的鸡都伸长脖子在呆看,狗们则兴奋地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好像也被锣鼓声感染了,都舍不得吠叫,也不互撕咬。由于事先用水洒过,路上也没有扬起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祥和的气氛向寨外的竹林飘去,一直传到泛着微波的南登河面。

依蓉走在小和尚左边,望着对面打伞的一个波玲冒,两人眼光一碰又急忙移开,她好像看见对方的眼仁里有自己的小小人影。她知道这人叫载罕,是曼弄马寨的小伙子。

载罕也当过小和尚。从九岁到十二岁,在佛寺里吃百家饭吃了三年,念得几段经,学了一定的文化知识和为人处事方法。如今一转眼自己也来给人家当波玲冒,望着那脸蛋子被抹得像个假人的男孩,他想起了那年出家的情景。

也是这样的场面,只是在他们寨的寺庙,他被大人摆布来摆布去,直到第六天下午才正式剃度,先让两个咪玲稍给他洗澡,自己赤条条地站在一个大木盆里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睁开,而咪玲稍也不和他开玩笑,平静地用水一瓢又一瓢地往他头上淋,象征着洗掉了尘世间的污秽。然后用一条黄布裹住他的下身,送给波玲冒。一个年轻佛爷“巴纳巴滴”念了几句就把他的头剃成一个像剥了皮的鸡蛋……

想到这,向对面扫了一眼,刚好和依蓉的目光相碰。眼光移开后心思却没有躲开:如果今天由对面这个妹妹给自己洗澡会是什么情形呢!

“甘朵!甘朵!(罪过,抱歉之意),这种场合怎么能想这样荒唐的事”?他赶紧把心收回来,眼睛平静地注视前方,稳稳地举着长把伞,再也不向对面望。

晚上,月亮像姑娘的脸在天上微笑着,佛寺里点着蜡烛。忙完的人都陆续回家了。依蓉向佛祖拜了三拜,再向佛爷拜了三拜,后退着出了寺庙的大厅,出来就见载罕在门外等着她。

“蓉,我送你回家,不赶我走吧?”

“罕哥,谢谢你,我家很近,不用送。”

“狗扑过来我会帮你撵,蚊子飞来先让它叮我。再说也想去你家讨口水喝,你就做个小小的功德。”

“只是我家的竹楼很破旧,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只要水甜就满足了。”

于是姑娘在前,小伙子在后,慢慢向她家走去。

依蓉的父母见到载罕,都已知道是今天其中的一个波玲冒。外寨的人来给本寨头人的孙子当干爹,说明他家的名声不错,又见小伙子长得周周正正,先就有五分好感。连忙让坐:“欢迎,请坐。今天一整天忙,辛苦了。蓉,快给客人倒水。”

“打扰大爹大妈了。”载罕弯着腰向两位老人点了一下头,慢慢地盘腿坐在依蓉母亲递过来的一个草垫子上。

这个家比一般人家宽敞,而且干净整洁。可以看出主人的殷实和勤快。

两个老人随便和载罕聊了几句就起身进卧室去睡了。掸族习惯,自己的女儿把小伙子大大方方带回家,做父母的要表示欢迎之后就躲开,因为人家敢进家门就说明不存什么邪念,在旁监视是不礼貌的。至于是否同意女儿嫁给他那是以后的事。

“小孩会饿吗?你当小和尚时有没有在晚上偷吃东西?”依蓉微笑着问,寺庙规定和尚下午五点钟以后不准吃饭,要当和尚的小孩子首先要过这一关。

“我已告诉他午餐要吃得饱饱的。当年我升和尚那几天,刚开始很饿,第三天悄悄和一个干妈说了,她冲牛奶给我喝,就挺过了。以后就习惯了。”

“我今天已把牛奶冲好装在一个暖壶里,放在他的床边了。”

“你真是个好干妈,想得很周到。”载罕说这句话时眼睛比蜡烛还亮。

“中午我问了佛爷,他说喝牛奶不犯戒。”

俩人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依蓉的父母在黑暗中支着耳朵听,发现小伙子说话中气足,条理也清,口气不急不徐的,和相貌一样不是特别出众,也不让人讨厌。而他们谈的内容也和白开水一样,不加糖也不加盐,便失去兴趣,也就把脸贴紧枕头,睡着了。

当蜡烛点完一支,载罕站起来告辞,依蓉也不挽留,送他到楼梯口。

载罕踏着月光回佛寺去睡觉,一路上他不回味和依蓉谈话的内容和她当时的神态,只在想她给小和尚冲的那杯牛奶味道会怎么样呢?

十天后,月亮还剩下半张脸,南登河在泛着银灰色的光,一丛丛凤尾竹在岸上扭着腰慢慢起舞。载罕和依蓉相偎着坐在草皮上,风将他们的对话悄悄送到山脚下的云那里。

“妹,这几天没有见到你,夜特别长,枕头和石头差不多,菜里放多少油盐和佐料味道也是淡的。”

“哥,我只是田边的小秧鸡,不是美丽的孔雀。”

“我不是王子,不需要孔雀在家中开屏;我只是个盘田种地的农夫,有个乖巧的秧鸡陪伴在身边就是前世修来的福。”

……

月亮听得脸有点烧,急忙躲进一朵云彩里去了。

依蓉回到家,母亲还坐在正屋里等她,桔黄的烛光照得家中所供的佛祖半明半暗,只那慈祥的慧眼在平静地看着这对母女。

“蓉,你和弄马寨的那小伙子好上了?”

“妈,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谈什么。”依蓉低下头。

“你已十七岁,可以找个人来上门了。那家人的条件是不错。只是现在地方又要开始乱了,你们晚上出去不要走远,小心被缅兵抓去当伕子。”

“我们不去远处。”

依蓉的母亲呼出一口气,对着佛祖双手合十念了半天,拜了三拜,进卧室休息了。

躺在床上的依蓉也体会到载罕说的:枕头硬得像石头。头脑里在想着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应该是载罕的父母派人来她家提亲,双方家长协商来协商去,最后在某一个吉日,载罕在一大帮朋友簇拥下,敲锣打鼓来到她家,热热

闹闹举行婚礼,双方老人为他俩拴线,滴水,念了很多的吉祥话,然后他们就成了正式的夫妻。以后生个孩子,她的弟弟妹妹也长大了,于是两人就搬回载罕的家,或和他的父母同住,或分出来单独过。

这是她见到也想得到的掸族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及结局。说不上有多少憧憬,只是像寨边的南登河一样每天从北往南流呀流,雨水天涨大水,河面浑;旱季河浅,水清,河底的石头都像被谁擦过一样光洁。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既然一切都是自自然然地来到,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依蓉盯着枕边从竹笆缝隙溜进来的月光渐渐模糊了。

第二天依蓉从江边洗澡回来,一进家门就看见有个打扮时髦漂亮的女子坐在晾台上,刚要打招呼,对方却叫了起来:“阿罗哎,小依蓉长成大姑娘啰。在外面哪个敢认?”说完夸张地直咂嘴。

“原来是依香表姐,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我们更不敢认。”

这依香五年前去宝石场卖货,后来就没有音讯,原来跑去泰国打工。

“在那边语言很好学,和我们的话差不多,赚钱也比缅甸地方容易,只是东西也贵。”

“没有马蚌丁,警察不抓吗?”依蓉的父亲插话。

“舅舅,泰国的身份证叫玛巴拉察春,不叫马蚌丁。泰国人很文明善良,警察抓到也只送回边境,不会像缅兵一样乱打人乱罚款。再说会有人照顾,不容易被抓。蓉,跟姐姐去吧。”

“我哪里也不想去。”

“是不是找到爱人了?”依香说着刮

了一下她的鼻子。两人于是躲进依蓉的卧室说悄悄话,不时传出轻轻的笑声。

天气越来越热,山上吹过来的风开始有湿沉沉的气息,这是雨季天要来临的象征。放荒的田里东一片西一块长着绿油油的野菜和小草,就像有人專门栽种过一样。人们开始整修水沟和农具,只要引水往田里一灌,唤醒在土里沉睡的泥鳅黄鳝和勤劳的蚯蚓,新一年的播种季节就来到啦。

山上的树叶原本就没有枯黄,只是掉落了一部分,这时候悄悄冒出一大片嫩叶,黄花白花也开了不少,引得蜜蜂撅着小屁股在那里兴兴头头地乱钻,各种蝉更是扯着嗓子在“直溜——直溜”、“依呀——依呀”地欢叫。

在这生机勃勃的季节,载罕和依蓉爱的佛塔也建得差不多啦。从曼弄马寨到依蓉他们曼登寨的那条小路落满了载罕的脚印,河边那排凤尾竹上栖息的小鸟也记得了他们的身影,只要他俩走到那下面,小鸟就会“叽叽喳喳”地议论不止,谁知是在向他们祝福呢,还是在说三道四,也许在提醒他们赶快结婚。

正在这时一条消息就像传说中魔鬼吹出的阴风,飞快地在各寨传着:缅军又要去打仗,要大量抓伕啦。

掸族军的地下组织“摆勐”成员也马上传话给各寨头人:“缅军要抓伕,青壮年男子能躲的最好到山上去躲几天。”

很快又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曼秀寨的五个青年赶街回来路上被抓,已被弄到缅军的营房关了起来。

抓伕是缅军的习惯,谁也不知道是他们军纪有明文规定或者是从阿公阿祖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反正来到这里的缅军部队都动不动就抓伕。借口是要进山攻击各族的反缅武装,进剿贩毒集团,必需有民伕为他们背各种军需用品。而且往往是需要一百个人就要抓两到三百个人关起来,让有钱的或怕死的家属拿钱来赎回多余的人员,用来补充军费开支的不足。

这晚,载罕又来了,依蓉的父母坚决不让他们再出门:“孩子,有什么就在家谈吧,以后不要再来,等迈过这道高田埂再说。”

“我要出门躲几天,特意来告别大家。”

“佛祖保佑你,孩子。不会有事的。到了雨水天不打仗了,你就能平平安安回来。”依蓉的母亲平静地说着,这样的事每年都碰到,大家都已习惯了。

“到外面机灵一点,方便就带个口信来,让我们放心。不方便就不要给人乱传信。”依蓉的父亲也叮嘱。

依蓉默默坐在那里,不停地给载罕的茶杯里加水,气氛实在闷得难受,载罕只好告辞,向佛祖深深拜了三拜,然后分别给依蓉的父母行了合十礼,退出了门。

依蓉送到楼下。

“蓉,你不要担心,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找你。”说时,那一向坦然明亮的眼睛总是有点躲躲闪闪。

“罕哥,你放心吧,在外面要会照顾自己。”想拉他的手,在家门口总是不好意思,心里有点堵,又觉得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只得笑了笑:“到了别的地方不要被人把你的心偷走。”

“不会的。你要好好照顾家里人。”说完转过身走了。

他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依蓉,像他这样的人如果被缅军抓去当伕子,被人供出家中真实情况,那是多少钱都赎不出来的,而且会一直去好几个地方,饭吃不饱,要背很重的东西。碰到打仗,还要被捆住双手,把他们推在前面挡子弹和踩地雷。能活着回来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三个月后,秧栽完了,一片绿色覆盖了整个田野,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山腰总是挂着一层灰暗的云。

依蓉每天还是静静地劳作,做家务,赶街,人们看不出她有什么心事。

只有当她去河边洗衣服或挑水,看到那片以前他们约会的凤尾竹林,才会眼睛直直地盯上几分钟,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去理会上面“嘁啾”议论的小鸟,匆匆走回家。

这一日,载罕的家终于请人正式来给依蓉家传话:载罕已安全跑到泰国,等在那边有了落脚之处再来接依蓉。

“为什么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依蓉的父亲问。

“他大哥在山上当掸族军,如果让缅军知道了是很危险的。他父母只好讓他跑。还请你们要谅解。”来人轻声说完,还下意识地往门口扫了一眼,生怕有人进来。

“蓉,不要急,这是缘分也是命,要来的事总会来的。”母亲只能这样安慰女儿。

依蓉静静地坐着,点了点头,不说话,也不掉眼泪。

只是从那以后,人们经常见到一个姑娘站在凤尾竹下,望着河水发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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