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欢膝下
2018-01-06萧四娘
萧四娘
楔子
大楚女子第一次开恩科入仕,我是进士最后一名,被分到一向以年资排序的钦天监做星象记录的执笔,从七品。
一年以后,我是钦天监正使,正三品。
外面的人纷纷道:“这祝清欢祝大人晋升如此之快,必定是才学过人,窥天地之变幻,推五行之八卦,天象群星微变都逃不过她那双眼。”
这些夸奖我都欣然接受,但是他们真的想多了。我能做钦天监正使仅仅是因为我和大楚皇帝苻行有一腿,而已。
第一章
黄昏之后,夜幕之前,天际一片灰蒙蒙。
皇宫的藏书阁,窗外探进来一枝桃花,小几上摆着个小巧的紫金香炉,此景配上苻行这但凡长了眼睛都会夸上几句的长相,可以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再看向他手里的话本子——《将军家的小娇妻》,嗯,我喜悦得眼睛都要瞎了。
我深吸口气走上前去,躬身行了一礼:“不知陛下召臣来有何事?”
苻行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我,全神贯注地在看那话本子,只把手伸了出来。跟在他身边许久,我十分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挣扎都懒得做,直接蹲下,将脑袋搭在他的膝头上。下一刻他的手就摸了过来,轻缓地揉捏着我的耳朵。
苻行有个癖好,就是喜欢捏人耳朵。偏巧我的耳朵生得圆润饱满,又白又软,这才被苻行拉上了贼船。
那香炉里的香熏仿佛有催眠的功效,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而我正躺在苻行的怀里。
“你是不是梦游啊?朕看书看得好好的,你偏要往朕身上爬。你明知道朕是最正经不过的,如此当真是让……”
苻行面色沉郁,眉宇微微蹙着,极是纠结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从他手上将那话本子抽出来一瞧,果然,是上面的台词。
“哈哈哈……怎么样,朕的演技棒不棒?”肩头一沉,是苻行的脑袋搭在上面,耳边温热的气息一抖一抖的,他再一次刷新了自己笑点的低度。
我扯开嘴角,道:“陛下真棒,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又是一阵狂笑。等他笑够了,我又问了一遍方才刚进门的话。苻行的手勾着我的下巴高深莫测地挑了挑眉:“你马上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藏书阁外由远及近的吵闹声,我心里“咯噔”一下,就要从苻行身上跳下去,却被他一手用力按住脑袋埋在他胸前,一手托住膝盖窝屈在他腰际,连动弹都不得。
楼梯处一阵闹腾,随后便是带着啜泣的女声响起:“苻行,她是谁?”
这天底下敢这么叫苻行大名的人,就只有他的小“青梅”,当朝丞相方启家的小姐方沉草。
苻行摸着我的头发,轻轻一吻落在发顶,随即冷冰冰地开口,道:“是谁有什么要紧,朕抱着谁、亲着谁还用向你汇报不成?”
“你……苻行你欺负人!”
我的腦袋因那一吻变得滚烫,一直烫到脸颊。我一边红着脸,一边在心里吐槽苻行的渣男行径。那一句一句毫不留情,说得方沉草哑口无言,只能呜呜地哭。
腰际苻行的手搭了上来轻轻摩挲,痒得我浑身僵硬,一把按了上去。耳边他似是低低地笑了笑,再开口却比之前的语气更冷,道:“把你身上的金牌令箭交出来!”
“这,这是先帝……”
“以后你若是再像今日这般,未得朕宣召就用金牌令箭闯进来,坏了朕的好事儿,惹得皇家不能开枝散叶,父皇在天之灵也不会答应的。”
这一场战役,以苻行全线胜利而告终。
方沉草哭着离开之后,我从苻行身上下去,无语地看着他抱着金牌令箭笑得前仰后合地说:“你没看见方才她那张脸,那表情实在是太精彩了,哈哈哈……”半晌,他喘着粗气将金牌令箭塞到我手里,“给你了,熔了打几个金戒指也不错。”
“无功不受禄,臣能为陛下效劳,是臣的荣幸,怎么敢再要东西。”
苻行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对着我勾了勾手指,道:“朕叫你来自是有事,且附耳过来。”
翌日早朝,我捧着厚厚的一沓宣纸去了。
钦天监这个部门平时不用上朝,十分清闲,这次我之所以去,是因为前些日子礼部将待选秀女的生辰八字送了过来。
这是苻行即位以来第一次选秀女,各个方面都非常谨慎。
苻行翻着宣纸,长指停在某一页道:“丞相之女,八字与朕相克?怎么会……沉草妹妹怎么会……”
这一句话里带着三分惊诧六分绝望,还有一分是别人听不出来的“哈哈哈”,听得满殿的人皆看向我。我挺直后背,朗声鬼扯道:“方姑娘五行缺金,然后来有天赐金子补上之后,和陛下是极合的。只是不知为何,昨夜那金子突然又消失了,所以就又不合了……”
苻行说了,方沉草脸皮薄,她绝不可能和她爹说是因为陛下有了小妖精,她用金牌令箭擅闯藏书阁捉奸才被没收的,她定会说是出门时丢了。
如今看到方启那默默黑下来的脸,我就能肯定方沉草真是那么说的。上首的苻行面无表情,但眼神中的光简直能欢快地跳舞了,这人……怎么能贱到这种程度?
第二章
我和苻行得以在一起狼狈为奸,是在入钦天监一个月后的事。彼时江北发生山洪,数万百姓无家可归。派谁去筹银子,派谁去赈灾,这是两个大问题。
当夜皇帝陛下驾临钦天监,我战战兢兢地捧上近日的星象记录,苻行的手搭上来翻了翻。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看的一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竹,指甲圆润,还盈着淡淡的光晕。
“星日马移位……可是指这次可派安王去江北?”
安王排行第七,单名一个“星”字,是与苻行同母的亲弟弟。
当时的钦天监正使耿直地摇头:“回禀陛下,星日马移位主凶兆,并非是……”
“你说呢?”未等他说完,苻行又开了口,那只好看的手也随之挪了挪,挪到了我的耳朵上,轻轻一扯。
一阵酥麻的疼迫使我抬头,苻行唇畔含笑着说:“问你呢!”
他有一双桃花眼,晃得人失神,我就这么毫无节操地顺着他的话道:“臣认为,老天爷的意思是让安王去江北,凶相便可破。”
苻行定定看我良久,随后笑开道:“朕就欣赏你这种实干派,钦天监正使换你当了,那个谁,回家种红薯去吧!”
安王苻星不负所托,一个月之后江北流民得以重新安家。苻行大喜,将大楚最富硕的淮安郡赐给安王做封地。而我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但凡苻行想要做什么,若是群臣反对,就要找我看看星象。我一贯是想他之所想,就着星象鬼扯,来帮他达到目的。
此番方沉草一事儿,我很是不解,苻行和方沉草青梅竹,方沉草又是金陵出了名的美人,苻行到底是哪根筋没搭好,想尽办法把她排除到秀女大选之外呢?
对此苻行是这般说的:“她耳朵太长,耳骨突出,摸起来肯定不舒服。”
我忘了,这货看人不看脸,只看耳朵。
想想他总捏我的耳朵是不是意味着……我脸红心跳之际,苻行像是看透我所想,淡淡地开口道:“莫要脑补,你丑。”
我脸上表情一僵,大抵是僵得很精彩,苻行扔下话本子,捧着肚子狂笑。
虽说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方沉草不适合入宫,但我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果然,几日后的黄昏,我从钦天监出来,刚拐进一条街就被几个窜出来的黑衣人驾着往明月茶楼去。方沉草穿着一身青衣,轻啜着茶,沉静的模样倒看不出来是那天去藏书阁闹腾的人。
“方姑娘,你不要冲动,本官也是职责所在,并非有意要阻拦姑娘飞上枝头变凤凰……”方沉草凉凉地瞥过来一眼,我立马道,“当然我不是说你是麻雀,我的意思是……”
方沉草在宽袖中摸出个锦盒放在桌案上,淡淡地打断我的话:“多谢祝大人替我脱离苦海,这是谢礼。”
她扔下这一句话后颔首示意,随后便走了。锦盒里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珠,我在春风中凌乱,这方沉草是什么路数啊,我咋看不懂呢?
我正思索着,一阵疾风吹开窗户,随即一道白影由远及近飞过来,鬼面獠牙的,吓得我腿都软了。我定睛一看,那竟是个手掌大小的木偶,嘴巴一张一合露出老长的红舌头喊道:“快上房顶,否则咬你。”
我抹了抹额间沁出的汗,依言上了房顶。
明月茶楼挨着金陵城有名的桃花园,每逢桃花盛开的季节,城中无数爱侣便会来此,赏花看月,吹风调情。
风很轻很柔,苻行喝着梨花白,手揉着我的耳朵,脸上表情松缓,完全不见平日里层层叠叠的面具。
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的腿上,仰头看着星星布满天空。半晌苻行低下头看我,轻轻地勾了勾嘴角,道:“清欢,你知道吗?我不想做太子,可我母妃拼了所有护我成了太子,为了不让外戚为患,让父皇放心,她在册封当夜喝了毒酒明志。”
一滴热烫的泪落在我脸上,我心里揪成一团,抬手便触上他的眼角。他抓住我的手在脸颊上摩挲:“今天是她的忌日,谢谢你陪我。”
他的頭垂得更低,唇瓣相接时好像有一只蝴蝶在我心头飞舞。我抵抗不了这样脆弱又温柔的苻行,闭上眼,颤巍巍地环上他的肩……
不多时他埋首在我颈窝处,闷闷地笑出声道:“朕白日刚看的话本子——《落魄皇子也有爱情》,设定是不是很凄惨,演得是不是很逼真,哈哈哈,这种鬼话你居然也信,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哈哈哈……”
旖旎的气氛被碾碎,我摸了摸他头上斜插的白玉簪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想拔出来捅死他的冲动。
贱人自有天收,只要我活得久一点儿,一定能等到的。
第三章
我没能等到苻行被天收,倒是等来了方沉草被推入荷花池溺水的消息。这日从钦天监出来,我就被苻行拉着一道去了丞相府。
方沉草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眼中含泪,当真是我见犹怜。见到苻行,她掀开锦被踉跄着下床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哭着道:“生死关头走过一遭,我才发现我不能没有你啊,苻行……八字不合那我宁愿为奴为婢,只要能守着你就好。”
我额角的青筋也跟着跳起来,前几天她还和我说,感谢我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又一副对苻行生死不负的模样,是我傻了,还是荷花池的水进了她的脑子?
苻行没冷血无情地甩开她,只将手伸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地要蹲下将耳朵凑过去,可他直接抓住我胳膊将我拎到前头。
方沉草满脸泪痕地仰望我,我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下一刻我的脸就被苻行的手扭过去,他俯身在我唇上落下一吻。虽只是轻轻一触,却足以让我脑中烟火炸开,一片绚烂。
我麻木地任由苻行揽过我,给我加人设说:“这是朕九死一生才破镜重圆的旧爱,别说入宫,就算你为奴为婢都不行。下次再幼稚地自己跳进水里把朕诳来,朕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方沉草望了望门外,松开了手,应了一声:“哦。”
这夜注定难以成眠。
苻行喜欢看话本子,他拉着我明里暗里演过许多戏,可是没有一场像白天那般让我心神激荡。出了丞相府的门,我飞快地踮起脚亲了亲苻行,随后撒腿就跑。
我其实是想试试看,在有心理准备的时候亲过去心还会不会狂跳。
答案是,跳得更厉害。那这问题就很严重了……
我叹了口气,听见房顶传来响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我翻身下地,从床底下拽出个包袱,将里面的衣衫套上,面具戴上,之后飞身上了房顶。
房顶上站着个和我穿着一样衣衫的人,对着我道:“十七临时出紧急任务,今夜换你守夜,快去吧!”
我点点头,回道:“好的,老大。”
我踩着无数房顶跃过宫墙,直奔着皇帝住的乾元宫而去,最终稳稳地落于琉璃瓦上。春日渐浓,和风细微,我坐了会儿觉得无聊便掀开一片瓦看了进去。
里面烛光摇曳,苻行还没有睡,倚在龙塌前翻看着话本子,时不时传来一阵爆笑声,我没忍住也弯了嘴角。我除了钦天监正使的身份,还有第二重身份,是夜间守护皇帝的麒麟卫。
麒麟卫身份隐秘,就连皇帝本人都不知道是谁。为了不引人怀疑,自先帝一朝开始,麒麟卫便要用各种身份做掩护。
每夜麒麟卫会派一人守夜,在麒麟署我排行十八,一个月最多能轮上我两次,每次我都会偷看苻行,听他像说书一样念着话本子。
“啪”的一声,殿中的烛火突然灭了,今夜的月光不甚明亮,只能大致看见一道黑影飞过去,贴在窗柩前,几下便将窗户卸下,然后悄无声息地往里跳。
一看这手法是个飞贼,我一颗心落了地,因为飞贼的行规是不伤人。
麒麟卫若非必要,不会在皇帝面前现身,我刚想喊几个侍卫进去抓贼,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是苻行!我心下一凛,几脚踩碎瓦片直接跳了进去,飞身跑到了龙塌前。尘土飞扬间有人猛地蹿上来,长胳膊长腿地缠在我身上喊道:“有老鼠!吓死朕了啦!”
我嘴角狠狠一抽。
第四章
殿中的闹腾引得侍卫过来,将周遭团团包围。看那小贼要跑,我变换声音喊了一嗓子:“堵在房顶那个洞!”
侍卫闻声而动上了房顶,一脚将那要从洞里往外跑的飞贼踹了下来,接着被拥进来的侍卫擒拿。我扯了几下身上的苻行,没扯动,干脆带着他一道走了过去。
飞贼脸上的面纱被扯开,露出一张我很熟悉的脸,我惊诧道:“十七师兄,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出任务去了?”
麒麟卫平日都戴面具,我真正见过真容的也就是十三和十七两位师兄,还是无意间撞见的。
以为殿里进了老鼠的苻行这才反应过来,从我身上缓缓下去,挥了挥手,侍卫们鱼贯而出,一时间殿中只剩下我们三人。
“朕不是让你去监视丞相今日的动静,你怎么在这儿?”
十七死死地咬着牙,不言不语。苻行眯着眼,徐徐笑开道:“朕竟不知,朕如此信任的麒麟卫里居然还会出叛徒呢!”
他虽笑着,可浑身的戾气怎么也掩盖不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苻行这个样子。看他要伸脚踹人,我忙不迭地伸手从他背后抱住他的腰道:“陛下,若是打死他就不知道他到底投靠谁了,您冷静一下。”
苻行立时收回了脚,握了握我的手,又捏了捏,轻笑着道:“你说得对,毕竟朕的龙脚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
我抽回了手,违心地奉承道:“陛下英明。”
十七被我带回了麒麟署,交给了老大。
老大平日话少,但是手段极厉害,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快天亮时我从皇宫回家,床头放着一封信,是十七的供词。
他被丞相方启收买,入宫来偷方沉草交出来的金牌令箭。
估摸着是方沉草心里实在委屈,就把之前在藏书阁发生的事情跟她爹和盘托出了。
方启为了让女儿补齐五行的“金”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信的最后还有一行字:先不要告知陛下,我自有打算。
……所以老大把十七的供词寄给我的目的是啥?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将信烧掉,脱了衣服上床补觉。钦天监那儿惯来无事,我这一觉睡得黑甜,醒来时脑子还是蒙的。
蒙到我看着坐在窗上晃悠着腿的人,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瞎了。听到我翻身坐起的动作,他转过头看着我道:“哟,醒了啊?”
不离手的话本子又翻了一页,我眨眨眼,急忙下床跑到他身侧问:“陛下何时过来的?怎么也不叫醒臣?”
“下朝之后就过来了,朕觉得你说的梦话比茶楼说书的说得都好玩,就没舍得叫你。”
我脊背一僵,道:“臣……说什么了?”
苻行来了精神,将话本子放下,轻咳几声,学着女子尖细的嗓音开口,间或伴着几声喘息道:“陛下不要,不要,臣知道错了,陛下不要这样,臣受不了……”
我愣了愣,随后脸上爆红,浑身战栗着不敢抬头看苻行,只低声嗫嚅着道:“臣,臣没做这种梦……”
“哪种梦?”苻行以书卷挑起我的下巴,低下头近距离地盯着我的眼道:“朕以为你梦到朕被刺杀,你背著朕跑路,朕害怕地左右扭着,压得你跑不动……难道朕说得不对?难道你梦到了什么更好玩的,嗯?清欢……”
我心尖发颤,嘴张了合,合了张,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再一次张开嘴时,还未等合上便有温热的东西先一步堵了过来。
纠缠间,我听见他模模糊糊地低语:“真甜……”
这一场泛着桃花色的亲昵过后,苻行仿佛才想起此行来找我的目的。他先去了钦天监发现没有人,便直接上门来了。我嗅着窗外的桃花,耳朵被他的手揉捏成各种形状,心下暖洋洋的,哪怕下一刻苻行让我去撞墙我都甘之如饴。
“想个说辞把方沉草的八字五行改一改,务必要和朕的无比贴合,让群臣无话可说。唔……六月十六是朕的生辰,再加上大婚,双喜临门,金陵城可以好好热闹一次了。”
这话如一盆凉水,将我心中的暖意浇得彻底。
我从他身上下去,退后一步,远离他的手道:“陛下不是不喜欢方小姐,又为何……”
苻行笑着道:“此一时彼一时,祝爱卿向来是朕指哪儿你打哪儿,这次也会一样的,对吧?”
亲亲热热的时候叫清欢,现在要和旁人成婚便喊祝爱卿。苻行,你可知道“渣男”二字怎么写?
第五章
苻行说得没错。
不管我是麒麟卫还是抱着他大腿上位的钦天监正使,都是要以皇帝陛下的话为人生行动准则,不会有半分的违抗。
苻行走后,我找出了上次他转手送给我的金牌令箭,在夜里扔进了丞相家的墙根下。翌日一早,丞相方启满面春风地在朝堂上说金牌已经找到,让我当场再推算一下方沉草的生辰八字。
我遥遥看了眼上首的苻行,压下心头烦闷的情绪,微笑着开口道:“陛下和方小姐的八字相合,兜兜转转,姻缘天定。六月十六乃陛下生辰,那日成婚,大吉大利。”
苻行点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吧,着礼部与内务府商议着筹备大婚事宜。”
圣旨一下,满殿朝臣顿时山呼道贺。我缩在人群后面咂嘴,明明是苦的,哪里有苻行所说的甜?
不过既然苻行都要娶皇后了,我觉着我还是应该尽量和他保持距离,这样才不会被未来皇后当成眼中钉,日后遭打击报复……虽然有点儿晚。
自这日起,苻行再让李公公来找我偷偷入宫,皆被我以“身体不适,不想传染给陛下”为由婉拒。若是以往苻行兴致好自会来找我,可几次之后他也就任我断了联系。
当真像他所说的——“此一时彼一时”。
再见到苻行,是在十日之后的深夜,我是以麒麟卫的身份被召唤入宫的。寝殿灯火昏暗,我弓着身子进了屋,单膝跪在龙塌前。
苻行少见的没有看话本子,面色有些沉郁地说:“这个月不必守夜了,朕有任务让你去做。”
我立时垂首道:“请陛下吩咐。”
苻行弯了腰凑近我的耳畔低语,我很震惊。震的是这任务,惊的是他的话语:“咦,十八,你这耳朵长得很眼熟啊,很像……朕喜欢的姑娘。”
“轰”的一声,我只觉得心上破了个大洞,甜腻腻的糖水就那么不要命地往里灌,所到之处都是极致的甜意。
我压制住心上的鼓动,默默后退道:“属下长了个大众耳,那个,属下去了。”
直到坐在安王府偏院中的那棵合欢树上,我的脸还是滚烫滚烫的。月上中梢,自廊下转出来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我深深呼吸几次从树上飞下,落在离他不远处。
安王苻星和苻行生得有三分像,不过面相偏柔和。此刻他眸子里漾着温柔的笑意,脚步停下道:“你今夜又来,便是答应我说的了。”
苻行之前在我耳畔所说的,只有一句话——安王说啥你答应啥,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必来报给朕听,只是不要让他靠得太近。
所以现下我虽是蒙的,却还是顺从地点点头。
苻星想要伸手拉住我,我立马往后躲開。他神情僵了僵,旋即又笑开道:“没关系,你能让步我已经很开心了,以后日子还长,我总能等到你。”
一晚上听了两个姓“苻”的男人的甜言蜜语,大抵是听得多了,让我心口有些发堵。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苻行马上要娶方沉草,他说的喜欢的姑娘肯定是她。
我也想起来,之前来安王这儿出任务的应该是老大,安王那番话是对老大说的。
甜言蜜语顿时散发着酸腐气息,出了安王府附近的胡同,我一掌打在一面墙上,在灰尘扬起时面无表情地离开。
一连几夜,我都到安王府来报到。
为了怕他认出我,我都是坐在树上,他蹲在树下絮絮叨叨地和我说话。一开始都说些什么“恨相识太晚”之类的酸话,这夜却是话锋一转,道:“丞相念及我的诚意,已经同意助我了,多亏了你,沉草。”
我一听这个亲昵的称呼,心下大骇,差点儿从树上栽下去。
沉草。
方沉草?
麒麟卫的老大,和安王苻星有一腿的,居然是方沉草?
第六章
在感叹这个世界玄幻之余,再想苻星那句涉及到丞相方启的话,我觉得可能要出大事。从安王府离开之后,我施展轻功往皇宫奔去。虽说苻行说不必将安王的事情报给他,但我心下忐忑万分,想立马见到他。
可我没想到苻行没在宫里。
今夜守夜的是十三,他说陛下黄昏时分已经微服出了宫,说是带未来的皇后娘娘去城郊旗山泡温泉,在婚前促进一下感情。
这事隐秘,只有御前的几个人才知道。
我突然想起之前,也是和现下差不多的一个晚上,明明是那样寻常的月亮,却因他无端端的一句话变得异常皎洁。他戳着我的耳珠问:“你给那么多姑娘算了八字,可有给自己算一算,和朕的合不合?”
当时我没说话,其实我偷偷算了好多回。很合,百年好合的“合”。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合得来就能抓得住。
先帝一朝麒麟卫为了身份保密都是终身不娶不嫁,更何况,苻行心里也不见得有我。他有他的青梅,有他未来的皇后,我又算哪瓣蒜?这个疑问在我站在旗山时,又问了自己一遍。答案是,无解。
我想翻墙进温泉行宫,却发现并没有几个侍卫把守。快入夏了,蝉鸣声在空荡荡的院落里格外突兀,我放轻呼吸,学武的耳力格外好,让我清晰地听见山脚下传来的异动。
我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心蹿上天灵盖,我下意识地飞身便要向外跑。然而,自暗夜中数条黑影齐齐跳出,扯开大网兜头便把我罩住。
我武功不差,可看清他们亦是一身麒麟卫的衣衫,脸戴面具,顿时连挣扎的心都没了……我打不过。
我被他们拿纤细的锁链锁住腰身,站在行宫门前。远远地看着,我和寻常无异,可这腰间的链子却轻易夺取了我的自由。
山下钻上来的人如毒蛇般无声无息地将行宫团团包围住,骤然而起的火光照亮了苻星那张满是快慰的脸。他定定地看着我,笑着道:“我就知道你会帮我,谢谢你把这儿告诉我。”
苻星收到了方沉草的书信,说苻行只带了寥寥几人出了宫。如此大好的机会,只有傻子才会错过。苻星带了豢养多年的死士,直接赶了过来。
见到心上人在门前等候,他那蠢蠢欲动的念头终是压制不住,连下令着死士冲进去的话都是带着颤抖的。
当腰间的锁链拽着我的身子移动,我才发现我整个人也在颤抖。那是种由内而外的失望,由内而外的恐惧。失望我被人蒙蔽,恐惧……我要被人放弃了。
在那腰间的力道突然加剧,我整个身子被拉得飞起的一瞬间,变故陡然而生。那藏起来麒麟卫鱼贯而出,横着一排,手中利剑泛着寒光。
我踉跄着落地,自身后有人走出堪堪扶住了我。那熟悉的气息,不用回头我就知道他是谁,眼底登时泛起了热意。
苻行却是没再看我,大踏步便向门前走去。
苻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听着自半山腰涌出的厮杀呐喊声,他不甘地拔出手下人的刀便要挥到苻行的身上。
“不要!”
我抖着唇嘶声喊了出来,心神俱裂地看着那刀挥下,却在半路被横出来的一把剑挡住。那麒麟卫抬手摘掉面具,露出那一张清秀娇媚的脸,道:“安王殿下,收手吧!”
“沉、沉草……”
苻星失神之际,手中的刀被挑开,再想反抗亦是无用。他癫狂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我傻了,哈哈哈……”
那笑声太凄厉,笑得我亦是心头酸涩难当。
面具下的脸上泪汗交叠,湿漉漉的极不舒服。我就在这么模糊的视线里,看见苻行转身,冷冷地看着我道:“麒麟卫十八,背叛主上,私通安王谋逆,罪不容诛。”
我那些未曾说过的情思,就这样散在山风里,打着旋儿,连影子都窥探不到了。
第七章
安王苻星是当今陛下的胞弟,是人人艳羡的王爷。可只有苻行知道,他这个表面看上去温和的弟弟,心里藏着怎样的心思。
那日在明月茶楼顶上,他没有说书也没有玩笑,他和苻星的母妃,就是因他而死。
尚是少年的苻星丧母,而失了一个母妃换来的所有都给了他的皇兄。那种既难过又嫉妒的情绪在那一刻深深扎根,是苻行无论怎样弥补都无法填补的深渊。
苻星想把苻行从皇位上拉下来,苻行一开始对他的所作所为视若无睹。直到去年江北山洪时,苻星在筹钱时暗中拉拢各府县衙的官员,苻行便知,他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麒麟卫的老大是方沉草,她不是苻行的青梅,而是苻星的。
丞相方启一早便看出方沉草和苻星二人的苗头,他也深知苻星的脾性,想着嫁给别人终是无用,这才用尽各种方法想将方沉草送入宫中。
方沉草怕父亲担心,明面上弃暗投明,对苻行狂热非常。
苻行派方沉草到安王府监視苻星的一举一动,在合适的时机亮出身份,引苻星入局。苻星私下找上丞相,想与之联手,他日他登基还需丞相在朝堂上振臂一呼才名正言顺。
方启面上答应下来,私下却通知了苻行。
温泉行宫的种种,不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就等着苻星这个因激动时空的门头蚂蚱往圈套里钻。
而我,在整个局里的作用,便是担下将方沉草和苻星私下往来,进而通风报信的职责。苻行是皇帝,他不能允许旁人指指点点,说他派人监视自己的弟弟。
方沉草是丞相之女,是未来皇后,她的人生不能有这样一个污点。
只有我,我什么都不是。
苻行是一早算准了我放心不下肯定会往旗山来,他是开开心心地等着我,随后将我的真心踩在脚下。
现在想想,自己之前的伪装也是可笑,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怎么会不知道麒麟卫十八到底是谁。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连什么时候把自己逼死了,也不知道。
夜越来越深,泪也流得越来越多。门“嘎吱”一声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我急忙抹了一把脸,安安静静地坐在刑椅上。麒麟卫犯事,向来由老大审问处置。现在透着那一贯戴着的面具看进方沉草那双眼,我心里更是绞着般地疼。
我自己疼也不是很想让她好过,于是直直地道:“你喜欢安王吗?”
她默了默,随后嗤笑一声:“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你喜欢过人吗?没有的话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我喜欢过。”手指抠着椅背的木头,我轻轻开口道,“他喜欢看话本子,笑点低而且无聊,总是爱在嘴上占便宜,总是兴致来了就要所有人陪着他演戏,总是开着玩笑说着自己最难过的心事,可是他的玩笑真的一点儿也不好笑……”
身前的人起身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坐好,可我也顾不上她,就好像这些错乱的种种,终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我哽咽着絮絮叨叨地说着,到最后已经是颠三倒四,泣不成声。
“这人这么坏,你还喜欢他?”
我捂着脸道:“我没办法……”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勾去人的灵魂,霸占着再也不归还,这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等等,这个声音……
我哭声一滞,猛然抬起头,对面坐在的人依旧是那身衣服、那张面具,可块头比方沉草大太多了。
“很巧,我也喜欢过一个人。她整日在我面前傻乎乎地隐藏身份,被我威胁两句就乖乖待在我身边任我揉捏。可一察觉到我有危险,便什么也顾不上地就要来保护我……这么傻又一根筋的木头,我若不留下,估计会砸到人家的脚面。”
泪眼婆娑中,那人绕到我跟前蹲下说:“清欢,摘了我的面具。”
我死死地咬着唇不动,他也不恼,只有些强硬地抓过我的手,掀开面具,露出那一张日日夜夜蚕食我思绪的脸。
我咬着牙,带着哭腔道:“你利用我,你还要娶方沉草,你还想杀我……那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他轻笑出声道:“朕说麒麟卫十八罪不容诛,你又不是十八,你只是钦天监正使祝清欢,你没事儿闲得,给自己加什么戏?”
我愣了:“我不是十八,那谁是?”
苻行额角青筋跳了跳,手揉着我的耳朵,唇干脆利落地堵了上来说:“你还是不出声比较好……”
尾声
大楚天历二年,安王苻星意图谋逆未遂,帝念其多年功绩将其贬往封地,永不许出。同日丞相之女方沉草看破红尘,出家为尼,丞相劝说无果,只能任其所为。
安王离开金陵城那日,麒麟卫老大被派去跟随继续监视。
所以方沉草还是喜欢苻星的,正是因为喜欢,才会让他在没酿成更大的祸事前及时收手,保住性命。
正如苻行也喜欢我,才会想办法为我脱去麒麟卫的身份,让我不用顾忌隐秘身份,安心和他白首与共。
城墙上有微风拂面,我看着他的侧脸。
五行八卦上说,我与苻行八字相合。六月十六成婚,乃是双喜临门。
一喜岁月悠悠,未曾相负。
二喜前路漫漫,终有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