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一城樟树绿
2018-01-04葛取兵
葛取兵
时光并不久远。
这一帧画面记忆犹新。暮春的菜园,满眼新绿。一排香樟树已有父亲手中的锄把粗了。春天是开花的季节,香樟也不例外。菜园子满满的樟树香味。父亲在锄地,母亲在除草。远方有牛哞声响起。两个小孩在菜园玩蚯蚓。不知何时,他们被香樟树吸引了话题。这两株树是我的,妈妈说我长大了,树也长好高好大。小女孩边说边用手比划,甚至努力地踮起脚尖。找了婆家,用它打漂亮的家具,香着哩。男孩一脸不屑地说,臭美。内心却掠过一丝嫉妒。
时光真快。那个男孩是我,行将年过半百。而那女孩就是我姐,也是为人妇为人母了。只是那一排香樟树还在,足有小水桶粗壮了。每一次回家,远远地看到它,心中就腾起了归家的温暖。
香樟,是南方最常见的树种,树冠舒展,树叶繁茂,树干苍劲,是江南所有乔木中的“美男子”。在南方,尤其是在洞庭湖边的水城岳阳,无论是大街小巷,还是乡村阡陌,遇到最多的树就是香樟。南湖边、群山中、湿地里,随处可见的百年樟树让人惊叹。香樟就像一个贴心贴肺的人,你在哪儿,它就相守在哪儿。天晴,它为你撑起树荫,让你享受清凉;下雨,它密集的树叶,为你撑起一方晴空。人到中年,讲究的是修身养性。每天早晨和晚上,一定要去王家河散散步,出门碰到的第一棵树是香樟,夜晚归家挥手告别的也是香樟。只是见得多了,就像老朋友,无声胜有声,相视一笑,一世情缘。
樟树叶椭圆,类似桂树、杜英的叶子,只是樟树的叶子上有层亮晶晶的油质,恍若是给树叶打了一层腊。樟树一年四季常青,冬天也不掉叶,依然青翠依人。但是一入春,正值清明时节,老叶换红妆,风一吹,便群舞而下,簌簌有声,煞是壮观。老叶落,新叶出,朝气与暮气并存,衰退与新生共现,樟树却是愈加生机勃勃。五月,这个小城因它而绿。蓝天阳光下,抬头仰望,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是那么清晰,恍若阳光点亮了樟树,一刹那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是岁月静好。
其实对于樟树叶,我还有一种浓浓的情结。因为它与一味大餐有着密切的关联。春江水暖鸭先知。洞庭湖是水乡泽国,不仅多湖鲜,还有一样就是湖鸭多。湖鸭又称麻鸭,是湖乡人的一道美味佳肴,做法颇多,如君山怪味鸭、钱粮湖特色鸭、茶油鸭、菱角煨老鸭,还有九哥酱板鸭。在岳阳吃鸭蔚然成风,大街小巷随随便便上百家鸭店,君山怪味鸭更是声名震全国。做啤酒鸭是老婆的拿手菜。每次做菜,除了大蒜、草果、八角、桂皮、花椒,一定要用晒干了的樟树叶——除腥增香。一枚小小的樟树叶,为一道重情重义重口味的鸭子活色生香。我喜欢樟树的叶子,时常把它放在手心里,感知它的柔性、温度与气息,每一片叶子都蓄满了阳光和风。
樟树也开花,只是太低调了。花细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再小也是花,而且花多繁密。小小的、浅白色的花朵,如粟米粒一般微小,开在每片叶腋下。细细地看,樟花竟如此美丽,鹅黄的雄蕊,重重叠叠,在白色的花瓣上,宛若白玉盘上的金莲。每一朵花是如此精致优雅,每一朵花都似乎蕴含着不可思议的温柔与情意。春末夏初,是香樟树开花的季节。远看,香樟,就是一棵树。走近,一树繁花,点点滴滴。要是站在高处,看开花的香樟,有一股震撼的气势。花虽然小,一朵花的香味可能不足以让你与自然相拥,但是整片香樟树的花香是旖旎的,悄然的,弥漫得无处不在的。站在香樟树下,有一股浓浓的樟树香味,扑面而来,仿佛是一大把一大把的香水灌进你的鼻腔。我喜欢樟树的味道。每次走过樟树总喜欢扯一片叶子,摘一束小花,抑或采一粒香樟果,放在鼻子里闻,闭眼,细细地闻,亦有香,清清幽幽的。如同碰上了可爱的小孩,摸摸头,捏捏他的小脸,心里充满一种喜爱。正是这微小的、香气微弱的、不起眼的花,使得整株树被人注目,使得整座城都醒了神经。
再细小的花也结果。一朵花是一粒种子的前世今生。五月花期已尽,无数小小的果子已初具,历经春夏秋,一直到冬季,一个季节的开始与终结,也让一粒樟树子走向成熟,人类十月怀胎,草木亦如此。再小的种子也是孕育的过程,历经风雨酷暑煎熬,秋风萧杀了,一树香樟子终成正果,原来从花到果并不简单。黑不溜秋的小浆果,香樟子类似桂子,青豆般大小,长圆形。抬头看树,在叶底,一颗两颗樟树子,隐藏在密密的树叶间,与碧绿的树叶相衬着,一如小户人家的孩子,出门就爱躲在妈妈的衣衫背后,羞涩的,胆怯的,我见犹怜。成熟的黑色香樟子,表层是薄薄的果肉,味道如何?没有尝过,只能问鸟了。此刻,香樟树是鸟的天堂。成群的鸟——灰椋鸟、白头鹎、鹊鸲、乌鸦、喜鹊,在树上觅食,形成城市里少见的群鸟飞舞的景观。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白雪茫茫,天地间浑然一体。但是,稻子归了仓,鱼儿潜了底,即使山上的野果也在秋风中落了地,唯有樟树子,在绿叶的保护下依存于枝叶间,静等鸟儿的到来。这是冬天最后的晚餐,也是一场丰盛的大餐。
当然熟透了的香樟子,也给人类带来了些許的烦恼。走在秋冬的树下,时不时有香樟子掉下来,砸在头上,抑或是衣服上,留下一滩殷红的印迹。起风时,也会看到它们从树上掉下来,一颗一颗黑色的、饱满的,行人走过,踩上了,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啪。人行道上常常是一滩又一滩的污迹。
樟树的树干挺拔修长,木质细腻韧实,且香味浓郁,是打家具的上好木材。樟树生长慢,木质细密,一棵树成材要一二十年。所以在南方农家有一个习俗,生了女儿,一定会在院落栽下几棵樟树。乡下人实在,二十年,樟树成材了,女儿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寻了婆家,就得打一套上好的家具陪嫁,可谓是面子里子都有,风光无限。记忆中大姐定好了婆家,择了吉日,父亲就请来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吴师傅,斧、锛、刨、锯、凿、锉……早些时日伐下的几棵樟树,已经干透了,正好。“噼噼啪啪”了好些时日,弄得满院子的香樟味——那是农家的喜庆味哩。
三门柜、高低柜、五立柜、小方桌、梳妆台、脚箱,即使一些边角料,也被巧手的木匠打成了小方凳、洗脸盆、脸盆架。个把月工夫,一套完整的家具,摆在堂屋,打灰底,做油漆。大姐看着家具日趋成形,满眼都是亮晶晶的光,走路都是一步一蹦的,轻盈得好像脚底装了弹簧。至今记得一幅场景:正午时分,冬阳暖日,少年的我蹲在门槛上玩蚂蚁,无意中抬头,大姐正在俯身低头闻着家具的清香,沉醉而又迷恋。抑或是我的注视惊扰了大姐的心事,大姐的脸“嗖”地一下,一片绯红,羞涩地一转身扭进了房间,把长长的辫子留在堂屋里左晃右晃。只是心痛了母亲,好几次夜深人静,一弯月亮在云缝中钻进钻出,母亲坐在堂屋的角落,安静地看着家具,眼角里却是泪花。盼着孩子长大,原本就是做娘的心愿。当女儿真的即将离开之时,却又有千般的不舍。是呀,完美的家具,却是女儿远嫁启程他乡的载体,从此将离开父母的庇护和照应,从一个有父母遮风挡雨的家进入另一个陌生境地,这怎么能让做父母的安心?而我感到了家的另一种温暖。
一棵树的生长远远赶不上时代的变化。九十年代广式家具风靡湘北,传统制作逐渐实现了“工厂”化,满街都是流水线生产的组合家具,品种多样,款式新颖,尤其是油漆光洁如镜。虽然价格不菲,但一下子吸引了無数青年男女的眼球。结婚的条件中无一例外地增加新的条码。乡下木匠一下子由繁华到落寞,从被器重到遭受冷落。吴木匠终于没有了用武之地,没有人再请他做家具了,由于年纪大了,就连做棺材也没有人请他了,之后的许多年他无所事事,成了一个无事可做的“闲人”,颤颤歪歪地走进了家乡的后山,与一山樟树相伴相守。老家的传统行当,不仅仅是木匠,还有铁匠、蔑匠、染匠、理发匠等等,最终都由衰败走向消亡。木匠走了,那些精巧的、粗笨的家具在静静地诉说着曾经的荣光。在这个行色匆匆的年代里,原本是中国百姓生活中独特的审美情趣渐渐消失了,比如那些雕花的窗棂,床楣上雕龙刻凤的木床,都慢慢地被工业时代的千篇一律、粗糙简单的实用性所取代,再也寻不到一点与艺术相关的趣味和价值符号了。樟树似乎在荒野中寂寞一生。还好,时光总是多变的。一棵树的内蕴终究决定了它的价值所在。樟木用其恰到好处的硬度和韧性延续着精彩的艺术。一度冷落的实木家具再度备受关注,榉木、胡桃木、老榆木、杉木。实木是一种情愫,这种情愫更像是一件家具对生活的陪伴,它让家更有家的味道。
樟木家具的一木难求,抑或是因为樟树的香。这是樟树独有的特质。衣服在樟树家具里面被香味熏染,香气永远也不会丢失。人们把衣服穿在身上时,缭绕着让人心满意足的家常味道。民间一直有用香樟树提取的樟脑丸驱虫的习惯。
香樟最迷人的特点是香,是香透一座城的香。香樟的香跟桂花的香不同,它也香得甜蜜,可是更香得醒脑,是混合了药香的那种。樟树不仅花、叶子、果实,就连树干都洋溢着浓郁的香味。一朵花,一片叶子,甚至一粒果子都潜伏着无限的风光。在岳阳,除了人类,樟树应该是岳阳的第二大生命体,亲切随和、朴素简单,遍布大街小巷、寻常巷陌。排在路边时,撑起林荫;密聚时,汇成森林;独立一树时,化作风景。在城里,白天的喧嚣与热闹掩盖了香味。清晨,抑或是夜晚,驻足任何一地,大街中心,小巷一隅,河边公园,甚至能够听见风的裸足踩过香樟叶片的微声,甚至能感受到一波又一波的香樟味忽远忽近,忽浓忽淡,汹涌而至。深呼吸,你仿若在香的海洋波澜起伏。樟树已深深融入了岳阳百姓人家的生活。随意在路上行走,街巷、村落,甚至是荒野,每一次前行,踅身,回望,遇见的一定是樟树,好像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它的树荫。
樟树甚至成为许许多多村落的记忆,乡愁的代表,游子精神世界的地标。在南方不少村庄的村口,总是长着一棵甚至两棵、三棵冠盖如云的老樟树,这是村庄的“风水树”,一代代村民对它怀有深深的敬畏感。确实,阅尽沧桑的老樟树看惯了岁月的变迁和人世沉浮,风也好,雨也罢,依旧是泰然自若,神情肃穆,守卫着它的村庄,呵护着它的子民。樟树是富有神性的树。
是呀,每一次离开家乡,我回首一望,村口的樟树是那样高大挺拔,有喜鹊在树丫间忙碌地活动着,阳光恰到好处,一头小牛步履轻盈地从树下走向田野,这是很生动的场景。我深刻地记下了这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