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亚·普拉斯诗歌中的镜子意象与母性凝视
2018-01-06仝冀豫
仝冀豫
摘要: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是当代杰出的英语诗人。本文通过对诗人在《镜子》与《晨歌》两首诗中所使用的“镜子”意象,借用“母性凝視”概念,结合安东尼·吉登斯(Antony Giddens)的自我认同学说,对诗歌中呈现出的不同层面的“他者”进行解读,探究“我”分别作为“母性凝视”下的客体和主体,如何处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并尝试解释“母性凝视”对于个体自我构建的意义。论文先对母性凝视概念进行界定,而后分析普拉斯如何通过诗歌叙事和镜子意象,来对抗加诸“我”(persona)身上的图像呈现,同时探寻“母性凝视”对于自我构建的作用。
关键词:母性凝视;他者;西尔维亚·普拉斯;镜子意象
一、母性凝视与自我认同
“母性凝视”(maternal gaze)这一概念,常出现于心理学和社会学研究领域之中。“母性凝视”关注重点为母亲和婴儿之间眼神凝望的互动。在婴儿发展早期,“母性凝视”影响婴儿自我认同,为其构建本体安全。本论文中的分析将拉康镜像阶段中的他者概念及以其女性主义学说中的他者凝视理论,因此“母性凝视”这一术语被借用来指代两个维度他者概念的交叉和连接,这一概念内涵得以扩展。因此在本文分析中,母性凝视之下的“自我”面对的是两个层面的他者。
吉登斯的自我认同理论认为,自我认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其关键转折点在于个体感受并获取本体安全感。他指出,个体的本体安全感源于婴儿早期经验中培养的“基本信任”。在婴儿时期,婴儿由于受到 “母亲的/爱怜般的注意”[1],而建立其对世界的“基本信任”。吉登斯指出,在正常环境中,本体安全感是一种保护性的情感疫苗,帮助个体抵御“存在性焦虑”[2],抗拒着未知的威胁和危险。婴儿时期所感受到的母亲的注意,属于一种返回的凝视行为。母性凝视,可以说是婴儿建立基础信任最直接的推力。对于个体而言,在想象阶段接触到的母性凝视,不断刺激尚无自我意识的个体迈向自我觉醒。
个体可以从源于母性凝视建立的基本信任中建立起本体安全,而其维系仍要通过不断地进行实践意识的更新。这一观点也应和了拉康镜像理论中所提出的,个体一定会踏入象征阶段,而后随着不断更新父权话语和逻各斯中心主义视域之下的实践意识,以他者为参照,不断追寻新的认同,建构主体自我。实践意识是指所有个体在日常生活中达成某种通用协议。这种协议是一种父权话语和逻各斯中心主义主导之下的“涵括”[3]形式。涵括规则下展现出“恰当”[4]的话语框架和惯例习惯,决定了个体注意和忽略的一切。因此,父权制话语下实践意识的涵括和过滤,使得母性凝视脆弱、不可信甚至不可见。
二、“母性凝视”的客体——双重他者的我
《镜子》中的我,(如无特别提及,文中出现的“我”都指的是诗歌叙述者,即persona)先是呈现出被动的、客体的女性形象,此时我的形象是被他者凝视所创造的,随着我对于镜中所呈现出的“我的形象”不断提出质疑,推翻我在镜子中的身份,通过对“母性凝视”追寻,打破父权系统下的他者凝视,我建立起主体性。
弗里德曼曾说:“普拉斯的诗歌中的镜子,大部分是体现男性话语的镜像,是在一个镜子表面呈现的被动复制图像。”[5]在诗的开端,镜子作为权力主导方,站在将女性他者化的立场上,对女性发出冰冷凝视。首先就宣布自身的公正无私:“我是银色的,我准确。我不会先入为主。”事实上自相矛盾的是,虽然镜子极度想证明陈述的真实性和客观性,但主语却选择了第一人称的我(I),这只能说明权力的过度自信乃至自恋。这两句诗也表明,整首诗的基调就是先入为主。因此,镜子从所谓的客观视角,把我定义为父权话语框架下的他者,其所谓的现实是“男性眼中理想女性的完美反映。”[6]随后,在诗歌中,镜子作为实践意志的化身,“我看到的任何东西我都会立即吞下去”,通过不断强调其权力来确立其视角的主导地位及控制能力。
当我试图通过另一种镜子意象(湖面)所反射的图像来认识自己,反射形象直接将我呈现为“一个女人”,再度剥夺我的主体地位。我不断质疑:“她到底是什么”我作为她被“看见返回”,这暗示我曾离开。我可能的离去是对这种既成实践意识的反抗,我的返回则说明已经更新了实践意识体系。但因为选词的模糊性,诗中并未明确表示到底发生了什么,因此在整个叙事话语中,这种不确定也为“母性凝视”的浮现留下空白。通过叙事处理,诗中的我也从不确定、闪烁的想象界“母性凝视”投射中,又返回到父权话语框架之下。我又被明确复制为她(she):“她用激动的泪水和颤抖的双手回报我。”她作为我的复制,随着镜子意象(湖面)投射出的形象而存在,这种形象的存在是短暂的,因为“已经淹死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父权制社会规范的审视下,一旦不符合“拥有理想化的美丽和持久的青春表面女性的期望”,[7]一旦形象发生更迭,“一个老妇慢慢浮现”,我马上会被异化为“非人”的存在:“如同一条可怕的鱼”,我的存在和变化都是浮于表面的。非人化的鱼意象,可以说是我的自我被父权话语压迫约束直至死亡的隐喻。但是幸运的是,在“反论述”的叙事话语框架之下,死亡的指向也可能是父权话语系统。
《镜子》中的主语我(I)的指向为镜子,但叙述者我(persona)仍然隐含在整首诗中。两个我之间的张力,形成反论述的诗歌叙事话语框架。也就是说,我在诗中角色其实已经成为镜子,成为自我之外的其他物,即拉康理论中的他者。镜子是武断的“小神之眼”,我虽然是所谓的意识中心,但实际上我不过是“小神之眼”的投射。这一维度上的他者,更多地体现在诗歌的叙事语言中,诗歌话语说明他者与自我的中心悖论:只有我被视为他者时,我才能拥有主导的话语权力。这种混沌状态,刚好契合在镜像阶段婴儿对于自我和他者之间的界定,因此在话语层面,展现出“母性凝视”的潜在性。我的认同受到镜子的主导性影响,这是表面上对于“母性凝视”的无意识过滤;在叙事话语中,我的主体概念被镜子取代,自我虽然被压缩成想象世界中的中心,但因为“母性凝视”,我仍能找到一定的话语空间。为了解决对于“形象”的怀疑,我所采取的措施是:“大部分时间,面对这墙壁冥想”。通过这样的叙事处理,将诗歌的叙事视角从镜子与我的主体性斗争中挣脱出来,回归到我寻找自我认同的尝试中。
我冥想时所面对的墙壁是“粉红色,有斑点”的,从墙与我的相对位置(立场)来看,墙是另外的存在,是他者,但我从对墙的凝视中,让自我中心意识更深入、更广阔地成长,更好地确立主体自我。墙的存在,其实是为被他者化的我提供了一种类似“母性凝视”下的场域。但是很明显,在另一层面,墙的颜色和样式,在我被父权文化涵括的有意识之下,指向的是一张可能的女性的脸。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墙也可能是“母性凝视”的发出者,墙既是作为女性的我,又是超越了事实意义上我的存在。在冥想之中,我(persona)与我(I),或者说,在象征阶段中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逐渐明朗,二者相互渗透,不断纠缠。在叙事层面上“母性凝视”的在场恰恰在反面映射出,在我的体验中,母性凝视处于缺场状态,我对于整个世界所建立的基础信任已经动摇,无法确定自己的样子。 当我“认为这是我心中的一部分”时,“它闪烁起来”,墙(母性凝视)的存在是短暂的、不确定的,这既是警示又是阻碍,既能激励我继续探索,又不断让我产生身份的焦虑。
三、“母性凝视”的主体——我与自我的异化
《镜子》中,我作为母性凝视中被凝视者的角色,在自我认同探索过程中,要对抗父权话语框架,还在自我与他者的悖论中奋力挣扎。《晨歌》的叙事框架中,我是一位刚刚生产完的母亲,整首诗围绕与婴儿的互动展开。由于“母性凝视”与“母亲的凝视”之间的联系,诗中对于自我、他者的展现层次更加丰富。我在自我认同中,不得不处理我与婴儿、我与社会角色(父权话语框架下的母亲)的关系,同时也不能忽视我发出的“母性凝视”对于婴儿自我意识觉醒的影响。
朱迪斯·巴特勒指出:“我们的经历,会揭示某种‘我们是谁的东西。这种东西描述了我们和他人之间的纽带,告诉我们这些纽带构成了一定意义上的自我,决定了我们是谁。”[8]我作为母亲的初次体验中,将自己孕育的新生命看作“一只胖胖的金表”,因此母亲角色承载着时间的流逝和我生命的消耗。母亲和新生命角色的成立,建立在婴儿死亡旅程的开始。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刚一降生,人就老的足够死去。”[9]我敏锐地认识到,婴儿的降临一方面表现我生命内涵的延续和传承,另一方面也显示了母子共同体的死亡。我意識到自己是母亲,意味着我从形式和内涵上都将新生儿视为他者。在形式上,我与自己身体的组成部分(未分娩前的婴儿)分化成两者:我和婴儿。如果我将婴儿异化为象征世界中的他者,自然同时将自己异化为婴儿认知中的他者。正如巴特勒所说“失去这些纽带的时候,我们也在某种意义上失去了我们的宁静:我们会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10]因此“我们茫然伫立”。
“胖胖的金表”这一意象也暗示了新生儿的眼睛,其功能是镜子。当新生儿一旦脱离母体,眼睛中投射出我的图像,我通过与婴儿的关系被界定为母亲,我承载了婴儿的绝对信任。在形式上婴儿已经从母体脱离,站在母亲的立场,婴儿于我,是相对的他者。但在内涵意义上,在想象阶段,婴儿的自我意识尚未形成,因此婴儿的存在也是母亲的一部分,二者是作为整体共存的。因此,虽然我是“母性凝视”的主体,但“母性凝视”却是绝对无意识的生发行为,这种行为是在无意识之下为婴儿的发展提供了基础。作为母亲的我并非像《镜子》中那样面对墙壁,而是变成“一堵堵墙壁”。墙壁意象在两首诗中的隐喻一脉相承。我与墙的一体不仅为我的自主提供了支撑,其所隐含的母性凝视也为我和婴儿构建出虚拟的一体空间。因此即便“在通风的博物馆”,即便我“茫然”,“我们”也仍然会“安全”地活在历史(博物馆)长河之中。正是婴儿的存在,我被母性凝视涵括为共同体,这样才有能力建立对世界的基本信任,承继生命个体的发展,共同体验自我探寻之路。
我被社会规范塑造为一个具有“母性和女性气质的本能和特质”的角色,我的主体性转变为客观意味上的母亲。特纳曾经指出,“女性的从属地位并非本质的胜利结果,而是因为文化把女人的繁衍性阐释为与自然的牢不可破的联结性。”[11]因为受到权力话语中对母亲角色的限定,我被要求对婴儿怀有内化责任意识。在规训下,我听到“一声哭叫,从床上滚下”。尽管我质疑自己和婴儿的身份,但两者“声音应和”,我们之间的联系不能被否认或抹去。我既反抗这一角色,又不得不接受婴儿来自于自己的事实,才因此有了诗句叙事中的矛盾。“我算不上你的母亲/像一块浮云,蒸馏出一面镜子反射出自己/在风的手中慢慢地抹除。”云于镜子,正如母亲于婴儿。我的恐惧来自于被自己异化成 “他者”的婴儿,这种异化操作暗示了在诗歌的叙事话语以及我所处的话语权力框架下,可能随时降临的“自我”的死亡。婴儿与母亲的沟通,一旦有了实质性的联结,那么将会进入遵守父权法则的象征世界。[12]婴儿在母亲的凝视中产生绝对信任,但只有当婴儿有了自我意识时,才可能有机会意识到“母性凝视”,通过婴儿与我的彻底分离,我和婴儿得以拥有独立的“母性凝视”空间,并借此各自消解对未来的恐惧,逐渐构建独立的个体存在。
在这两首诗中,镜子意象对于我的反射,展现出我在两个层面上被他者化的事实。在我追逐自我认同的过程中,随着“母性凝视”的再次闪现,为我提供了的另一种话语框架的可能,通过“母性凝视”的反思,通过追查隐藏和被过滤的真实自我,不断质疑和反问镜子意象中我的形象,我抵御了被他者化和被异化所吞没的事实,不断更新自我认知概念,达成的主体构建。
注释:
①本文中《镜子》诗句原文参照:Plath,Sylvia.ed.Ted Hughes..Collected Poems.[M].London: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81.诗句译文及英文文献的引用由笔者自译。
②本文中《晨歌》诗句译文参照:飞白主编.《世界诗库》(第2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4,p.712-713.
参考文献:
[1][2][4]李慧敏.“本体安全”——解读安东尼·吉登斯的自我认同理论[J].河北软件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5(3):4-6.
[3]安东尼·吉登斯著,赵旭东,方文译.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北京:三联出版社,1998.
[5][6]Freedman,William.The Monster in Plaths Mirror[J].Papers 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1993(108.5):152-169.
[7]Richardson,Donna."Plath's Mirror." Explicator 1991(49.3):193-5.
[8][10]朱迪斯·巴特勒著,宋素凤译.性别麻烦[M].北京:三联出版社,2009.
[9]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出版社,1987.
[11]布莱恩·特纳著;马海良,赵国新译.身体与社会[M].北京: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12]吴迪.普拉斯诗歌意象研究[D].浙江大学,2013.
(作者单位: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