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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皆美,人不是

2018-01-06杨颖斐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35期
关键词:陈子昂

杨颖斐

摘要:陈子昂一生经历丰富,曾从政十余年,二度从军,二度归隐,二度入狱,二度从晖上人游。诗人的生活经历对其作品产生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而陈子昂所作的《感遇诗》三十八首,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诗人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的写照。其最大的特点在于多用比兴手法,托物言志,既有“兴寄”,又不失风骨。植物作为诗歌中常见的重要意象,往往是传递作者感情的重要媒介。诗中多次出现表达作者旨意的草木意象,这些意象都有着或相近或不同的深刻含义,它們撑起了诗歌的部分情感,就像是诗人陈子昂自己的人生独白。

关键词:陈子昂;《感遇诗》;诗歌语言特色;草木意象;人生经历

草木——植物类意象在诗歌中十分普遍,“美人如织,草木如诗”的《诗经》就有大量植物。正如孔子提到《诗经》的诸多作用中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屈原在其作品中也一直传达着“香草美人”的美好情节。诗歌借助草木表达的思想感情丰富多彩。如“青苔古木萧萧,苍云秋水迢迢。”(张可久 《越调·天净沙鲁卿庵中》)体现了作者尘世失意,寄情山水的逍遥;“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李白《赠书侍御黄裳》)则是作者对友人品行高洁,恪守正道的劝勉;“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王昌龄《长信秋词》)写尽深宫之秋的萧条寂寞;“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蜀相》)则是乐景衬哀,借草木繁盛之景抒发感慨。

陈子昂最具有代表性的《感遇诗》以五言为主,创作的时期,大多位于诗人中年归隐之后。其中多次出现的植物意象(《感遇》其二、其六、其十、其十二、其十三、其二十、其二十二、其二十三、其三十一、其三十七),引人注目。植物生长,自有兴衰;人生在世,诸多烦扰。冯唐有言:“草木皆美,人不是。”也许是对陈子昂《感遇诗》中植物意象所传达感情的最好概括。

一、壮志未酬,怅然伤感

沈得潜说感遇是“感于心,困于遇,犹庄子之寓言也,与感知遇之意有别”。(《唐诗别裁》) 陈子昂的一生都以武则天时代为大的历史背景。他二十六岁拜麟台正字,四十岁以父老带官归侍,期间从政十四年。永淳元年(682),诗人二十四岁中进士,干谒权贵无成,因而归乡隐居,从晖上人。年轻的陈子昂依然怀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他不断上疏,恳请武帝施行仁政,重返上古盛世。然而建议鲜被采用,还因此牵连入狱。

陈子昂十几年的仕途生活中,残酷事实教育了诗人,使他由带着满腔政治热情不断上书论政,指斥朝弊,变为孤独失意、沉默不语,萌生退隐之念;由对武则天的感恩,寄予希望,变为对武则天的憎恶、失望、丧失信心。他深感世道污浊、人事日非,为自己的命运担忧。[1]

《感遇诗》其二通篇描写山林芳草的自然生衰:

[其二]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开篇白描,杜若兰草,青葱茂盛。“何”字突出对其生机勃勃的赞美,叠词“青青”增强了诗歌的韵律感,突出了草木的特点。颔联采用特殊的倒装句式,“独”体现“朱蕤”的艳压群芳,一枝独秀;“冒”字生动形象,体现红花锦簇,压覆紫茎的壮丽,以及柔美清雅与自守芳洁的品质;且与其他景物形成鲜明对比,更加反衬出红花的清丽美好。这不仅是生命状态的对比,更有视觉上的,色彩的红绿冲击,使人读来印象深刻,正如作者本人所言:“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兰花盛开何其壮美,紧接后四句则由描写转为感叹,岁月流转,春秋轮回,“迟迟”“袅袅”之后,谁能逃过时光的摧残?兰花之前的千姿百媚早已不复存在,也不过如迟暮的美人,渐渐凋零,终其一生。“芳意何成”,余味无穷,陈子昂以兰花自比,吴挚甫说:“此自伤不喻明时”(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一引),作者理想落空,壮志难酬的悲伤怅然,郁郁不得志也就在这一朵自开自谢的兰花之中了。难得的是陈子昂并不是单独句段的比兴,而是贯穿于整首诗中,更将自己在武则天时代的怀才不遇挥洒淋漓。

其余的如《感遇诗》其十三,“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徂落方自此,感叹何时平。” 除了体现出庄子道家的“察其始而本无生”的盛衰交替之感,“久病山林,草木孤清。闲卧之时,陈子昂在观察(思考) ‘物化”[2],更多的还是借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的草木随四季慢慢枯萎,抒发自己苦闷孤寂,抱负无处施展的悲愤与无奈。更有其三十一中:“碧华映朱实,攀折青春时。岂不盛光宠,荣君白玉墀。但恨红芳歇,凋伤感所思。”将自己比作瑶台的一株盛放的花朵,苦苦等待明君的采撷,以“报君黄金台上意”,然而终还是抱憾一生。

二、退隐归田,高蹈求仙

历代不乏仰慕和赞美陈子昂者,如韩愈有曰:“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言其在诗歌史发展中的丰功伟绩,上接屈子,秉承建安风骨,为李杜等人叩开了盛唐气象的大门。然而,有一对矛盾始终作用在诗人身上,那便是儒与道的、仕与隐,江湖与魏阙的矛盾。也许是受到庄子、阮籍等人的影响,也许与其二度从晖上人游的经历息息相关,但不得不说,如果诗人仕途得意,他绝对不会思虑避世且去追求神仙境界。因而从这个意义上,陈子昂对于神仙世界的向往,也更反映了其对于自身处境和现实社会的失望。此时出现的草木意象,是不染尘埃的仙林玉树,是作者对世人快快“采芝”的催促。

《感遇诗》其六:

吾观龙变化,乃知至阳精。

石林何冥密,幽洞无留行。

古之得仙道,信与元化并。

玄感非象识,谁能测沈冥。

世人拘目见,酣酒笑丹经。

昆仑有瑶树,安得采其英。

“玄感”是诗人从“大化”中悟得的道理,其境界高绝,使人不禁联想到《登幽州台歌》中那个怆然涕下的身影,这“是超乎形象之美,通过精神之变,深与人生契合。”(闻一多《唐诗杂论》)

其十中的:“已矣行采芝,万世同一时。”和其二十中的:“去去行采芝,勿为尘所欺。”皆表现了对世道衰微,逐名求利,互相倾轧的社会风气的避世、厌恶和失望,转而愿意去寻求神仙世界的一株芝草,在自己趋往的同时,还暗暗号召和规劝人们,不慕富贵,莫生是非,一同去采集芝草吧,别被尘世的纷纷扰扰遮住了双眼。从这一角度,共同传达出的都是陈子昂“夙昔在秋林”(《遂州南江别乡曲故人》)的希望,然而难得的是,诗人并不是单纯的逃避现实,他虽格局宏大,意境深远,但绝不是历史的旁观者,他始终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与人民站在一起。表现了诗人治国平天下的兼济意识和对人生执著追求的使命感,表现了诗人与国家民族共界难的文化心理以及对祖国千年历史的反思精神。[3]

陈子昂是唐朝诗文的高蹈者,他主张摒弃六朝遗风,创作音律顿挫,内容翔实,光英朗练的文章;而在上述几首诗中,他更像是一个一心“求仙”的高蹈者,但是他即便在“高蹈求仙”中,也未忘记世人的现实生活,这不正是矛盾的作用与发展的体现吗?

三、百姓求利,边备废弛

陈子昂青年时期豪侠任气,“少学纵横术,游楚复游燕”(《赠严仓曹乞推命禄》),虽然游历途中见闻颇多,但顺带也對各地民众的生活有了一定的认识。“自河而西,无非赤地;循陇以北,旱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谏灵驾入京书》),且这种现象十分普遍。面对高宗灵驾西迁、雅州讨伐生羌以及征兵服役等等劳民伤财、雪上加霜的事件,陈子昂都极力上疏,为百姓请命。

陈子昂具有诗人与政治家的双重身份。政治家的特殊身份必然影响《感遇》诗的创作,而使其具有丰富而深刻的社会意识。[4]面对世风日下,道德沦丧,金钱功名至上的社会现实,作者反对人们皆争相求取富贵权势,谋求君主恩宠,而不顾自身名节道德的现象,讽劝人们自甘平凡,以免惹祸上身,并在诗中巧妙地化用典故,通过植物的枯荣象征人生的境遇。

《感遇诗》其十二:

呦呦南山鹿,罹罟以媒和。

招摇青桂树,幽蠹亦成科。

世情甘近习,荣耀纷如何。

怨憎未相复,亲爱生祸罗。

瑶台倾巧笑,玉杯殒双蛾。

谁见枯城蘖,青青成斧柯。

二句借被虫子蛀空而外表依旧光鲜亮丽的青青桂树,象征那些被功名利禄腐蚀了心灵,蒙蔽了本性而不自知,依旧汲汲追求之的世人。末句将“过其枯城,或蘖青青”(扬雄《太玄·差》)以及“青青不伐,将寻斧柯”(《说苑·敬慎》载《金人铭》语)两个典故相结合,大意是如果是在枯木丛生的荒城里萌生出的幼芽,即便长成青青的枝条,也不会有人来砍伐的。希望人们远离祸患,自甘冷落便不会生事。

由于两次从军的体会,陈子昂也作有大量优秀的边塞诗。诗中针砭时政,就具体问题作出自己的阐释,语言精练,气势恢宏,倒也别有特色。《感遇诗》其三十七中,表达自己对突厥猖狂进犯中原的愤恨,对于武周集团下的军事不振,边塞松弛所导致的百姓大量战死的痛斥和对百姓受苦的怜悯同情。诗中末句感慨:“咄嗟吾何叹?边人涂草莱。”令人震撼。突厥漠北称雄,边塞缺少民将,结果只有百姓受到牵连,尸体遍布,血染草原。红色的草原是对战争无声的控诉,是对腐败军政的极大讽刺,也是对人民的真情体慰。

四、时局涌动,担忧未来

前文提到,陈子昂关心民众疾苦,正是因为他时刻关注着时局的变化。马克思说“当旧制度还是有史以来就存在的世界权力,自由反而是个别人偶然产生的思想的时侯,换句话说,当旧制度本身还相信而且也应当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时侯,它的历史是悲剧性的。”(《(黑格尔法法学批判)导言》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五页.)而正因诗人参到了时局的诡谲,为此感到不安,世人却依旧蝇营狗苟,我行我素的时候,诗人不免流露出对未来的担忧。这担忧既有对自身命运的未知,有对百姓生活的关切,也有对家国发展的远虑。

有趣的是《感遇诗》其二十二中:

微霜知岁晏,斧柯始青青。

况乃金天夕,浩露沾群英。

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

云海方荡潏,孤鳞安得宁。

首句出现的意象与《感遇诗》其十二中的末句“谁见枯城蘖,青青成斧柯。”不谋而合。只不过一个为反用,一个为正用。荒郊野岭,无人赏识的青青树苗都被无情地砍伐,局势多么严重,就不言自明了。而“微霜岁晏”又给草木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暮色,突出天气的肃杀,萧瑟。颔联已是金秋时节,夕阳西下,百花群芳挂满了露水。一切都是在诡异变幻中的平静。不过诗人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尾句托物言志,将自己比作一尾小鱼,试问在沧浪变化中,何以安宁度过。

紧接着就有其二十三: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

杀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前后对比,描写翡翠鸟由自由快乐至被人捕杀的悲惨下场,暗讽实时朝廷迫害人才的现象,材美反为累,陈子昂也深深担忧着自己和那些才识之士未来的命运。珠树玉林也许是赏识人才的盛世才会出现的环境,这是诗人的理想,然而现实却将树林无情地伐尽砍光,根本不容文人尽情抒发自己的抱负和理想。

对现实深刻的反应和对心灵深刻的剖析,这两方面的内容在《感遇诗》中结合一体,互相辉映,水乳交融,相得益彰。[5]《感遇诗》其三十一中“但恨红芳写歇,凋伤感所思。”也表达了类似的感情,传递出作者的苦闷和彷徨。

五、总结

陈子昂以秀芳兰草比喻身之高洁,这些芳草在他的《感遇诗》中大都兀自生长,孤寂凋零,就像他理想破灭,深遭酷吏迫害的后半生。他失意的感叹,有点消极的避世思想,也与那葱茏的草木,娇艳的红花融为一体。对于民众的关切和同情,对于国家命运的担忧,对于未来的迷茫和彷徨,都寓于一个个丰满鲜活的草木形象之中。这是诗人最大的悲哀,然而在中国诗歌史乃至文化史上,却是不可忽视的一抹华彩。

参考文献:

[1]唐逢尧.表心志 述胸怀——初论陈子昂的《感遇诗》[J].鞍山师范学院学报,1984,卷缺失(2):32-36,53.

[2]鲍鹏山.陈子昂《感遇》诗与《庄子》的哲学关联[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卷缺失(3):73-82.

[3]羊玉祥.陈子昂《感遇诗》审美情趣初探[J].天府新论,1988,卷缺失(5):92-97.

[4]张宗褔,熊刚.论陈子昂《感遇》诗的社会意识[J].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3,卷缺失(1):69-73.

[5]羊玉祥.高蹈者的时代最强音——陈子昂《感遇诗》浅论[J].佳木斯教育学院学报,1990,卷缺失(1):37-42.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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