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一个宫廷音乐家的荣与哀

赵建中

李延年是汉武帝时期造诣最高的宫廷音乐家。作为音乐世家子弟，李延年长作曲、善歌舞，同时作为汉武帝时期的乐府领导者，他又以创新的观念与出色的组织才能，为音乐文化交流以及民间音乐、宫廷音乐的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但令人扼腕叹息的是，这位天才音乐家因宫廷而荣，因宫廷而哀，在悠长的中国音乐史上留下了一曲悲歌。

作为音乐创作者的成就

作为一个天才的诗人与作曲家，李延年谱写了为数不少的诗歌，而传诵至今的《李延年歌》以其自然与奇崛之美，已成千古绝唱。

诗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该诗大意为：在北方有位美丽姑娘，举世无双，超凡脱俗。她对守城的将士瞧一眼，将士弃械，墙垣失守；她对君临天下的皇帝瞧一眼，皇帝倾心，国家灭亡。但就算用一座城市或一个国家交换，也不一定就能得到这样的绝色佳人。

《李延年歌》既没有华美的辞藻，也没有细致的描绘，但一位举世无双的绝色美女却跃然纸上。细细品味，《李延年歌》有三个特色。一是语出惊人，欲扬故抑。“美女亡国”之说最早见于《诗经·大雅·瞻》，源自周幽王宠幸貌美而好进谗言的褒姒以至亡国的故事。此后，“倾城”“倾国”就成了绝色美女的代名词。但李延年在这首诗歌中，并不是以此劝说汉武帝以史为鉴，而是用“倾城倾国”这一大胆惊悚之语极言佳人之美，以达到触动汉武帝思美之心的目的。

二是情感真挚，表达率真。《李延年歌》歌咏的佳人是诗人自己的胞妹。无论是出于对胞妹的真心欣赏，还是热切希望她有一个锦绣前程，诗中的赞颂都发自肺腑，这就产生了难以抵御的感染力，拨动了汉武帝的心弦。

其三，以虚写实，想象无限。歌咏美女的中国古诗在李延年以前就为数不少。《卫凤·硕人》描写后宫丽人，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句，并被清人姚际恒赞叹为“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吟咏东邻女子，也以“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一句写出她的绰约之姿。在此情况下，李延年正面描写北方佳人已经难以胜出。但这位天才的音乐家另辟蹊径，出人意料地写出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奇句，只是写佳人的顾盼之美对观者的视觉冲击，从而激发起赏诗者对她的渴慕与向往，这是十分高明的。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该诗采用了大体整齐的五言体式，这种体式当时还只是在民间的“俚歌俗曲”中流行，李延年将其引入宫廷，对汉代文人五言诗的发展起到了催化作用。

在武帝宠爱的众多后妃中，最生死难忘的要数李夫人，而李夫人的得幸，就是靠了她哥哥李延年这首名动京师的佳人歌。一阕短短的诗歌居然能使雄才大略的武帝闻之动心，向往不已，这在中国诗歌史上绝无仅有，这显示出李延年在诗歌创作上的极高天分。

作为汉乐府领导者的贡献

汉代是中国历史上音乐文化高度繁荣的时期之一。在这一时期，汉承秦制，乐府得到较大发展，并在汉武帝时达到鼎盛。乐府是民间音乐传播与传承的工具之一，负有重要的文化使命。李延年担任汉乐府协律都尉期间，锐意创新，并充分发挥其出色的组织才能将各项工作执行到位，从而为汉乐府的繁荣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具体体现在：

一是加强汉民族音乐与外来音乐的交流融合。李延年是我国历史上最早善于运用外来音乐进行加工创作的音乐家，为民族之间的音乐文化交流做出了令人瞩目的贡献。《晋书·乐志》载：“张博望入西域，惟得《摩柯兜乐》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用一支胡曲为素材，改编出二十八首新颖的乐曲，充分显示出李延年开放的审美理想、敏锐的艺术悟性与高超的作曲技巧。作为宫廷音乐家，李延年能够重视汉民族音乐和外来音乐的交流融合，这是非常具有眼光的。

二是根据民间乐歌编配新曲。汉武帝时期，乐府皆用“新声”协律，这在以往由国家机构管理的歌诗创作中未曾有过。所谓“新声”原指春秋战国时期郑、卫两国的音乐，后泛指与雅乐相对、包括一般民间音乐在内的音乐。因“新声”与孔子提倡的雅乐不同，自先秦以来就遭儒家排斥。《论语·卫灵公》就有孔子“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的说法。然而，由于“新声”清新活泼，给人带来审美愉悦，因此自战国以来就呈现出极强的生命力。由于汉武帝好“新声”，李延年就组织发动乐府音乐家本着“发梁扬羽申以商，造兹新音永久长”的宗旨搜集各地民谣，对乐府搜集的大量民间乐歌进行加工整理，编配新曲，这对当时民间乐舞的发展与汉代音乐风格的形成起到了很大作用。

三是变革与丰富宫廷音乐的内容。李延年曾为汉武帝作《郊祀歌》十九首用于皇家祭祀乐舞。值得注意的是，《郊祀歌》十九首的内容较之以往有了新变，如这组歌诗出现了《天马》《景星》《齐房》《朝陇首》《象载瑜》等五章颂瑞诗。汲黯曾对汉武帝说：“凡王者作乐，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马，诗以为歌，协于宗庙，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邪？”由此可见，《天马》这类颂瑞诗为此前祭歌所未有，突破了“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的旧制。此外，这组歌诗中的《天马》（其二）《天门》《芝房》《日出入》《象载瑜》等还表达了强烈的升仙渴望，这在以往祭歌中也是从未有过的。

作为宫廷音乐家的悲哀

作为一位才华出众的宫廷音乐家，李延年的命运无论是从生命的结束还是从死后的名声来说，都令人唏嘘，以至愤慨。

据史书记载，李延年早年曾犯法身受腐刑，被送入后宫做了狗监，主要职责是侍候皇帝的猎犬，打扫狗舍的卫生，给狗洗澡、喂食、遛狗，皇帝出猎时与猎犬一同跟在后面奔跑。李延年與汉武帝相熟之后，便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为汉武帝表演歌舞。由于受腐刑后嗓音发生变化，李延年唱歌别有一番韵味，很受汉武帝欣赏。李延年作曲技法新颖、高超，同时还因其妹得到汉武帝宠幸，于是开始飞黄腾达。汉武帝整饬乐府时，命他担任了乐府的协律都尉。在李氏家族极盛的时候，其妹李夫人生昌邑王；其兄李广利为贰将军，因军功封侯。李夫人早卒，作为宠妃，汉武帝以皇后的礼仪安葬她。但其后李家就开始渐渐失宠，再加上李广利降匈奴，李季奸乱后宫，李氏家族包括李延年在内都被汉武帝诛杀。

李延年不得善终已是悲剧，更令人不平的是李延年死后还被《史记》和《汉书》列入“佞幸”。汉武帝时，“佞幸”中“士人则韩嫣，宦者则李延年”。李延年之所以被列为“佞幸”，原因有二：一是“与上卧起，甚贵幸”；其二与当时轻视艺人的观念有关。中国古代尊崇“非富即贵”，而从事音乐工作的伶工，除了谱写曲子之外，就是登台表演，供人取乐，与富贵无缘，所以地位低下。像李延年这样的歌者，现在人们谓之艺术家，在汉朝被称为“倡”。更为不幸的是在汉朝以后很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倡”属于下九流，为所谓正人君子所蔑视。与此对照，《史记·佞幸列传》又说：“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司马迁的意思是，虽然卫青连同他的外甥霍去病也被汉武帝“贵幸”，但两位将军是凭自身在军事方面的突出才能成就一番功名的，李延年自然不可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当然，我们不必责怪司马迁、班固，因为当时的社会观念就是如此。就如同样是文章，中国古代还有经、史、子、集的等级之分。但作为现代人，我们应该认识到李延年这位当时盖世无双的音乐天才对汉代音乐风格的形成以及对中国音乐发展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学习弘扬他在音乐艺术上不断创新的精神，并对他作为宫廷音乐家的悲剧性命运表示深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