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王亨德森》与《发烧》主人公之比较分析
2018-01-06江春奋
江春奋
摘要:亨德森和矮子一个已过花甲,一个正值青春期,却同为知识分子,且有着极为相似的身体旅行和心路历程。两位另类而不安分的主人公不堪现实的丑恶,时时处于烦恼和痛苦之中,终于踏上了追寻和探索之旅,在历经磨难和历练之后,带着理性回归现实,同时也收获了灵魂安宁和精神成长。两位主人公成功将自己从精神沉睡、死亡意识以及自我的樊篱中解救出来,这不得不说一种肯定的伦理观。
关键词:亨德森;矮子;反叛;追寻;回归
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代表作《雨王亨德森》[1]写于1959年,小说主人公百万富翁亨德森由于精神极度空虚,为了摆脱精神危机、寻求心灵安宁、探索人生价值,他深入非洲内陆的原始部落,踏上了自我探索的心路历程,历经艰辛,成为雨王,简直残酷的生死场面之后决定回归,同时也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对于这本小说的研究,国内外学者大多围绕着犹太性(如张钧[2])、探索主题(如张春鸣[3])、精神指归(如梁丽娥[4]、修立梅[5])这三个方面展开,少有读者将这部作品与中国文学作品进行比较研究。有趣的是,中国当代作家北村于2003年所写的长篇小说《发烧》[6],讲述了在非典背景下,由于家庭不睦、工作压力和爱情受挫的多重打击下,孤独的主人公矮子为了试验自己是否有罪,决定出在非典中走遍全城,经历了发烧-退烧-发烧-退烧,与死神顽强抗争,终于获得了新生。这篇小说在国内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少有学者对它进行深入分析,唯有戴勇[7]详细分析了这部小说并认为主人公矮子以游戏生命的态度来体验自己的“存在”,与其交织在一起的是种种“荒诞”构成的悖论,共同完成了北村的救赎母题。
这两部作品无论在年代、风格上还是故事情节均相去甚远,但均涉及救赎主题,更值得注意的是,两位主人公一个已过花甲,一个正值青春期,却同为知识分子,有着极为相似的身体旅行和心路历程——“出走-旅行-回归”。深入分析,我们不难发现两位主人公身上都具有反叛精神,各自经历了一番痛苦的追寻历程,殊途同归,最终两人都完成了回归,获得成长。
一、反叛:怪异与另类
亨德森和矮子两人都被视为疯子,身上都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童真,更有着一种离经叛道的反叛精神,烦躁不已、痛苦不堪,却在思考着更宏大的生存图景。亨德森满怀欲望,与现实格格不入,无法恰当地承担作为儿子、丈夫、父亲的各种角色,无疑被视为异端和怪人。矮子才华满腹,却不走寻常路,总与周围环境磕磕碰碰,但从不放弃思考和寻觅。
首先,两人均是怪异之人。亨德森虽身为六个孩子的父亲且已年过花甲,亨德森仍然任性得像个小孩。他表现得喜怒无常、脾气暴躁、独断专横,打架,和警察闹别扭,动辄宣称要自杀,被人认为是十足的疯子。他甚至想开始学医、从医,遭到前妻的讽刺。矮子也是个另类。进入青春期的矮子有着严重的洁癖,每天晚上在浴室呆上一个钟头,拒绝父母进入自己房间,拒绝买牛仔裤而选择在老人商店里买白衬衣和黑裤子;在同龄人在玩球的时候,他却呆在房间里记账;在学校被人打,却掏钱给人家平息了事。矮子原本只有17岁,却谎称自己22岁。他与父母(尤其是父亲)、同事、朋友和恋人关系都紧张,还曾经试图用石头砸死自己的上司。
其次,两人都不安分,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亨德森出身名门,享有祖上留下的百万家产,明明可以过上安逸生活,却不停地折腾,年轻时死皮赖脸硬去参军,也获得了荣誉勋章,可是回到现实当中,却始终无法融入社会,总是做出各种怪异举动。他虽拥有高学历,但举止却像个刁民一样顽劣专横、为所欲为,和开铲雪车的司机大打出手,在祖上留下的地产上养猪,弄得家人、邻居和房客不得安宁。现任妻子莉莉深爱着他,但他始终无法安分守己,两人总吵吵闹闹。矮子才华横溢,因写了一本小说而破格升入大学,作为少年大学生受到热捧,常被记者们拉出课堂采访,原来竟是校方在拿他做广告。遇到同是少年大学生的陈新衣之后,矮子就退学进入一家文化公司工作。他之所以毅然退学,缘于他强烈的自我意识,他不甘于别人摆布,决心寻找自我。稚气未脱的他原本应该呆在象牙塔里,可他却选择走入社会,刻意装老成。矮子发现周围有诸多的不堪——父母各自有私情,同事勾心斗角。当他发现上司罗文居然无耻地将他辛苦做出的口罩广告策划案据为己有,他还企图用石头找回公道。矮子的离经叛道,表明他想掌握自己的命运,他甚至宣布封笔,以此来反抗外界对他的利用,来挣脱才气给他带来的枷锁。
再次,两人都是敏感而痛苦的思考者,且对死亡的思考尤为突出。亨德森从战场上回到社会,灵魂始终无法得到安宁,他始终在思考着各种关于生与死、生存与毁灭的问题,他精神上的痛苦超越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亨德森这个狂人一直试图寻求解脱痛苦而未果,斗殴、酗酒、干重活无法使他安宁,哪怕学小提琴也无法平息他心中“我要!我要!我要!”的欲望。他无法直面周遭事物,老小姐之死深深触动了他,他决定出走非洲,开始他的心灵之旅。从这种意义上讲,亨德森是现代哈姆雷特。矮子始终没有停止过思考。因为在公车上摸了一个女生而不断自省,几欲将此事告诉恋人。同事间勾心斗角、上级剽窃下级作品,让矮子愤愤不平,他不断反思并尝试顺服未果,却仍烦恼不已。张国荣跳楼自杀也让他不禁想起死者生前的痛苦。在两度发烧的时候,矮子连做梦都在思考着生与死的问题,并且在最终他明白死亡并不可怕。
亨德森的怪异和矮子的另类,都是一种对传统和世俗的一种反叛,是他们不甘命运、不愿苟且和不想随波逐流的选择。面对不堪的现实,他们并不选择麻木不仁,而是勇敢地去面对困境和痛苦,并执着地寻求着出路。他们起所承受的痛苦,不仅为了自己,还上升到了普遍意义的思考。
二、追寻:闯荡与旅行
社会的压力、对死亡的恐懼以及强烈的自我意识,使亨德森和矮子都不顾一切地逃避身处的社会,踏上追寻之旅。亨德森在非洲从一个部落辗转到另一个部落,试图和人沟通,寻找着精神解脱之路。矮子也同样在非典时期找遍全城,想要打个赌,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首先是,两人计划并实施了身体旅行。亨德森无法抵挡内心的“我要!我要!我要!”的呼唤,于55岁那年买机票去非洲旅行,并希望在非洲找到摆脱困境的出路。他在向导罗米尤拉的带领下,历经了阿纳维和瓦里里两个部落的人和事,最终又辗转回到家乡。矮子的旅行更加简单,非典爆发,爱情受挫的矮子四处寻找恋人新衣未果,决定挎上背包走遍全城,试验自己会不会得非典;如果真得了,就表明自己是有罪的。矮子顾他人劝告,义无反顾地踏上旅程,执意用生命来打一个赌,直面死亡,这样的勇气使得矮子的旅行与亨德森的一样意义非凡。
其次,两人在旅途中总在寻求着与人沟通,孤独而不孤单,绝望而不放弃。所有沟通的都是思想的碰撞,两人都从中逐渐悟出了真谛。在阿纳维部落,亨德森勇于与女王探讨生存与死亡话题,女王一句“格朗-图-摩拉尼”(人想活下去)让他醍醐灌顶,对生存的肯定价值观开始在他心中萌芽。在瓦里里部落,亨德森与达甫国王结下深厚友谊,两人无所不谈,国王智勇双全,教给了亨德森更多的东西,他所说“崇高的精神终有临世的一天”(204)让亨德森而大为震惊且喜出望外,他还告诉亨德森要努力让邪恶终止,至此亨德森心中的希望之火已经完全点燃,灵魂已经完全开窍。矮子也同样如此,纵然与现实无法协调,却从不与世隔绝,常在迷茫之时去见文化名人董老师、资深同事和朋友。非典爆发时,他与自己尊敬的董老师讨论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在爱情失意之时,他与同事罗文探讨爱情与忠诚,和松山讨论诚实,他半信半疑地接受了罗文关于爱了就要忠诚的观点以及松山所提倡的好坏之辩证关系。在董老师卷入一场签名风波时,矮子两次找到了这场风波的主导者李森,本想驳斥他,却被他的观点深深吸引。李森认为目标可以激励人以及名人需要监督,他甚至直言矮子的赌博是鲁莽行为。至此,矮子意识到董老师的虚伪,开始有了独立判断力。
当然,最为重要的是,两人在旅途中所亲身经历的事件,不仅涉及实实在在的身体层面,更深入触动他们的精神层面。在阿纳维部落,亨德森与王子伊特洛的角力获得胜利,让亨德森认识到了自己潜在的力量。后来他好心办坏事,炸青蛙时误把池塘也一并炸毁,导致阿纳维人没水喝。亨德森意识到自己的罪过,只好出走来到瓦里里部落,认识了达甫国王。他因搬动神像后随即下雨,被封为雨王。这使他又一次确信自己身上所具备的强大力量。达甫国王虽养尊处优,其地位却岌岌可危,为了保住王位乃至性命,他必须通过抛接头颅的考验,还必须捉到所谓他父亲灵魂变成的狮子。亨德森跟随国王每天学狮子吼叫,通过吼叫,他排解了郁积在心里的多重悲伤和苦闷。国王捕狮当日与狮子顽强搏斗最后壮烈死去,此情此景让亨德森大为震动。尽管国王已死,但他视死如归、与死神共舞的生存状态,让亨德森看到了一个人在死亡的阴影下仍可以活得有尊严、有价值。他决心向国王学习,用积极乐观的态度勇敢地面对现实,而这也是国王留给他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第一次高烧不退时,矮子意识到自己还是有所畏惧的,他希望自己能活下来,并从此完全改变自己。后来果真得了非典发烧时,他痛哭不已,因为他意识到这种死法毫无尊严可言。此时的他明白自己发明的赌局不仅莫名其妙,而且毫无意义。在病床上,他无数次想象死亡的景象,但无论如何都只能想象那是一个完全的彻底陌生的黑暗之地,他终于感到恐惧,祈求人性关怀,渴望亲情的到来。在梦中,他悟到同事朋友父母和恋人都是美好而可爱的,他还想象着新衣为他生了个儿子,并且前来探望他。终于退烧病愈之后,他又回到了现实生活,重新得到了他最害怕失去的东西——“和人在一起”(84)。当然,他也找回新衣,并准备再续恋曲。
蓝仁哲[8]也认为亨德森的非洲之行是自我探索历程。追寻之旅让亨德森和矮子都找到了驱散焦虑和痛苦的良药以及实实在在的生活态度。两位主人公身上有着不屈不挠的“探索”的精神,他们以“折腾”形式所展现的探索和追寻不得不说是难能可贵的。因为这些折腾并非无的放矢,折腾即是追尋的形式,追寻则是折腾的目的。对于两位主人公来说,这场追寻之旅也是一次灵魂的炼狱。
三、回归:安宁与成长
亨德森和矮子都在结束旅程之后回到原点。这样的回归不仅意味着身体的回家,更带来了精神安宁和个人成长。亨德森狼狈不堪地“逃离”世俗的生活,后来却带着欣喜的心情和安宁的精神辗转回归,还带上了他心爱的幼狮。矮子一意孤行、不顾后果地出发旅行,旅程中他解构了自己的旅行,最终带着理性回到现实,换言之,他用身体苦难换来的自我成长。
首先,身体的回归来的轰轰烈烈。两个人在经历了充满劫数的旅程之后,重新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这不都不说是一种回归。亨德森从家中出发,离开了妻子莉莉和双胞胎孩子,来到非洲闯荡,历尽艰辛之后,最终又回到了莉莉身边。矮子离开家,挎着包走遍全城,经历两次发烧的九死一生之后,又回到家庭。
其次,理性的回归更是刻骨铭心。身体之旅也是一场精神之旅。两人在旅行前无不受到极大的精神困扰,在旅行过程中,逐渐找到了答案,把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或者大大减轻了自己的痛苦。达甫国王死后,亨德森带着幼狮准备回归,此时的他大彻大悟:人需要理智,生存是艰巨的,因此不必背负痛苦(310)。祝平[9]也认为,汉德森在非洲获得的智慧使他精神上发生了从“我要!我要!我要!”到“她要,他要,他们要”及从“猪性”到“狮性”的巨大变化。 矮子在大病痊愈之后,“心情好像被洗过一样,几个月甚至几年来到烦恼一扫而空”(169),这种脱胎换骨式的变化是前所未有的。在病床上,他被尽职尽责的小护士感动,从而写下了辍笔之后的第一篇小说《尿床的女孩》。摒弃封笔誓言,表明他开始正视自己的才华。出院之后,矮子没有径直去找新衣,而是待情绪稳定下来才做出决定:和新衣在一起。此时的矮子已经不再鲁莽冲动,他的心智已经更加成熟。他听闻了董老师和松山的死后恍然大悟:最令人恐惧的不是黑暗,而是过于强烈的光线,换言之,死亡并不可怕,对生命的过度渴求和偏执才是致命的。
值得一提的是,主人公都认识到了爱的重要性,并开始将爱付诸实施。回归前夕,亨德森十分想家,渴望回到莉莉和孩子身边,他意识到自己所“获得的任何益处都是爱的结果”(320)。亨德森内心“我要”的呼唤已经平息,渐渐被“他要”的呼声代替,他开始给人予爱,在返程的飞机上照顾一个陌生的小孩,当他抱着小孩带着幼狮走下飞机的那一刻,他便走向了新生。矮子从尿裤子的小护士和死了的义工老姨身上看到了人间大爱,深受感动。他回到家庭中体会到家庭的温暖。待情绪稳定后,他想和新衣延续爱情。两位主人工这时才明白:爱,始终都在那。
成功回归,标志着主人公完成了一个阶段的成长和蜕变。张慧云[10]也认为亨德森从美国到非洲再重返美国的经历构成了一个“儿童——严峻考验——成年人”的情节框架,可被视作一个成年礼的原型模式。矮子的成长更加毋庸置疑,短短几个月经历了生老病死、世态炎凉和骨肉分离,他在退烧的同时也褪去了稚气和鲁莽,更增添几分成熟和睿智。
通过反叛、追寻和回归这样的过程,雨王与矮子均获得了新生,如同他们的身体的回归一样,他们重新回到了起点。他们都是历尽种种艰辛和危难之后,终于领悟到人类向善的本性,重新认识自我,决心洗心革面,开始新的生活。兩位主人公从精神沉睡、死亡意识以及自我的樊篱中走出,回归到现实世界,试图开始新的生活。亨德森和矮子希望通过一己之力来完成宏大的精神探索,尽管过于野心勃勃,却也难能可贵,且意义非凡。从某种意义上讲,雨王亨德森和矮子均可谓是赫拉克勒斯式的现代知识分子。而两位主人公自我追寻的成功,也折射出两位作者肯定的价值观和对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全人类所面临生存困境的人文主义关怀。
参考文献:
[1][美]索尔·贝娄.雨王亨德森[M].蓝仁哲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注:对小说原文的引用均来自此书)
[2]张钧.《雨王汉德森》与贝娄的犹太文化意识[J].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5):25-29.
[3]张春鸣.汉德森非洲之行的求索[J].社会科学战线,2013(4):269-270.
[4]梁丽娥.雨王汉德森:现代社会流浪汉 精神世界流亡者[D].厦门大学,2008.
[5]修立梅,从“我要”出发试析雨王汉德森的精神危机[J]。《国外文学》,2003,23(4):85-93
[6]北村.发烧[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注:对小说原文的引用均来自此书)
[7]戴勇.“存在”与“荒诞”的双重变奏——读北村长篇小说《发烧》[J].德州学院学报,2006(4):7-9.
[8]蓝仁哲.《雨王亨德森》:索尔·贝娄的浪漫主义宣言[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4(6):30-34.
[9]祝平.从“我要!我要!我要!”到“她要,他要,他们要”——丰裕社会中的“雨王汉德森”的精神指归[J].外语研究,2008(4):83-89.
[10]张慧云.原型模式:雨王汉德森的成年礼——对索尔·贝娄小说《雨王汉德森》的另一种解读[J].重庆文理学院学报,2006(3):20-23.
(作者单位:闽江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