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的容貌显现在云冈
2018-01-07唐晋
唐晋
著名作家、诗人。著有长篇小说《夏天的禁忌》《宋词的覆灭》《玄奘》《鲛人》《鲛典》《唐朝》;小说集《天文学者的爱情》《聊斋时代》《景耀》;诗集《隔绝与持续》《月壤》《金樽》《侏儒纪》;散文集《飞乌时代》;文化专著《红门巨宅——王家大院》《二十四院的风度》等。
光把佛像显现出来,在一些地方,在与黑暗的接壤处,形体的某一部分依旧保持着长夜里的形态一照亮更让人感到那种深潜的力量。我们知道,我们不能长久地凝视这些明灭之际悄然升降于虚空的神灵,即使有时候曾经整夜整夜地把目光投入夜幕。所以,与其说它们是从虚空中显现,不如说那些就是光自身的影像:佛就是光影像的无限次的叠加。
在我们眺望的目光极处,时光的大塔穆然肃立,它既被尘土封存,又被香油灌溉;既饱受毁损与颓圮的残缺,又一次次在青烟缭绕里奇迹般地复原。这是人类世界一切过去的遗存之地。佛就是一个与此类似的时间概念。
佛在梦中向世人显现的容貌
通过对浩瀚史籍的检索,我们从众多影像中找到了这一个:释迦牟尼。轻而易举,我们便掌握了他在漫长一生中所发生的全部事情。我们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神奇活动:掷象出城,目睹生老病死,离家求道。在一株毕钵罗树下,他枯坐七个昼夜,吃尽牧女送上的一大罐乳糜,跳入尼连禅河中浸浴,久久不愿出来。如果不是时间的原因,我们完全有理由这样认为,正是河水隐去了他的容颜。所以,在我们仰望的过程中,他的面目始终模糊不清,令缅怀者无法确定。就连那些离他最近的人也难以完整地讲述他,有时他是孔雀王的影子,有时他是鹿王的影子,有时他又是一只在高处体察的大雁。一些失望的记录者只好感慨无法记住他的样子,是因为他总将自己的身体舍弃出去,他有一千次生命,在一千生中,他一千次地舍掉自己的身体。
唐代的玄奘在佛遗址上多次目睹释迦牟尼舍生的痕迹。因为老虎饥饿濒死,他用竹刺释放躯体的血肉来让老虎吮食;玄奘来到这片土地上时,那些褐红色的血迹已存在了一千多年,仍然触目惊心一次次舍生使一个人的面貌逐渐虚淡下去,同时又在世间万物中庞大起来,最终他由人的面貌丰富、上升为世界的面貌,成为理想的化身。当涅槃之日降临,他的灵魂浓缩——舍利——被分成象征无穷的四万八千份,散放在四大洲。随着小塔在大地上不断生长,更多有形的纪念物开始出现,而膜拜者坚信,纪念物会带来佛最直接的垂注,以至现身。
夜晚无一例外地到来,或因兴奋,或因恐惧,一些人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这时,强光照彻了他们各自的梦境,那既不是橄榄油烛的红艳之光,也不是松明火把的惨白之光。金色的毫光笼罩着他们,他们张大了眼睛,从朦胧中坐起疲惫的身体。他们看到金光中站立的人,螺髻白毫,慧目如水,面孔慈祥又异常清晰。刹那,他们领受了平静之心的沐洗——他们忍不住跪倒礼拜,亲吻面前被照亮的虚空。光芒很快消失,他们在顿显的黑暗中怔忡呆坐,怅然若失。一个人取笔画下梦中所见,一个人则向有名的工匠细细描摹:他们坚信自己看到了佛的本相。
于是,第一尊佛像诞生了,就像他们在夜里见到的样子。佛像被纳入城中最大的伽蓝,膜拜从此达到顶点。越来越多的佛像随之现出,正如连绵不绝的小塔——寺院中,山崖间,木板上,甚至在塔壁上和塔基周围,以及金属器皿、国家的货币、书籍、布帛上。每个人都认定自己的这一个最接近,甚至就是佛本来的样子。于是,在扩大、蔓延的造像活动中,佛与真实的容貌相去甚远,而看上去,这些佛像既不是释迦本人,又不是他的弟子,也不是那个时代的人。经过不断地补充、变化和汇集,造像形成一定的仪轨,并在仪轨中统一起来,体现出各式面目与等级。即使如此,浩瀚的佛像仍然有着细微的差别。犍陀罗工匠、波斯萨桑工匠、摩揭陀人以及梵延那人、滥波人、劫比他人、恭御陀人雕塑的佛像……他们依据自己的技艺,将佛像修成具有本地特征的神圣国民的象征。
云冈“如帝身”的佛像
在史料记载中,云冈存在着这样一尊佛像。北魏兴安元年(452年),文成帝诏令恢复寺庙,指派和尚师贤造佛像一尊,言明要“如帝身”。和尚于是依照文成帝的形貌神态雕刻,并在文成帝像的脸部与足部镶嵌了黑曜石,以便与现实中的胎痣吻合。细节是无可辩驳的,恢复佛教活动的大功德,无疑只有佛力和帝力才能具備,从灰烬中立起的佛像,第一尊势必要成为二者同一的体现与象征。没有人否认佛像的成功,而对师贤和尚来说,最难把握的恰恰就是对帝德的赞美度。在拣选材料的每一刻,和尚都在不停地思索这个问题。武州河水映衬出即临的夜晚,那就是和尚近几年来流浪生活的全部镜象;一旦光明出现,眼前的黑暗便一扫而光。对于佛教,对于每一名饱受异变之苦的佛徒,文成皇帝不正像这片光明么?难道不是幽冥之上的佛祖假借皇帝之手来实现这一场解救么?那么,“如帝身”不正是说明万能的佛祖之光抵达并贯注了皇帝的身躯吗?在万众欢呼、膜拜之时,和尚的内心非常平静,他明白皇帝之身仅仅是替代品;这样的同一其实属于和尚的计谋,必须从根本上完成皇权与佛教的联系,甚至结合。
现在看来,第一眼看到这尊佛像时,文成帝的内心应该有一番不安。依他的本意,也许是安排师贤造一尊帝释天像。出于内在的尊严,他既不能指责祖父的灭佛行为,也不能解释自己的这场背叛——他必须找一个堂皇的理由。经过长久的缅想,文成帝发现了事物彼此之间的秘密:正是西方佛世界的崩毁,最终导致了东方的佛灭。正如地震的波及,大势所趋,非人力能为。而此间大法的复兴,得益于镇东方神帝释天的重建之功,造像合乎情理。他没有想到和尚呈现的几乎是一面镜子,更没有想到大众的理解力如此之强,片刻之后,皇帝释然了。由于这样的善因,最后结成成佛的善果,每个人都认可奇迹的显现。文成帝喜悦之余并不忘为自己的先祖再造五尊金佛,包括自己逝去的父亲,以使自己混迹于内,减轻来自上苍和民间的责难与注目——就像种子开花,难道佛缘不是一代一代传承而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