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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的客厅

2018-01-04高沧海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畜生堂屋老娘

高沧海

老北快六十歲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老娘,那个自从跌坏了一条腿,就开始骂天骂地的老太太,不只叫北马氏、老北家的、北他娘,人家还有一个非常婉约的名字——马月娘。

老北当时一下子就笑了。

老北闭上眼睛想,叫月娘的女子,当是月下仙子,衣衫飘飘,有着绝世容颜和“此曲只应天上有”的美妙歌喉。哪里是老娘现在这副尊容,眉塌嘴瘪,天天吹胡子瞪眼,架起拐杖就像架起枪,就好像随时随地要把老北干掉。

老北仔细分析过,有高山凸起,必有谷底凹陷,万物同宗,老娘的腿脚弱了,嘴巴自然就要凌厉一些,理解万岁。

当初老娘跌坏腿,老北把老娘接到家里同住,由媳妇照看。

老太太说,楼上她不住,东西厢房她不进,她要住,就住北堂屋。老太太念叨的北堂屋,就是老北家的大客厅。老北说,娘,换间房。要不,您老住我那大卧室,听风望水?老太太一下子就嚷嚷开了,让我死,让我死!老北慌了手脚,忙说:“住,住,您老不住北堂屋,谁住?”

老北席卷了客厅的花花草草,当中支起一张床,老太太见天就坐床上。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老北的客厅就成了庙,老娘就是庙里的娘娘。老太太冷峻的眼神迎来送往,家中来人去客出出进进都要先脱帽鞠躬问老太太好,老太太安,然后才能夹起尾巴,翘起脚尖,灰溜溜穿过客厅。

老太太腿脚恢复得还不错,才一年有余,拄了拐,能慢慢挪动,或到院子里,或到大街上站一站,看冬去春来,梧桐又开了一树花。

这天,老北回家,老远就看到自家门前围了一圈人,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老话儿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娘今年八十有四,正在旬头上,难不成阎王差人来请了?

老北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老娘正好好地坐在门口。看到老北,人们纷纷告状,老太太在诉苦,说自己没人管没人问,饿了大半天,水米没进哪!

老北一脚踹开房门,迎着媳妇脸就给了一巴掌。

老北做了一桌子好饭菜,说,娘,是儿子的错,没好好伺候您。

老太太汤汤水水,连撒带漏,倒也吃饱喝足,自顾嘬嘴咂舌。老北暗里连连叹息,原先那么利索的娘,如今竟也不利索了,这哪像吃饭呀,说得不好听点,分明就是猪拱槽。老北扎上围裙,打扫满目狼藉的餐桌。

老北正干得起劲,听到街上人声嘈杂,间歇还有哭声,老北忍不住出去看看稀奇。

这一看可不得了,竟然是老娘,她手里的拐棍儿几乎就要戳破老天的脸。老太太边哭边骂,庄子里姓北的人家,都是畜生,从男的到女的,从老的到小的,一家子都不是人,一天到晚,水米没给进哪!

老北说,娘,娘,您这是哪里话,咱这不是才吃过,碗都还没洗?

老太太细细地打量一番老北,说老北跟屋里那坏女人是一伙的。

老太太坐在大街上,对着天空,骂了一晌午老北家的畜生们。

老北对媳妇说,对不起,对不起,咱娘,老糊涂了。老北拿媳妇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打,你打回来。

以后,老北也就习惯了,庄子里的人也都习惯了。

老太太吃过喝过,咳两声,清清嗓,坐在床上叫阵,老北就撤到院子里。老娘嫌没有听众,转移到院子里放火,老北就去大街上站,看冬去春来,又是梧桐花开。

老娘拄起拐占领大街后,老北一溜小跑搬来椅子,奉上热茶,老太太坐稳妥,对天喊话。训过老天爷,骂过八辈祖宗,地上画个圈圈,老北家的畜生们有你们好看!这个时候,老北就提个马扎远远坐着,看日影渐斜,再掠过屋顶,掠过屋顶上老猫的腰,咕咚落到屋山墙那一边去。老太太撩起衣襟擦嘴抹眼,抿一口茶,天地暗了,老猫下屋,收兵回营。

晚上,老北在小广场跳完几曲三步踩,回家,刚到自家门口,自家院子瞬时灯火通明。院里灯的按钮就在老太太床边,老北用余光瞄一下老娘,老娘正半倚床上,双手笼在袖筒里,勾头勾脑似打瞌睡。

老北轻手轻脚穿过客厅,老娘还健在,马月娘还在人间,好,好。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金山》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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