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的“势利眼”

顾文显

高拴娃平时的成绩在班级甚至年级总是名列前茅，可一到高考就掉链子。尽管他在高三复读了一年，第二次高考还是名落孙山。成绩下来的那天，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生养他的小山沟，父亲高老海只顾闷着头狠命地往嘴里扒饭，老半天，才长出了一口气：“命中八尺，难求一丈。娃，你可能天生是钻地垅沟子的命，咱认了吧。明天，跟爹薅粳地草去。”

第二天，太阳火辣辣地晒着脊背，高拴娃跟在老爹身后拔草。老爹干活狠，速度快，他吭哧吭哧紧赶慢赶还是追不上，累得腰酸腿痛眼眶子发胀，大脑一阵阵晕眩！天黑回到家，他直挺挺地往炕上一仰，饭都不肯吃了。妈妈过来，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病了，高拴娃脖子一挺说：“我死也不种地了。妈，你不是说攒下了两万块钱，要给我读大学的吗？借给我，我要用它做生意，保证给家里赚回大钱来。”

没等妈妈答话，父亲就冷着脸过来说：“谁敢批准？你又拿什么做保证？拴娃我告诉你啊，那些钱是给你念大学的;念不了大学，就留着给你娶媳妇。干别的，休想！”

“我赚了钱，保证加倍偿还还不行吗？”高拴娃说，“就算是农民种地，还要买种施肥打农药呢。”

“说得轻巧。”父亲一脸不屑，“拔草是谁都会的活儿？没有任何技巧，你连草都拔不好，还想这想那。孩子，把心收回来吧。老话说，蒿子长不成树，兔子长不成驴，你爹是庄稼汉，想养出大款儿子，那是痴心妄想！”

这话太伤高拴娃的自尊，当天晚上，高拴娃赌气没吃饭，饿了一夜，想想谁也不怨，就怨自己命苦。

高拴娃察觉到，打从他去年落榜以来，父亲的脸色越来越差，常常是吃着饭半天不吭声，好久才抬头，眼睛望着别处，长长地叹一口气，他那是压抑呀！那是对他这个寄予厚望而又不争气的儿子的哀叹！高拴娃联想起战国时的苏秦，传说苏秦游秦国回来后，父母都不与他搭话，嫂子连正在刷锅的手都没停下，后来他挂了六国相印，全家人迎到了长亭外！世情冷暖呀。看来，男子汉要想让大家尊重，必须出人头地！那一刻，高拴娃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钱借到手，干出一番事业，让他的势利眼老爹对他彻底改变看法。

第二天，高拴娃借口看病，去了一趟县城，寻找发财门路。听说今年蘑菇大丰收，他只要收购一定数量的野生蘑菇，再倒卖出去，就可以获得相当可观的报酬。尽管没太多的本钱，小打小闹也比晒日头薅草强呀。

从他家再翻过一道岭，是个叫倒木沟的小屯，那里盛产野生蘑菇。由于交通不便，每年秋季，农民摘下蘑菇运不出去，大部分都烂在了树林中。假如将那些蘑菇晒干，就可以就地打包、装箱，运输还会是问题吗？高拴娃因为自己的创意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忙去了倒木沟。一打听，他高兴坏了：当地人采下鲜蘑菇急着出手，只要7角钱一斤，而4斤鲜蘑菇可以晒一斤干品，市面上一斤干蘑菇的收购价是7元，刨去工钱，利润可以翻倍。他若把家中那两万元投进去，只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可以赚4万元，抵得上父母半辈子的辛苦。

高拴娃知道老爹的脾气。老爹认准的事情，你几台拖拉机都拽不动他。那就做老妈的思想工作吧。高拴娃三番五次跟老妈磨嘴皮子，到底把老妈说动了心：“孩子，你真的能行吗？妈瞒着你爹把钱借给你，可你记住了，赚够了一定还回来呀，要是让你爹知道了，我可扛不住他的驴脾气！”

高拴娃悄悄取出那两万块钱，跟老爹撒谎说，草暂时不能拔了，因为岭那边有朋友请他去帮忙，给工钱，爹也就松了口。

高拴娃踌躇满志地去了倒木沟：“老爹，我迟早要让你改变眼光，让你学会重视年轻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高拴娃在倒木沟安营扎寨，就地雇了几个中学时的同学做帮手，挂起了收购鲜蘑菇的招牌。山里人担心的是蘑菇捡了卖不出去，如今见有人收购，大家便纷纷起早贪黑地进山，将采摘的蘑菇源源不断地送到拴娃的收购点。

高拴娃此行绝非是蛮干，他事先发现村后有一条小河，两边的河滩很宽阔，收购来的鲜蘑菇铺在河滩卵石上，借日光的烘烤，只要三四天，就可以完全脱水，打包装袋，方便极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高拴娃第一批蘑菇还没完全晒干，突然天降大雨，他只好匆忙收拾起来，暂时存放在老乡家中。雨过天晴，乡亲们又纷纷钻进树林，天黑时，又有一批鲜蘑菇堆在收购点门前。高拴娃虽然担心蘑菇烂掉，但有承诺在先，只好咬牙收下，心里盼望着老天快晴。谁知老天偏跟他作对，白天晴，夜里下雨，那蘑菇愈发疯长，可小河的水已漫过河滩，收购的蘑菇根本没处晾晒，只能眼睁睁地看它们烂掉，那都是钱呀。高拴娃一着急，竟挂上了吊瓶！幸亏倒木沟的乡亲还厚道，见他遇到难题，纷纷说，天灾人祸，怨不得年轻人，咱别管承诺不承诺，那蘑菇就别再捡了……这才解了他的围。就算这样，高拴娃一算账，得，不但没赚到一分钱，而且私自挪用的“专款”也被他几乎全赔了进去！

处理完事務的那天傍晚，高拴娃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本想着事情能瞒一天是一天，慢慢想办法还上这笔亏损掉的钱，哪知道一进屋，就见老爹老妈都冷着脸看着他。老爹啪地一拍桌子：“要是放屁能打着火，还买硫磺干什么！你们娘俩胆子也忒大了，敢瞒着我做这么大的主，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骂够了，老爹站起身气哼哼地摔门而去！

不用说，这“天机”泄露了。

高拴娃伤心啊，整整一个月，他吃苦受累外加上火，不就是为了赚点钱帮助爹妈减轻负担吗？离家一个月，见面连个冷暖都不问，劈头盖脸就一顿臭骂，这老爹真够绝情的。晚饭后，老爹还是不搭理他，只顾深一口浅一口地喘粗气。高拴娃压抑得受不了，就躲回自己屋内落泪。想想自己，考大学落榜，干农活吃力，做生意赔本儿……再想想父亲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他实在没勇气面对。干脆死吧。高拴娃擦干眼泪，悄悄从仓房里拿了一条麻绳，溜进附近的树林，把麻绳往一棵歪脖树上搭……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听到背后有人压低声音喊他：“拴娃，你咋恁没出息！”

原来是邻居牛大叔。牛大叔从未婚娶，见了小孩子亲得要命，尤其是拴娃，打小就特受牛大叔的喜爱，有空就把他扛在肩膀上玩耍。听到拴娃做生意亏本挨了骂，牛大叔担心年轻人心理脆弱受不住打击，就一直在暗地里盯着他，果然，这小子想不开……

没料到牛大叔比父亲还疼自己！高拴娃靠在大叔怀里失声痛哭。牛大叔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孩子，这点挫折就把你打倒了？好汉子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家里那点钱全给我赔进去了，我拿什么往起爬呀！”

“孩子，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和信心了。”牛大叔说，“大叔手里还有两万块钱的棺材本儿，要是你有把握，大叔可以借给你。不过，第一你得付利息，第二你必须让我跟着一起做，也算监管吧。你先说说看，假如有了本钱，你打算采取什么手段东山再起？”

高拴娃说，针对这次失败，他认真总结了一番，今秋雨季蘑菇含水多，根本无法达到预期的出干货率，加上他拉不下脸来跟乡亲们讨价还价，硬撑着收购，所以，即便不涨水，这次收购也没钱可赚。看来生意场上，只讲面子不讲策略是必败无疑的。高拴娃还说，在收购蘑菇的同时，他还看好了那里的柳编市场，那个不存在灾害和运输方面的风险问题，只要把住质量关，一定能赚钱。

“好！”牛大叔连声赞叹，“你老爹还说你狗屎抹不上墙，我看你小子错不了，我相信你。”

说罢，他带着拴娃去见高老海：“老哥，我自愿借给拴娃本钱做生意，无论是赔是赚，都与你无关。”

“好哇。”高老海点了点头，不阴不阳地说道，“不过话说在前头，一年的期限。拴娃，你如果再不行，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回来种地，期间你不必回来见我。我专等你的好消息。”

爹爹唯利是图的态度，让高拴娃从脑门凉到了脚后跟。他收拾收拾，第二天就和牛大叔去了倒木沟。

高拴娃这回瞪圆了眼睛，在收购村民们编的筐篮时一丝不苟，有时候为了质量问题，甚至与村民们争吵起来。晚上，牛大叔问他：“听村民们讲，你小子跟上次收蘑菇时判若两人，这是为什么？”高拴娃说：“大叔的钱来得容易吗？我要是不好生把关，再赔了，如何对得起您一片苦心？”

高拴娃收完了柳编收冬药，接着又腌山菜，几轮生意做下来，不但补上了挪用的“专款”，付清了牛大叔的本钱、利息，还把下一步发展的本钱也赚下了。当地的乡亲们都夸高拴娃有魄力，愿意继续跟他做生意……牛大叔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小子，告诉大叔，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想见我爹了。”高拴娃说，“我要把这些成果摆在他面前，让他亲口收回那些嘲讽我的话！”

“你知道你爹为什么总冷着个脸，还限令你一年内不许回去见他吗？”

“他瞧不上我呗。”拴娃回答。

“错！”牛大叔摇摇头，“你想想，我不过是你的一个邻居，对你家的事怎么会那么知根知底？实话告诉你吧，从那天夜里尾随你，阻止你寻短见，到以我的名义借给你那笔本钱，全是你爹的主意。你爹得了胰腺炎，疼起来，那是不要命呀，他冷着脸，才能掩盖疾病的痛苦啊。孩子，咱这穷山沟，哪家的孩子上过高中？只有你一个。你老爹为了供你上学，年轻时出力过猛，身体早成了空架子，胰腺炎刚刚好转，又查出尿毒症……咱直接去县城医院吧。”

啊？怎么会是这样！

牛大叔告诉拴娃，其实当初他想拿家里的钱收蘑菇，老爹早就知情。他故意让妈妈出面唱红脸，为的是督促他把事情做好。然而，毕竟花的是父母的钱，拴娃并没有十分谨慎。所以，老爹才让牛大叔出面支持拴娃，果然有效。把拴娃支到外地不让他回来，是怕儿子知道自己的病情会担心！哪想到雪上加霜，这肾又出现衰竭了。

“孩子，你初出校门，根本没有社会经验。你也不仔细想想，大叔只是一个非亲非故的邻居，邻居怎么可能在你看不到希望时，肯借给你那么多钱！在危难时，这世上不顾一切保护你的，只能是你的爹娘！”

高拴娃愧悔交加。老爹为了他心都操碎了，而自己却误解为“世情冷暖”，想见父亲，也仅仅是为了在他老人家面前扬眉吐气一回。儿女与父母在感情的天平上竟然是如此的不对等！

高拴娃立即随着牛大叔直奔县城。到了老爹的病床前，拴娃一下跪在地上，攥住老爹枯瘦的手：“爹，儿子错了……”

“儿子，你没错。你做得非常好，并没让爹失望。”老爹喘息着说，“看到儿子有出息，爹心里高兴啊。儿子，别怪爹的方法僵硬。爹不懂心理学，不会教育孩子，只能想出这些笨办法。让你心灵上受了创伤，爹对不起你呀。”

“爹！”高拴娃哭了，“儿子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您的病治好。儿子换一个肾给您，我马上去做化验……”

“你给我站住！”爹的声音突然高出八度，用力拍打病床，逼迫拴娃停住脚步，“拴娃，爹能住进医院，就表明爹想继续活着。爹一定能活下去。儿子还没真正长大呢，爹怎么可以死！但你这样做，爹宁可马上就死！儿子，将来你有一天当上父亲，就会知道爹妈养育儿女的真正内涵，那是心甘情愿的奉献。爹这把年纪，让你捐肾给我，那岂不是生命的倒退，当初生你还有什么意义！我曾经想过，假如往后有许多许多钱，爹妈分享一些，那也心安理得;假如你有孝心，每天早晚问候、奉茶，那我们也欣然接受。唯有你的健康，到任何时候，做父母的一丝一毫也不能索取！”

高拴娃热泪盈眶。透过泪花，他一道一道地细数老爹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写满了慈爱……

〔責任编辑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