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庄亦谐,带泪的微笑
2018-01-05王丹丹
王丹丹
在戏剧舞台上,采用中国题材、表现中国情调的西方歌剧作品,最广为人知的首推《图兰朵》——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留下的未竟之作,讲述了美貌绝伦却冷酷无情的中国公主最终被鞑靼王子征服的故事。这个故事经1998年张艺谋执导制作的“太庙版”及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鸟巢版”,惊艳了全世界。
其实,还有一部歌剧,亦是以中国宫廷为背景的一段“异国恋”,讲述了中国王子与奥地利女子的情爱恩怨,可视作《图兰朵》的姐妹篇,它就是匈牙利作曲家莱哈尔(Lehar)的轻歌剧《微笑王国》(The Land of Smile)。
《微笑王国》,三幕轻歌剧,由剧本作家隆纳(Lohner)和贺扎(Herzer)根据作曲家的旧作《黄色马褂》重撰台本,1929年发表,10月10日首演于柏林梅特罗波尔剧院。歌剧讲述了奥地利李希登费斯伯爵的女儿丽莎(Lisa)拒绝了龙骑兵中尉古斯特尔(Gustel)的求婚,表明爱上了来自中国的使臣寿崇(Sou-Chong),执意追随寿崇来到中国生活。寿崇回到中国后被封为丞相,并将迎娶四位妻妾,伤心的丽莎不能接受现实,向到中国赴任的古斯特尔倾诉委屈,古斯特尔却对寿崇的妹妹梅(Mi)一見钟情。寿崇向丽莎表白“你是我心中所有”,同时却屈服于长辈安排,与四位新娘举行了婚礼。被软禁在后宫的丽莎与古斯特尔及梅密谋逃回奥地利,但被太监告密,计划败露。在丽莎的苦苦哀求下,寿崇恻隐心动,终于同意丽莎与古斯特尔返回祖国。两对恋人悲伤地分手,寿崇说服梅接受命运,他抑制住内心的巨大痛苦,面露微笑。
从题材上看,《微笑王国》似乎是又一个“激情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一对青年男女因为互相吸引而相爱,最终却因传统的巨大力量而不得不黯然分手。但这对青年男女的人物设定非常特殊,一个是中国的王子兼使臣(东方大国皇室成员),一个是奥地利伯爵的女儿(西方上流社会贵胄),两人的身份地位相当,他们的“东西联姻”如在现代社会还有可能,但在交流稀少、隔阂严重的二十世纪初,完全是“异想天开”的。地理距离的遥远导致中西了解的几乎长期空白,欧洲人把中国视作一个遥不可及、神秘莫测的国度,英国人将复杂的问题称为“中国之谜”(Chinese puzzle),法国人更将难以理解的事情指为“事关中国”。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爱情故事,尤其又是奥地利贵族小姐的魅力征服了神秘东方大国王子的心,满足了欧洲人对东方情调的向往之情、对不同寻常和稀奇古怪事情的“猎奇”心理,以及“欧洲为文明之邦”的自尊,不能不说是极为大胆和成功的构思。
歌剧的戏剧冲突体现在与男女主人公相随的东西方观念的大不同中,“传统的力量”战胜了“纯洁的爱情”,似乎是剧本作家和作曲家的观点,也代表了二十世纪初欧洲人眼中的东西方爱情的最大差别。
“传统的力量”在歌剧中指什么?第一是因“黄马褂加身”而被晋封为丞相的寿崇的特殊身份,对国家有着重要的责任担当(这似乎暗示了“爱情”相比较“权力”而言是不重要的,也暗示了王子在选择妻子方面的身不由己);第二就是被西方国家视为东方婚姻文化陋习的“妻妾制”。西方自古罗马时代便开始施行“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妻子在核心家庭中的地位较高,近代女权运动又进一步加强了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因此,在普通欧洲人的观念中,也将“一夫一妻制”视为尊重女性、婚姻自由、爱情忠贞的具体体现。但是,歌剧讲述的故事时代是中国清朝,当时中国上流社会的婚姻现实仍是“三妻四妾”,那是彰显男性社会权利和身家财富的重要标志。可是在近代欧洲人看来,那是对妻子权益及感情的侵犯甚至伤害,是难以接受的。歌剧中的女主人公,贵族小姐丽莎,原本生活优渥,远离祖国和亲人,来到陌生遥远的东方国家,爱人寿崇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却被告知,将有另外四位女子来和她分享丈夫的爱,这对丽莎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啊!同样被当作中国文化糟粕的,还有“太监”形象。在欧洲人看来,由“太监”这种不男不女的“阉人”在宫廷中贴身服务,简直不可思议(至于造就了欧洲歌剧黄金时代的“阉伶歌手”,那是为了艺术的崇高目标,另当别论)。他们对主人俯首帖耳,时常悄悄潜伏在旁偷听主人谈话(歌剧第二幕中,寿崇和丽莎两人在私密相处时,被偷偷潜入的太监惊吓),是多么可厌的形象啊!
上述的中国“糟粕”“陋习”,尽管有着拿放大镜看跳蚤的嫌疑,让中国人心里非常不舒服(“中国泱泱大国,优秀文化丰富,干嘛非要盯着这些‘陋习不放?!”),甚至有人探讨“有损中国形象”的问题,但这些毕竟是二十世纪初欧洲人对中国的真实印象,不管是欧洲人居高临下目视中国的“落后”也好,还是认真严肃地探讨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也罢,作为“轻歌剧”,这些内容并不过分,“轻歌剧”本就是借古讽今,常以篡改变形的经典历史神话故事来影射现实、嘲弄当代社会弊端,这方面的典范之作有奥芬巴赫的《地狱中的奥菲欧》和《美丽的海伦》等。轻歌剧如没有能够吸引观众的“包袱”和“嘲点”,也就不成为“轻”歌剧了。中国人对“轻歌剧”外文的译介可谓巧妙,“operetta”直译应为“小歌剧”,与“轻歌剧”风马牛不相及,但选用“轻”字来形容这种规模短小的喜剧却是再恰当不过了。一方面,轻快活泼、轻松愉悦是歌剧带给听众的总体感觉,没有正歌剧或大歌剧的严肃沉重话题;另一方面,滑稽人物或者搞笑(甚至是挑逗的)场面也常引起人们对歌剧轻佻肤浅的评判,“轻歌剧”一词真可谓“一石双鸟”,我们中国人对于轻喜剧中的“甩包袱”尤能心领神会。
《微笑王国》作为维也纳式轻歌剧,“轻元素”的设置比比皆是。场景方面,欢腾热烈的维也纳圆舞曲场面(第一幕丽莎的出场)和中国宫廷乐舞场面及婚礼场面(第二幕)对于营造轻喜剧气氛相当有效,歌剧还以大相迥异的音乐构成进一步强化了“东西差异”;喜剧人物方面,寿崇的妹妹、公主梅与奥国龙骑兵中尉古斯特尔是剧中的亮眼人物,与丽莎和寿崇这对“悲情恋人”相对照,梅和古斯特尔是一对“谐趣恋人”,梅的天真活泼、古斯特尔的憨厚幽默,本就是典范的轻喜剧人设,围绕两人的故事充满了“意外性”,亦是轻歌剧的基本特点,两人“不期而遇”后“一见钟情”,以滑稽调侃音调演唱表达的“心心相印”情感,于轻松诙谐之上更增添一份温暖与释然:古斯特尔原本是因为放不下丽莎而万里迢迢自欧洲赶来,没想到却爱上了情敌的妹妹……
承载着东西方联姻及文化差异的宏大话题,使《微笑王国》这部轻歌剧的格调稍带上了些严肃与沉重,歌剧也确实体现出了一定的正剧特点。剧中的男主人公寿崇是个完全的正面人物,英俊伟岸,身份高贵,虚怀若谷,他对丽莎的爱情强烈真诚,勇敢地将丽莎带回中国,但在丽莎去意已决时又宽容地放手,几乎是理想的完美爱人,恰如正歌剧中的英雄人物。寿崇在剧中的咏叹调及二重唱皆情深意切,真挚感人,如《总是面露微笑》和《苹果花王冠》,主打咏叹调《你是我心中所有》是寿崇的爱情宣言,构建于降D大调上(专用“爱情”调性,如柴科夫斯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主题也在降D大调上),是富于激情的戏剧性男高音咏叹调,却以一个悲剧性的和弦起始,旋律音调也有着更多悲壮的意味而非幸福满足之感,预示了歌剧的结局。
歌剧的结尾更是别具一格。与大多数轻歌剧“皆大欢喜”的圆满大结局不同(当然也与“因爱生恨”的《卡门》式的血腥结局不同),《微笑王國》的结局是惆怅的,无奈的。贵为王子的寿崇却无法自主婚姻,也留不住他的异国爱人,他虽然极为痛苦,但仍然还丽莎自由。他唱着“尽管痛苦欲绝,我总是面露微笑”接受了命运,那是带泪的微笑。伴随《面露微笑》咏叹调的是一个五声音阶式的主题,是欧洲人能够想象出的“中国式”音乐旋律,这个主题在歌剧序曲中就开门见山地呈现出来,是贯穿全剧、概括剧意的“题眼”式主题旋律。
“面露微笑”显示出王子寿崇的宽阔胸襟和健全人格,这与惧怕爱情、动辄杀头的中国公主图兰朵形成巨大的反差。应当说,寿崇的人物设定是为中国人增光添彩的。另一方面,感情含蓄内敛的中国人,常以“面露微笑”替代“痛哭流涕”,哪怕遭遇巨大的痛苦也不轻易情感外露,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厚,亦是欧洲人对中国人的普遍认识。《微笑王国》的剧名,以“微笑”来概括中国人的情感表达方式及对神秘东方大国的象征,还是恰如其分的。
就在上个月底,轻歌剧《微笑王国》舞台版的中国大陆首演,作为上海歌剧院2018年演出季闭幕演出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歌剧厅闪亮登场。相较于以往诸多欧洲版本中主演中国王子苏成的以韩国为主的东方人,此番上海歌剧院与匈牙利布达佩斯大艺术宫联合制作的版本,特别邀请了近年在国内人气爆棚的男高音歌唱家石倚洁担纲主演。无论是体态外貌,还是情感心理,他无疑都是最名副其实的“中国王子”,而在自己的家乡上海的舞台演一次“中国王子”,也正是石倚洁多年来的歌剧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