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问题的问题》：不成方圆的方圆

舒炜

尤大兴丝毫不客气地推进对于农场的改革，身上投射出的是老舍本人的影子，正是努力、正直、热诚这些品质，偏偏使自己到处碰壁。

19 42年冬天，住在重庆北碚的老舍开始创作小说《不成问题的问题》，70多年后，它被搬上银幕，名叫Mr. No Problem。

情节很简单，就是讲述一间农场前后管理者造就了不同管理效果的故事，既搭建起一条完整的人际关系链，构造出一个人间微缩模型，也是一堂血淋淋的职场教科书。

“把关系拉好，什么问题也没有”

丁务源长得并不可爱，但这不妨碍别人喜欢他。

老舍却故意多写了一笔：丁有一对光满神足、顾盼多姿的眼睛，他有着与随时变化而无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讨人爱，而且令人信任他了。

丁务源话很多，从开场到结束，感觉老在说话，但仔细想想，又没说什么所以然。无非是些“要得么”“好”，甚至“古德”“耶斯”这样的洋话。遇到别人嘱咐的大事，他总是斩钉截铁地说：“没有问题，绝对的！”说完这一声，他便把问题放下，而闲扯些别的。

“咱们这里没有等级，全是朋友。”这是丁务源在工人面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至今仍是不少单位领导喜欢给员工们营造出来的幻觉。他上任后，这种和气的派头让原有的工人与职员自动把八小时改为七小时，慢慢地又改为六时、五小时。遇到丁进城的时候，他们干脆就整天休息。休息多了，又感到闷得慌，于是麻将与牌九就应运而起。

有一回，大家正赌得高兴，猛一抬头，丁务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老张的后边！大家都楞了！

“接着来，没关系！”丁务源的表情与语调有点出人意料。“干活是干活，玩是玩！老张，那张八万打得好，要得！”老舍形容，大家的精神就像都刚胡了满贯似的，为之一振，有的人被感动得手指直颤。

此外，对工人们把大白菜最外面的叶子剥下来去卖“猪菜”，甚至偷拿鸡蛋的做法，丁务源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会说说黄鼠狼偷鸡的故事。

丁务源从不主动得罪任何人，连空谈艺术的伪文青秦妙斋都成了丁务源拉关系的对象。一是秦妙斋租房的这笔钱用不着上账，二是他带来的狐朋狗友里老有女的，且又是那么大方随便。

许鞍华导演看到范伟扮演的丁务源后，觉得很“可怕”，让人“脊背发凉”。这恐怕也是大多数人的观感：丁务源几乎只以笑脸迎人，毫无锋芒，但就是这样一副面孔在对手尽除时（包括悄悄叫来宪兵抓走秦妙斋），微笑背后吃人不吐骨头的一面暴露后，自然会觉得阴森。

丁务源的如鱼得水，正在于“人事”对他的保护与遮蔽。即便后来老板派来一个新的主任尤大兴时，丁务源嘴上说着没关系，但心里第一反应是：哪里的年礼送少了！楞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人事，都是人事；把关系拉好，什么问题也没有！” 心里想，即使一时不能复职，也要运作股东太太们，安他作个副主任。

努力、正直，却到处碰壁

有两种企业经理，一种是宁可浪费过半的劳动力，也要维护企业的“一团和气”；另一类则认为生产是唯一目标，必须最大限度节省人力成本，并提高工作效率。

在电影中，尤大兴是后一种企业经理，能做事却又不太会“做人”，不仅得不到工人的拥护，最后连老板都不支持了，被虽不会做事但会“做人”的丁务源比了下去。

根源就在于，对老板来说，这个农场赔点钱，是绝不在乎的，只要能把股东们的各种需求打点妥帖就行了，老板们还有许多比这座农场大得多的事业。许老板和佟老板在争权，三太太只想拿着农场的好处去享受生活，佟小姐一心想在农场租客里面找个对象，农场的工人们则混日子，丁务源趁机在其间左右逢源。

农场出现亏损，恰好是丁务源上任这半年的事。但他给股东们送农场的北平大填鸭、意大利种的肥母鸡、琥珀心的松花，还有给夫人们插瓶的桂花、腊梅、芍药与茶花……谁家落了红白事，丁务源总会第一个跑来帮忙；谁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丁务源更是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况且，他很明智地让自己处于一个权利场中的劣势，通过抬高他人，来贬低自己，可以叫“虚伪”，当然也可以好听一点，叫“藏锋”。

尤大興智商很高，本应明白“这些道理”，却选择性忽视，认为自己是留英博士，应该用专业来展现业绩，而不是靠拉关系。尤大兴丝毫不客气地推进对农场的改革，身上投射出的是老舍本人的影子，正是努力、正直、热诚这些品质，偏偏使自己到处碰壁。

丁务源上任时，两天之中把工人的姓名记得飞熟，并且知道了他们的籍贯。尤大兴则记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会看，谁是有经验的工人，谁是混饭吃的。对混饭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换。在没有撤换之前，他甚至给他们排活儿——“今天，你不能白吃农场的饭。”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这样的经理，不招工人恨才怪。

最后，丁务源和秦妙斋拿捏尤大兴的一大罪状是坚守自盗，其妻明霞贪污了农场的鸡蛋。且丁还未出面，只是让秦妙斋冲在斗争第一线，自己最后出来摘桃子时还不忘做好人。让明霞觉得自己作错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坐下听丁主任讲补救方案。

还有一个极重要的是，在公私界限上，丁务源似乎很有“分寸”。过去工人们若献给他卖猪菜的钱，他绝对不肯收。“晚上打几圈儿好啦！要得吗？”结果，几圈麻将打过后，大家的猪菜钱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顺地入了丁主任的腰包。

有人说，这部电影是不成方圆的方圆，不算世故的世故，更是特定环境下的生活哲学，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