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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尘札记

2018-01-09张扬

滇池 2018年11期
关键词:雪水咸鸭蛋菜薹

张扬 笔名羊咬鱼,安徽枞阳人,现居合肥,文化学者、作家。出版有《悠城悠客》《最美的雕塑》《山水安徽》《发现徽州建筑》等,在《散文》《安徽文学》《中国美术报》《东方文化周刊》等发表有散文。

苏子云,人间有味是清欢。五味芬芳,大概可抵风景万千,可消解尘世琐屑纷扰。过山过水过桥,食过滋味最难忘却。

过桥米线

米线加过桥两字,如平地起峰,如廊桥曲曲。菜名之妙,大约只可意会,诸如佛跳墙,东坡肉,麻婆豆腐之类。

居地近旁,有过桥米线店,吃来吃去,总以为味道不及在蒙自地道。

蒙自城中有个南湖,在民间传说中,过桥米线与这高原“小西湖”有关。数年前,迎着微风与花香在蒙自南湖畔散步,那几日,未抬足过桥,亦未见得过桥送米线的女子。

南湖北岸,保存着闻一多先生当年的故居卧室。一九三八年的秋天,西南联大文法学院迁移到南湖畔,闻一多、陈岱孙等十多位教授教学之余,流连这湖光水色。那时的闻一多先生,空闲了,也许会从木质的楼梯拾级而下,走到越华咖啡馆里,喝上一杯热咖啡,咖啡馆就在他住的楼下;若不散步,或在卧室兼书房中做他的案头工作吧。

南湖的水倒映着绿树与时间的光影,蒙自的过桥米线味道之好,叫人欲罢不能。餐餐吃米线,餐餐吃得欢快。有一顿午餐,吃得可谓幸福感荡漾。八人一桌,团团围坐,每人面前都摆了小碟子、大碟子,拢共十来个碟子,碟子里的佐料有荤有素,米线是提前煮熟的,用碗盛了,摆在桌子正中。坐下不大一会,一大盆鸡汤端上来,腾腾热气中散逸着香味,各人动手往汤里放鱿鱼片、三文鱼片,汤盆里滋啦滋啦响,像极了烈火烹油做菜,接着放菊花、草芽、绿豆芽、大蒜叶、葱、油渣、鹌鹑蛋,末尾将一大碗熟米线倒入盆中,用筷子搅和一通,便盛了呼呼吃起来。

这顿过桥米线吃下来,仿若人生的婚嫁场面,直吃得心里春暖花开,耳畔百鸟啼鸣。

吃酒

从咸亨酒店的天井看天空,仿佛接近了鲁迅先生及其笔下的世界。

咸亨酒店一侧,当街开有月形门,木柜台内陈放有一坛坛黄酒。绍兴人称喝酒为吃酒。按周作人记述,正当喝法要用浅而大,底有高足的酒碗。

没有咪咪嘬嘬,也未一口口抿着,用白瓷碗盛了温热的太雕酒,大饮一口,温润入腹,再吃几口,便觉酒味肥厚,比平常喝的黄酒饱满雄强。当晚不胜酒力,回到房间酣然睡去。酒气团在身体里,次日人如飘絮。

咸亨酒店所在的路,名曰鲁迅中路。这条路,青石板铺就,两边建筑都不高大。渐近鲁迅故居,可见藤蔓过墙头,或枯或青。雨痕深深浅浅,印在斑驳墙壁上。入鲁迅故居,可见院落里有多株树,爬山虎枝枝蔓蔓遮了大半个墙。鲁迅故居后园是百草园,原是周家与附近住房共有的菜园。百草园中有几畦菜地,萝卜青菜经雨一淋,分外鲜绿。有人说以前的百草园就是这般面貌。心生疑惑。

一条窄窄的小河从三味书屋门前流过,河中一溜的乌篷船都淋了细雨,如同抹了桐油。书屋与周家隔河相望。中间有一道石桥。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鲁迅少时走过石桥走过青石板路,与小伙伴们纷纷散入深宅重院中。偌大的周家宅院,如同幽深的洞窟。生着傲骨的鲁迅,属蛇,按民间说法为“小龙”。这条“小龙”,终究游出水乡,变成“大龙”了。

绍兴的古气古韵,蕴藏在此地名胜、建筑物乃至人名中。诸如范蠡的“蠡”,咸亨酒店的“咸亨”,会稽山的“会稽”,会稽山麓的“大禹陵”,大禹陵中的“岣嵝亭”,岣嵝亭中的“岣嵝碑”。大禹陵中的咸若亭,为宋代建构,亭名“咸若”二字源出《尚书》,意万物皆能顺其自然。此地窆石亭的“窆”字更生僻。亭因窆石得名,窆石相传为大禹下葬时从其出生地飞来。此地还有菲饮亭,亭旁泉水四季不涸,后人饮水思源,择孔子颂禹中的“菲饮”一词命名古泉。

古越龙山,名有侠气,酒为佳酿。早年曾得几坛女儿红,宝藏柜中。十年后启封,酒色如琥珀,亲友争饮。那日午后,漫步于古越龙山酒窖间,积着冷灰的酒坛与酒坛之间,蛛丝牵连,不敢出大声,生怕惊了它们的梦境。

绍兴人蔡元培每饭必酒,爱喝绍兴黄酒,常托亲友买绍兴黄酒,就连温酒锡壶也从绍兴带去。原籍绍兴的朱自清,与夏丐尊等人常“酒聚”,但只喝绍兴老酒。后来成立“开明酒会”,订入会条件,须一次喝五斤绍兴加饭酒。加饭酒,即花雕。不知晋代王徽之雪夜醒来,饮的是否为花雕。饮酒后即兴去访戴逵。琴家戴奎,安徽亳州人,时居会稽剡县。历经一夜,王徽之到了戴家门前,却转身返回,“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陆游 27岁时春游沈园,遇见前妻唐婉及其后夫赵士程,心有郁结,吃了一碗绍兴酒,信笔写下绝唱《钗头凤》。今日沈园里,辟有陆游纪念馆。驻足孤鹤轩许久,见到一方明代假山,遗迹况味深厚。白天逛沈园,人影憧憧。夜游应有趣。

那一夜,与友临湖而聚,湖名瓜渚。又吃绍兴花雕,夜饮中,时有小雨。吃到深夜方才散去。

泡茶之水

原来不大在意泡茶之水。

读袁枚《茶酒单》,识其治茶之道:“欲治好茶,先藏好水。水中求中泠、惠泉。人家中何能置驛而办?然天泉水、雪水,力能藏之。水新则味辣,陈则味甘。 ”镇江中泠泉、无锡惠山寺石泉水,已难获得。凡夫俗子泡茶,一箪食、一瓢水。

年少时夏日劳作,大汗淋淋,事先备下一大瓷壶茶水,放凉后直接牛饮,快意无比,自然顾不得河水、泉水、井水之分。明代徐文长在《煎茶七类》里写:“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又次之。井贵汲多,又贵旋汲,汲多水活,味倍清新;汲久储陈,味减鲜冽。”他所说的江水并非长江水,但今日长江水除非过滤、净化,不然直接煮沸泡茶,断断不敢喝的。依经验,一般井水泡茶并不恰当,其碱性大,煮稀饭倒好。到皖北,每每带茶叶,却苦于当地水硬,如泡绿茶,喝在嘴里,味道怪诞。

淮北临涣古镇素有喝茶之风。所用棒棒茶,源自六安、祁门,不过是剪断的一截一截茶枝。泡茶的水,取自当地一口古泉:龙须泉。用龙须泉水泡棒棒茶,汤色红艳,颇似祁门红茶。喝上一口,但觉滋味浓烈,肚中油水似被刮去。有水文专家化验,确认临涣古泉水含二十余种有益于人体矿物质。古泉水张力极强,入杯后,高出杯口而不溢。

某年到祁门牯牛降,见山涧水清如玉,用空瓶子装了带回,一瓶烧开,泡茶,茶似添香;另一瓶,冰在冰箱里,患有口腔炎症的朋友上门喝下,肿起的腮帮子当夜瘪下。

到金寨燕子河大峡谷,行走于长长峡谷间,口干舌燥,行至天坑附近,眼见山上泉水倒挂下来,张嘴渴饮,又灌满几瓶,带回用作泡茶。

由泉水想到雪水。曾在冬天铲雪用来腌鸭蛋。白居易说:“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香山居士扫雪煮茗,别有风雅。《红楼梦》里,妙玉收集梅花积雪,雪藏五年,寻了夏日开罐,煮茗招待林黛玉等。

“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好茶,须配好水,才得风味。今日有好茶,未必有好水。

雪水鸭蛋

乡间腌制鸭蛋,有用红泥土、红辣椒糊,也有用白酒的。白酒腌的鸭蛋尚未吃过。用红椒糊腌出的鸭蛋,轻轻磕碎蛋壳,剥开来,蛋黄金色渗油。

现在的冬日,常有雾霾,即使下雪,是不敢张口吞咽的,至于用积雪腌鸭蛋,更显费事。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冬,风雪吼了一夜,次日清晨,雪光映亮窗纸,村庄鸡不叫狗不跳,都冷冷龟缩着。一个人穿上胶靴,拎着木桶,在屋前屋后铲雪。柴堆草垛或披厦瓦片上的积雪,须要铲掉浮层,只将中间一层雪铲到木桶里,每一铲都轻手轻脚,铲满一桶提回家,倒入缸里,反复如此。

几日后,待雪融化,去掉缸里沉积物,将雪水倒入罐里,并往罐里放洗净的鸭蛋,雪水要没过所放鸭蛋,再放大把盐粒,盐量将近鸭蛋一半重。为了密封不走气,要用几层布封罐口。封存半个月左右,即可开罐取用咸鸭蛋。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记有江苏高邮咸鸭蛋的特色,“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鸭蛋腌得不好,又咸又臭,蛋心发黑,更别说见油。记忆中,家中腌制的咸鸭蛋,鲜有大量作废。咸鸭蛋以皮壳泛青,蛋心红亮为上佳。以前乡间人家招待客人,将咸鸭蛋带壳切开装盘,小孩们不得随便上桌拣吃。物质丰裕年代,连粽子、月饼馅都有鸭蛋黄,一顿吃几个咸鸭蛋不足为奇。咸鸭蛋佐酒不如油炸花生米,寡口吃较齁。

腌制咸蛋的陶罐,比不得妙玉的花瓮,却像个魔术师,将“腹中之物”催眠于幽密世界。鸭蛋分批腌,雪水一用再用,陈年雪水宝贵。鸭蛋凉性,雪水腌鸭蛋,凉上加凉。以前逢牙疼或嗓子发炎,用腌过鸭蛋的雪水煮鸭蛋,或者打鸭蛋花,咸得发齁,吃下火气消减不少。中医说,咸鸭蛋清肺火、降阴火。《本草纲目》对蛋黄蛋白功效写有解释,倒也可信。

菜薹粥

田野的风无所不在,沟渠的水细细切切。七弯八绕,经菜地畔,顿一顿,复又顺流而下。地气生暖,蚯蚓蠢蠢拱动。旮旮旯旯冒出的荠菜、野蒜、马兰头,郁郁可尝鲜。

三月里,菜薹正嫩,掰下可做菜薹粥。菜薹又叫菜心、菜尖,可用油清炒,可做素淡的菜薹面。

粥有千百例,菜薹粥,家常一种。

食粥令肠胃舒坦。陆游诗言,“只将食粥致神仙”。其前辈,苏子有书帖曰:

夜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妙不可言。

白米粥,于饥肠辘辘之人,赛过山珍海味。

每有外出长差,回家首餐,吃粥几率,要高过干饭面条。

各种花粥菜粥中,菜薹粥做法简易,又养胃怡神。熬煮菜薹粥,米不可太陈,大白菜、油菜之菜薹均可入粥。煮菜薹粥,先大火烧煮,焖至稠状,然后放菜薹,搁猪油与盐。食粥时,若嫌清淡,可就辣椒糊、豆腐乳之类。菜薹一旦开花,不宜做菜熬粥。老菜薹筋多,易绊舌头,也略涩嘴。

用油菜薹熬粥较油润,口感滑嫩,但乡人不大舍得吃,缘在种油菜意图榨油。油菜花凡胎,却有气势。数年前,去徽州看油菜花。青山绿水黑瓦白墙之中,大片大片金黄色,大有气吞山野河流。烂漫春花中,油菜花引诗人着墨少。杨万里写有几句:“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幼时钻油菜地,追蝴蝶、蜜蜂,黄的花粉沾满脸。

俗云:油菜黄,人发狂。昔日乡间,油菜花开,有疯疯癫癫之人穿行其间,并喃喃自语。

春吃花草夏吃果。以菜薹粥为题,写下数语,说的是菜薹与米粥、与人的粘稠绵密。

啖椿芽

初春枝头笼烟,紫红椿芽鲜嫩奇香。苏子说:“椿木实而叶香可啖。”

椿木生得不秀气,树叶不如乌桕好看。万木争春中,却独霸春字而称“椿天”,并有“树王”之誉。椿天之名宽泛,红椿、香椿叫法,则有颜色或气味上的区分度。

乡间椿树,蚊虫不欺,树皮大体光滑素净。幼时忌惮红椿,不敢碰椿芽,怕流出血样汁液。与顽童攀爬,蹭到树疤处,裤裆线滋啦一声裂开。

谷雨前后,采了椿芽,放沸水锅里略淖一下,捞取切碎,拌豆腐、炒鸡蛋、摊饼子吃,清爽适口。馄饨、水饺、包子等内馅中,加入适量椿芽,吃起来清香见味。

椿芽气味浓烈,起初吃不大习惯,吃的次數多了,胃口渐渐适应。爱吃椿芽者,有用冰箱冷冻到冬天的,皖北以及中原地区均有盐腌椿的风俗。

较之沿江地区的椿芽,曾为贡品的太和香椿,口感肥嫩些,香气更浓郁,油汁也肥厚,且以黑油椿为佳。家居太和的友人,每逢春绿枝头,会邮来一包腌制香椿,前后寄有四五年,及至婉谢才作罢。由唐至明清,蜿蜒如蛇的驿道上,驮有上等椿芽的马匹,从太和急急奔向皇都……皇室贵胄居深宅大院,究竟有无吃到鲜嫩太和香椿,恐难求证落实了。诗家亦未曾写: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香椿来。

吃椿芽,于男性,有缓解脱发之效,近同生姜;于女士,则有润肤美容之益。香椿既可做菜,还可泡茶喝。在文化符号中,椿被赋予长寿意义。《庄子》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未见有八千年之椿,倒琢磨过老木雕祝寿匾上的刻字“颂祝椿寿”,刻字描金,与牌匾大红底色相衬,见出喜庆与庄重。

寄居之地,遗有一株椿树,枝桠如盖,友人装饰树下民房,称为“春树下”。晴好夜间,坐树下浅饮,树影摇曳,天宇幽幽,也有几分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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