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2018-01-09杨锡浪
杨锡浪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母亲出生在苏北建湖一个名叫芦舍的荡畔村落。在一穷二白的建国初期,母亲家贫而少读诗书,教子持家的方式方法更多源自上辈人的口手相传,其落后的观念让我总感觉似乎有点愚。
1975年10月,母亲怀着我已十个月,眼看产期一天一天临近。十月怀胎千般苦,最望吾儿百病无。外婆让母亲搬一块土脚(一种比砖坯大得多的长方形土块,晒干用来砌隔墙)回去,说是孩子要生前在上面站站,生出后的孩子会像土脚囤子一样,壮实敦厚。这种说法显然没有丝毫的科学根据,但母亲却信以为然,果真找来一块二三十斤重方方正正的大土脚,放置在那青砖老宅的厢房里,天天虔诚地站着。冬月初二那天,我出生了,看着我长得胖咄咄的样儿,母亲心头乐开了花。
母亲只上过几个月红夜校,识字不多,她对自己没有机会多读书总感到无限遗憾,于是便把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希望更多地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因此,每遇到能写一手好字、做一首好诗、算一本好账的乡贤,母亲都格外尊崇,回家更要对我教育一番,说“智养千口,力养一人”,要我好好效学他们,将来做个知书识礼的文墨之人。母亲对我的学习一直紧抓不放,但很多时候,我对她的愚举不可理喻。1983年9月1日,我年满八岁正式上小学一年级,作为我学业生涯的起点,这个日子在母亲心中份量似乎重过一般的节日。那天,母亲起了个大早,包出一篮粽子,待猛火煮熟后,先拾出八个一盘,奉供在佛龛前,然后沐手、焚香。目睹母亲的虔诚,幼小年纪的我,更多的是懵懂无解。直至多少年后我学习了古诗韵律后才恍然而知,“粽”谐音“中”,这正是母亲祈祷我将来金榜题名啊。
那个贫穷年代,苏北农村流传着“一个好崭的男子汉,赶不上鸡生蛋”的说法,其贫穷可想而知。面对清苦的日月,水边生水边长的母亲,性格中自然有着水的朴素和韧性。父亲常年在外做木匠手艺,母亲在家总把内外安顿得条条理理,日子不算富足,但也温馨平静。对生活,母亲的态度是虔诚的,每年过年,从三祖父那写来通红的对联,母亲总要我努力把猪舍鸡圈鸭圈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的对联贴得格外工整。那时,对一个家庭来说,养猪可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春节过后,宰杀了年猪,母亲会很着急地在节后的第一个集市上抓上两头猪仔,以保猪栏不空。记得每每猪仔到家入栏,母亲先是把早早准备好的一盆水迎头泼向了它,接着又拿起扁担对着猪仔验一下,嘴里同时念叨,“小猪跟水长啊,长大了扁担长!”对于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一旁的我都会暗暗笑她,真是有点愚。
母亲的愚不止表现在对我成长的期寄和发家致富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屡见不鲜。小时候,我顽逆至极,身上总是伤痕累累,划破手指什么的更寻常不过,每每这时,母亲总会把我的手指吮在她嘴里,然后到佛龛里弄些香灰小心翼翼地敷伤口上止血。在母亲的心中,除了父亲,我始终是第一位的,父亲不在家时,母亲总把刚出锅的第一碗饭盛给我,最后一碗留给自己。母亲十分恋旧,对所有用过的物件总是珍如家宝。别说我每次回家给她和父亲买的新衣服,给家里添的新餐具,等等,母亲都舍不得拿出来用穿用,怎么劝也不管用。记得老家里的筷子用久了,掉光了漆,又长短不一,每次回家我都嫌太旧了,曾有几次我把它扔到柴火堆里,可是母亲总悄悄地重新捡了回来洗洗再用。“古人说,家无次货不发,你挣多少钱了啊,这些旧东西都还能用,不要浪费啊。”每次被教育一番后,我总很是无奈。生活中,母亲向来祈祥求瑞,对各类风俗总是坚守不逾。自古以来,苏北里下河地区一直有着“洗三”的风俗,就给新生第三天的婴儿洗澡,意在洗涤污秽,消灾免难。记得儿子“洗三”那天,做完种种仪式过后,到了最后一步倒洗澡水时,母亲仿佛早有谋划,只见她丝毫不顾六楼之高,硬是吃力地把一盆洗澡水端到下楼,然后又逼着一口气蹒跚地把洗澡水端到了离家足足有300米的繁华大街上泼开。随后,两辆锃亮的轿车“嗖”的一声先后而来。对于这种巧合,母亲兴奋不已,“我家的大孙子将来一定有出息,成为人面子上人!”回到家,母亲绘声绘色又一本正经的讲述,引得满屋亲朋不禁轰然而笑。
母亲8岁学栽秧,割稻织蒲包编帘子样样都行,13岁生产队里就拿上了正工,年年先进的她戴红花拿奖状自不必说,更因为勤劳能干而与同村的道兄、秀凤等八位闺蜜一起被誉于芦舍庄上有名的“八大姑娘”。可是毕竟是血肉之躯,六十年与土地相伴的劳作,母亲的腰早已累弯了。随着城镇化浪潮加剧,农村人口越来越少,越来越冷清,我们做子女的看着她和父亲一天一天的衰老,都多次劝他们把土地流轉出去,和我们一起到城里居住,可是母亲总是对我说,“土地是个宝,只要下点力气,它就给你回报,一旦撂了荒,心里就不踏实了。”每次回家,看到母亲和父亲把每一块田畈都打理得平平整整,边边角角的地都种得严严实实,种出的庄稼收成也要比别人家高出一两成,我的心里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俗话说,家是牢,地是镣。正是有了这田地,母亲和父亲一处都走不动。想着他们一辈子总这样辛苦,我常要带他们出去旅游旅游,可是母亲总是抢在父亲前面说出这样那样的借口加以推托,即便有时来城里我们这,母亲也是没住上两天,就要急着要回去,放心不下她的地。都如此一把年纪的人了,母亲不开明地愚守土地,让我们兄妹实在想不通。“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对于母亲的倔强,今年夏天,我再次回了趟老家,下定决心要把他们带到城里,好说歹说,母亲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了,勉强答应把这季稻子收完就随我们去城里。可是第二天,母亲佝偻着腰,走在田埂上,看着那块长势喜人的水稻正扬花抽穗,似乎又舍不得了,“趁现在还能动,就再种种吧,等我们不能动了,再去你们那住。”听到母亲的话语,不知怎的,我忽然哽咽起来。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生活在母亲的生活里,作为人子我感到了很多的无奈,但每每比照今天的潮流生活,特别是面对自己的孩子,总有觉得有许多的格格不入,这让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母亲的愚渐渐地有了某种意义上的认同,或者说也被母亲的不合时宜愚化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