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2018-01-04胡子龙
胡子龙
那句老话的的确确是行路人的经验之语:望山跑死马。
女人跟着男人沿江边低坡的二尺石坷垃道,从上游一个弓样的江湾里出来,一眼就瞅见前面不远的江拐弯处,有一个被江流随意丢着的小小村子,女人吁了一口气,心想今晚上能找到有烟有火的歇息处了。谁知道当她跟着男人磕磕碰碰地穿过一片乱石滩,陷入条算是大江支流的破箐里,再慢慢从破箐里探出头来,将前面的小村和一众风光景致重新纳入视野,小村与他们之间,依然是刚刚看到时那样的距离。而几乎是在她的一愣间,喧嚣的江水和江两岸险峻峦岩,不由分说挟裹着的小村,进入朦胧状态,最后除了愈加狰狞的山崖轮廓,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就在这时候,走在前头的男人把脚步一收,说,前面百多米处是有名的“鬼见愁”,咱们不能再往前了,今晚就歇在这岩洞里,明天早上再走。
岩洞?就歇这里?女人又是一愣。
女人发愣间,男人已经不在她身边了。她心里慌乱,正欲张嘴喊男人,“噗”地一声,眼前闪出一苗蓝火。借着蓝火,她看见身边有一个凹陷进岩壁里的石洞,男人已经半蹲在了洞里,举着气体打火机观察洞里情形。事实上女人也不敢奢望走到前边村子了,但本能还是使她犹豫着,是不是就跟男人钻进洞里去。从她的犹豫可以看出来,男人和女人并不是很熟悉,至少不是夫妻兄妹亲情类关系。在女人犹豫不决间,男人在洞里说话了,进来啊,我看过了,里面铺着干茅草,也没有什么脏的东西,歇一晚上还是很不错的。停了停,又说,你要觉得两个人歇一个洞不方便,你进来。前面几步的地方,还有一个小些的洞,也可以歇一个人的,我去那里。有什么事,你喊一声,我很容易听见的。说话间,火机熄灭了。别,别。女人愈加慌乱起来,伸出手,抓住了男人的衣角,大哥你别走,咱们再陌生,也认识一天了,一起走了这么多路。天贼黑的,你走开了,在这荒山野谷里,要是有野兽来,要是有坏人欺负我,我……大哥,我们就一块儿歇这洞里,我放心你的。说过,又觉得“放心”这个词,用得不够妥当,赶紧补上一句,我一路都喊你大哥呢,你就当我是你的亲妹妹好了。
那咱们就赶紧进去,外面风呛,再说呢也累了。男人说着,重新亮了打火机,带着女人钻进洞里。正像男人说的,能够同时躺四五个人的岩洞里,铺了厚厚的干草,踩上去软和和的。在这荒谷僻岭,厚厚的干草就是一床绒毛毯。女人真的累了,男人毫无疑问也真的累了。女人挨左边洞壁的草上坐下,男人呢挨右边的草上坐下,他们中间,保持着能坐三个人的距离。男人闭上了眼睛。女人待了一会儿,也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女人只觉得腰腿酸痛得不得了,想躺下去好好睡一会,但在一个毕竟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面前贸然躺下,并不是一个理智的做法。作为一个女人,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退而言之,即便男人真的心无任何邪念,自己也不能因此丢掉了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应有的矜持。男人也坚持坐着,女人明白,要是男人一个人住进这洞里的话,他早已经横躺在草上呼呼大睡了,之所以他也坐着,无非是在她这个只认识不到一天的女人面前,保持一个男人的矜持罢了。其实,这样靠着洞壁半眯半醒地过一夜也算是不错的。虽然时令已经进入深秋,但在这大江谷里,白天仍燥热得厉害,紧紧慢慢刮的风都是热风,跟蒸锅边的气流一样。随着太阳的落山,气温会有所降低,但也就是人穿着单衣所需要的那个温度,等到一整天的积温被大地万物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天也就快亮了,新的太阳要升起来了。
想着,女人的眼皮也就开始有些重起来。这时候,她朦胧间听到男人那边悉悉索索响起,条件反射地一抖,睡意全消。男人在那边说话了,妹子,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交代了肚子,觉也才能睡安稳。说话间,一样东西也就准确地送到了她手边。女人接过,是一块包谷饼,黑夜里泛着浓浓的包谷香。她内心立即有了些愧疚,想对男人说声对不起,但又不敢说,她知道,这“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来,只会适得其反,更对不起男人了。于是什么也不说,举起饼子,轻轻咬一口。吃着包谷饼,也就找到了合適说的话,大哥,我忘了带吃的东西,一路上吃你的,真的不好意思。明天往前走,遇到有小卖部,我一定买些好吃好喝的,好好谢谢大哥。男人说,你我素昧平生,能够萍水相逢,在萍水相逢后一起在这荒凉的大江谷里走两天,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了,互相照应是应该的,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吃吧,吃过了你靠里边踏踏实实睡上一觉,明天好赶路。我呢,坐在洞口也打个眯糊。有我,什么危险也没有的,你放心休息。
男人将话说到这个田地,女人也就没有任何理由不让自己放心地睡觉了。吃过包谷饼,她让男人用打火机照着,将自己的行李包紧挨洞的里壁放了,将头靠上去,说声大哥,我睡了,你也睡。很快就踏踏实实地睡过去了。男人呢,也真的挪了挪身子,将自己的行李包放到洞口处,权当凳子,坐上去,用身子挡住大半个洞口;再架起二郎腿,挡住了另外半个洞口。然后,摸出一支烟,明明灭灭地吸起。不时望一眼他实际上根本望不见的女人。
男人不知道女人姓甚名谁,女人也不知道男人姓甚名谁,男人只听女人说,她是临川市城郊一个镇子的,男人也告诉女人,他的家在与临川市千里之遥的一个市辖小坝的一个村庄里,跟临川的水点点滴滴流进这条大江里一样,他家乡的水也归于这条大江里,他们算是同饮一江水的人。
男人和女人相遇在白天吃早饭的时候。男人从西北方向来,乘坐了整整一夜的客车,清晨在大江与一条不大不小的江交汇处那个半岛小镇上下了车,没停留,就匆匆忙忙踏上了这条通往峡谷深处的江岸小道。女人从西南方向来,也是乘坐了整整一夜的客车,落后男人二十多分钟在那个半岛小镇上下了车,也没停留,就匆匆忙忙踏上了这条通往峡谷深处的江岸小道。男人看见女人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将近三个小时的路,在江边顺岩壁人工开凿出的一条栈道上,就着一个岩壁泉潭里的泉水吃干粮。正吃着,女人从岩石弯那边急急忙忙露出影来。女人一见男人,先是一怔,然后低着头过来,急匆匆地与男人擦身而过。男人起先也没有在意女人,是女人走出几十步,走出了栈道,走到了沙热草枯的临江斜坡上,止步,回头朝这边望,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男人立即明白了,女人很想在这个泉潭里痛痛快快喝泉水,但因为他,女人不敢停下来喝,但女人又不甘心放过这几十里才好不容易碰到的一汪清澈泉水。男人赶紧提着自己的行李包朝来路的方向往回走,当他走出几十米时候,回头看,女人急忙奔回泉潭边。他还是慢悠悠往回走,等女人喝够了水,上路了,看不见了,他才转头,重新上了那绝岩栈道,不紧不慢地向前。
女人走到了男人的前面,忽而隐进山沟里,忽而出现在梁台上,但始终在男人的视野里。就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男人走进一道箐沟,见女人坐在河沟里一块礁石上,将两只修长的腿浸泡在流水里享安逸。男人犹豫是停下还是继续往前,女人看见了男人,大声招呼,大哥,过来冲冲凉,好朝前赶路呢。
男人就走了过去,放下行李包,到女人冲凉的上方,捧凉水喝。女人问他了,大哥,我见你往上游去了,怎的又下来啦?
男人正想怎么向女人解释,女人咯咯笑了起来,大哥,我早就明白了,你是故意往回走,好让我喝口凉水。别看大哥你长得粗粗壮壮的,心还挺细。我也没理由害怕你,就在这里等你了,想和你搭个伴儿。
男人憨厚地笑笑。
女人又问,大哥,你回哪里?
男人说了一个地名,并申明说不是回,而是去,他只是那里的一个过客。又问女人回哪里。
女人也说了一个地名。也申明说是去而不是回,连那里的过客都算不上。
男人说,那些地头我熟悉,你要去的地方跟我要去的地方远不了多少,就一两个钟头的路。往下两天里,我们同路了。
是吗?女人表现得很是欣喜的样子,我正愁一个女人家地生路不熟的,怎么走完这么多的路,现在有大哥和我做伴,我不用发愁了。
男人想问女人一个人走这么多险路到那荒僻谷地里干什么,想了想,没问。女人原本也想问男人一个人走这么多险路到那荒僻谷地里干什么,想了想,也没问。
男人走回自己放行李包的地方,打开包,拿出两块饼子,递给女人一块,吃点东西吧,走了这老远的路,肚子饿了。
女人说,我还真饿了。我没有走山路的经验,下车就匆匆忙忙上路,忘记了买吃食,等想起来,走出了十老几里,来不及了,只想遇到个村子找点吃的。说着甩甩手上的水,接过了饼子。
男人说,你大意了。从江这边往上走,遇不上几个村寨的。
女人说,那我吃了大哥带的吃食,不就让大哥不方便了?
男人说,没关系,我带的多,省着点,够两个人吃到那地头的。再说了,这条路我走了好几趟,熟悉,关键时候我能想办法。我是男人,咱们既然走一路了,我就不会让你这个喊我大哥的饿着肚子走路。
他们就一同走到了大江峡谷的这里,借这个天然石洞挡风拦沙住一晚上,明天还要相伴着继续往峡谷深处走去。
几只听起来很大的江鸟咕嘎嘎叫着,从下游飞来,在浪沫飞溅的江面上几回旋,落到对面江岩上的什么地方,栖息了。
男人又摸出一支烟点燃,这是他今晚上的第七支烟了。他里面的女人睡得很熟,轻而均匀的鼻息,给男人送来了女人才会有的那种馨香体息,这种体息由男人感觉来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将烟点燃狠狠吸了几口的时候,男人忽生感慨,这应该算是一个什么意蕴的夜晚?十年后,二十年后,三五十年后,自己还会不会清晰地记得这个夜晚,记得这个素昧平生但跟自己在这个山洞里近距离住了一夜的女人?
坐在洞口能望见一线蓝的天空,星星隐去了几颗,又跳出了几颗。
男人点燃第十一支烟的时候,里边的女人的呼吸听起来不再是轻而均匀,显得粗而急促,接着似乎夹杂上抽泣的声音。是的,是抽泣,很伤心很伤感的抽泣。男人想拨亮火机去看一看,然后叫醒女人,不过很快打消了这念头。男人寻思,莫非,这个女人,有着一肚子难言的哀苦?而她只身走进这人迹罕至的大江峡谷,就与她满肚子难言的哀苦有关?在男人这般想着的时候,女人的抽泣声渐渐地大了起来,不再是抽泣,而是连连叨叨地哭。哭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哭声才慢慢地小下来,变成了开头的那种抽泣,最后,连抽泣也收去了,呼吸又轻而均匀起来。在这个过程中,男人连烟也没有点,他生怕火光惊了梦中哭泣的女人。由他想来,女人的本性都是柔弱的。一个敢于独身闯这偏僻大江峡谷的女人,是算得上强悍的女人。但再强悍的女人,都有其柔弱的一面。如果真如此,自己去影响了她的哭,也就成了一个不可原谅的残忍的错误了。
现在,女人已经完成她的女性情感抒发,男人也就可以继续吸烟打发时光了。借着火光,男人看见,女人哭得一脸晶莹的泪。
在男人将烟点到第十七支的时候,女人醒过来了。醒过来的女人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洞口处男人那石雕一样的廓影和明明灭灭的烟火。女人起身,挪着身子拢来,大哥,老半夜了,你也睡一睡,明天还要赶路呢。没等男人表示可否,她又说,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生怕你我都睡熟了,有坏人进来。我真的感谢你了。遇到你这样一个好心的大哥,是老天对我的关照。现在夜深了,也不会有人路过了,你也安安稳稳睡一觉。要不然的话,我们换着班睡,现在下半夜了,我醒着,你睡。有什么事,我就叫醒你。
男人说,用不着专门醒着一个人的。咱们走一天了,百十里的路上前后还没有遇到三个人,三更半夜的,哪还会有什么人路过?你再睡吧,踏踏实实睡好了。我没睡,是因为有心事,睡不着。就要到已经分别六年的地方见到分别六年的人了,心里难免激动,就老醒着。现在,该想的都想了,我也要睡一觉了。这样吧,你把你的包放这边来,横着睡里边,我呢,横着睡外边。
女人像一个听话的妹妹,挪了包,往里橫着睡了,睡下去没几分钟,就又响起熟睡后才有的那种轻而均匀的鼻息声。男人听着这已经算是很熟悉了的鼻息声,也很快睡了过去。其间他醒过来一回,刚一醒过来就感觉有些异样,女人也许是感觉有些冷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滚拢来,将身子贴在了自己的身子,一只手还就势搭在他的胸膛上,听她的鼻息声,依然是睡得很熟的样子。男人考虑是不是把女人的手挪开,想了想,没有,重新睡过去。天亮的时候,是女人先醒过来。醒过来的女人见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身子贴紧了男人睡,一只手甚至揽住了男人的腰身,脸一红,赶紧坐了起来,在起身的同时,也缩回了手。晨曦中静坐片刻,又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到了男人的胸膛上,感受着男人的体温。就这时候,男人也醒了。
女人瞬间就有了一脸的慌乱和不好意思。男人倒一副啥事也没有的样子,坐起来,弹了弹身上的草屑,说,你这样子,很像我妹妹。我妹妹小我六岁,一个调皮又温柔的家伙,平时跟我打打闹闹,我一睡着了的时候,她就喜欢把小手放在我的胸膛上,说是用手指尖听我的心跳。女人立即显得自然了,伸手摘掉男人腰脊上的几枝草屑,说,有你这样一个哥哥,好福气噢。男人说,你也有这样的福气啊!你一路喊我大哥,我不也就是你的哥嘛。女人明朗地笑了,说定,真给我当哥了?
又上路了。
依然是一个江弯连一个江弯,走在接踵而至的一个个江弯里,抬头,一线的蓝色,像一块破碎的蓝巾。很多地段,想必是连身下的江水也嫌这谷路实在太逼窄了,逼窄得让它难以忍受,就怒吼着,掀起股股惊涛,凶蛮地拍打着两岸礁石。而比肩连立的礁石,报以江水凶蛮挑衅的,是一脸的不屑。也在稍显宽平的地头遇到过几个村子,或三五户,或七八户,羊拉屎一样散落在草石间,老气横秋,唯一算得上有点生气的,就是零零星星的几块菜绿。女人一直想碰上一个小卖部什么的,自己掏钱买些饮料吃食,也请请男人。可每遇到一个村落,都叫女人大失所望。这样的村落里,别说小卖部,就是丢上一卷子钱,有没有人心怀兴趣躬下身去捡,恐怕都是个问题。在一个被刚刚走开的一头牛搅得浊臭不堪的水塘边,女人站住,愁眉苦脸地说,大哥,这路,哪里才是个头啊!
男人问女人,你真没来过这里。
女人点头。
男人说,快了,走完前面这道长谷,转了远处望得见红色的那個山,就走出峡谷,到了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那里村寨稠密,还有一条小小的乡街。我要去的那个村,你要去的那个村,就在街附近,只是你要到的那个村更远些,从街走,还有十几里路。那里是边界地,过了你去的那村子前面的小河,就是缅甸。
他们继续赶路。女人问男人,大哥,老远去那个地方,是去探望朋友,还是亲戚?
男人内心的什么东西似乎被女人这一问触动了,闭上了眼睛。
女人赶紧说,大哥,对不起,你就当我没有问。其实我也不该问这话的,各人都有各人的秘密。
好一阵,男人睁开眼睛,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来这里,是来接一个姑娘的。六年前,我送着她从外面回来,我跟她约定好,我用六年时间干完我要干的事情,给她创造一个好一些的生活环境,等到第六年的秋天,我就来接她,出去成亲。现在,满六年了。
女人由衷地说,大哥,你们的爱情故事,太浪漫了,太感人了。我要是作家,就把你们的爱情故事写成书拍成电影,来感动人。停了停,又说,最让人感动的还是大哥你。那个妹子遇到你这样的男人,好福气,真令人羡慕。
男人又无话了,带着女人往前走。
终于走到了男人给女人指的那个红色山的山脚下。急弯形成的更加狂啸的浪涛声中,女人随男人用一个小时转过江弯,果然眼前豁然开朗,几个坐落在江坪和缓坡上或大或小的村寨,拽着一片片梯形田地,跃入眼帘,让在荒谷里困了整整两天的女子跳出几点温湿的泪水,好像是回到了久别的家乡。她抢到了男人前面,好像是跟男人抢着,要把这一方天地拥抱在自己的怀里。
女人转过头来,有些依依不舍地望着男人,大哥,我们就要分手了。这两天一夜,真叫人难忘,也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再见面。
男人说,我们还是先一起到街上,住一夜,顺便好好吃上一顿饭。
女人说,我就不理解了。你们分别了六年——整整六年啊!
男人说,六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个晚上?
女人脸上突然跳出了几缕调皮的神采,大哥,我懂了。你是要养好精神,再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地去见你的心上人。我没看错,你是一个好男人,一个有心的好男人。你的未婚妻得到你这样的男人,是她的福气,真叫人羡慕!
他们走走歇歇又差不多一个小时,在太阳落山时,才疲惫不堪地到了小街上。在一家食宿店,他们一起吃了饭,男人二十元钱开了两个床位。说是两个床位,在这地处偏僻来往人并不多的边地小街上,又不是赶街天,其实也是各人占了一个房间,很方便的。女人跟主人要了一大盆热水,躲在客房里,浑身上下洗了个舒爽,倒到床上,就不想起来了。也许是心里有事,她躺着却睡不着。小街本来就很清净,慢慢的就更清净了。女人忽然想,男人是不是也很累,已经睡去了呢?不过,凭她用一个女人的心来揣度,男人今晚是睡不着觉的。
她起身开门走出去,一眼看见男人靠在走廊的木杆上,在高坡很有些凉意的秋风里,静静凝视着远处更高的坡上一个已经沐浴在月晖里的廓影朦胧的村寨。
女人拢前去,轻轻地说,大哥,我看你还是别等明天了,现在就去见她。你们分别了六年,我是一个女人,我能用女人的心体味出,六年时间里,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她都是望穿双眼等盼你的到来。
男人无言。
女人恳切地说,大哥,听我一句话,你就去吧。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要耽搁了。
她不再等我了。男人说话了,目光依然凝视着远处,前两年我就得到准确的消息,她前年就结婚了,跟着别人,到了一个她不该去的地方。
女人张大了嘴巴。那么美妙的一个爱情故事,竟然这样收尾,让她感到太意外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男人才好,只能沉默。沉默间,仿佛她的什么心事被勾了起来,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挂在她疲惫的脸颊上。几颗流星从前面天际划过,消失在朦胧的山怀里。又一股山风袭过,她悄然揩去眼泪,拉拉男人的衣角,大哥,去我住的房里,或者你住的房里,我们坐一会儿。
男人没有拒绝,顺从地跟着女人进了女人住的房间。一坐下男人就哭了,虽然他没有哭出声音来,然而那澎湃的泪水足以表明男人内心的激情和痛苦。他对女人说,那个姑娘叫枫,跟一种一到秋天叶子就红得染天的树同名。枫是个长得秀气的姑娘,好像所有的山水情韵都被她吸收在她身心上了。他和枫相遇相识在江谷外一个采矿工地,他们都到那里打工,枫落后他半年而到。他们一同在那个采矿队生活了四个月。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从相识、相知到相爱。但是,枫是老板手下的一个工头从自己老丈人村里带去的,说是给老板的憨舅子做媳妇。虽然不受法律保护,却也算是名花有主。据老板说,等这一期工程一过,就拿出一笔钱来,为他们操办婚事。他和枫只能是相互悄悄地爱。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俩的事情还是很快让人知晓了,在矿山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最后的结局是,老板强行扣了他未领到手的两个月的工资,让他和枫一起离开了包工队。当时他正被一笔沉重的债务逼得背井离乡,根本就没有结婚安居过日子的基本条件。枫就叫他把她送回来,说她在家里等着他,等他处境好了些,就来接她出去。他顺着这两天他们走的这条大峡谷,把枫送回来,临别时他对枫说:你等我六年,六年满,我还了债,挣了安家的钱,我就来接你。
男人对女人说,今年秋天就是他们约定好重逢团聚的日子。他也真的还清了全部的债务,攒了一笔够他们安家的钱,如约来接她了。虽然早在两年前他就知道,或许是枫不能够遥遥无期地等待下去,或许是她觉得新认识的另一个男人更值得她去爱,在等了他三年之后的前年,她嫁给了一个来边地做生意的内地男子,成了别人的妻子。这本来也算是一个他可以接受的结局,他毕竟不是一个自私的男人。他觉得他爱枫是一回事,他现实的处境难以给枫幸福是明摆着的,即便相互间有过庄重的承诺,但枫依然有选择她的幸福生活的权利,他没有任何理由让一个女子遥遥无期地等着他。所不幸的是,那男子是一个毒贩,新婚半年,就裹挟着她去运贩海洛因,在省城双双落入法网,那男子被枪决了,她也被判了十八年的有期徒刑。当他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他的心像被锥子狠狠锥着一样的疼痛。他追悔莫及,认定是自己害了她。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主意,要用一生来弥补这个过失。六年满的今秋是他和枫约定重逢和团圆的时间,他如约来枫的家乡接她了。虽然时过境迁,斯人已不在斯地,但他觉得他不能因为枫的犯罪入獄,就让他们的生活中空缺了这一个庄严的仪式。明天,他就立即从这里取道去大西北,到枫接受改造的劳改农场看枫,告诉枫,他等着她,等到她出狱的那一天。他还要告诉枫,人生其实没有过不去的坎,用心好好改造,十几年的时间,眨眨眼也就过去了……
听着男人讲的故事,女人也哭了。她用的是天下所有女人受了莫大的委屈时,都会在亲人面前肆意宣泄的那种无遮无拦的哭。她边哭边对男人说,她这次单身一人闯进这偏僻遥远的大山峡谷里来,不是来探亲。在这陌生的边地,她没有任何的亲可探。她是想只身到边境线那边的缅甸国,想做一笔一旦被发现了就会被判死罪的生意。她说她之所以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是情感遭遇无耻背叛后的无奈之举。
女人给男人讲了自己的故事。
女人少女时代是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村姑,不但漂亮,而且脑瓜子灵,干什么都利利索索,被称为村里的一枝花。自从她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后,她身旁就围着一大群小伙子,用不同的方式向她传达着对她的爱意。她没有相中这些追求者中的任何一个人,选择了性情温顺为人本份也是村人普遍道赞的才,她认定这样的男人最可靠,最值得托付终身。她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跟哥嫂在一起过日子。她跟性情刁钻的嫂嫂一直很难相处,哥哥在中间为难,在她的婚事上也就完全由她自己做主,只从心里希望她早嫁出去早成家,过上好日子。他们成亲后,恩恩爱爱,并以才的勤劳苦干和她的聪明才智,将小日子过得幸福甜蜜,逗得几多人由衷的羡慕。特别是婚后第二年,她近水楼台地承包了公公当主任的镇农机管理办公室开在镇街黄金地段的一个农机配件门市部,精心经营,三年时间就有了将近十万元的积蓄。这时候,正是政府紧缩银根造成建材疲软的阶段。她当机立断,自己出马四处筹借了十万元,一共投资20万,在临湖的地方建造了一幢三层新居,在村子灰灰白白的建筑群中鹤立鸡群,她也成了附近小有名气的女能人。
她之所以敢借下10万元巨款来建造住房,她是有足够的底气的。虽然她承包农机配件门市部的四年合同在她的新居落成时即将到期,但她相信依赖于公公的位置和权利,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承包合同续订几年。照目前的农机市场状况,未来三年时间,她就完全可以将这笔债务连本带利还清。因而,她所借款项的偿还期限最长也就是三年。谁知道问题也恰恰出在她所尊敬和所信赖的公公身上。在他们第一期合同即将满的时候,她的小姑子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回了家。公公就背着他们,让小姑子把门市部承包了。当事实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做梦也没有料想到公公会对他们来釜底抽薪的这一手,一下子把她推入窘迫境地中。当然,倔强的她并不感到他们就此陷入绝境。由她想来,挣钱的道路不止承包农机门市部这一条。只要肯吃苦就能挣到钱,只不过有些路好走一些,有些路艰难一些罢了。她决定携全家到深圳广州一带闯一闯,她有几个姐妹就在那些地方打工,效益不错,每人每个月两千多元的纯收入。电话联系后,姐妹们都欢迎他们去,表示一定把他们介绍进厂。她心里又有了按捺不住的高兴。她这个时候的想法是,夫妻俩出去打几年工,先还了所欠的债,再积累一笔资金,然后回家来投资搞一个什么经营项目,照样能把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红红火火。
让她又一个意想不到的是,当她把全家一起出去打工的事跟才一说,才却不愿去。才说他连一百里外的地方都没到过,到了广州深圳那样的大城市,他们只怕连饭都讨不到,要去就她一个人去。无论她怎么开导,口水说干了,才硬是不松口。她没想到自己嫁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抬不起放不下的窝囊废,无奈,恨铁不成钢的她只好让才领着孩子,管理着家里的承包土地,一个人打起行李,独自踏上漫漫的打工之路。
在广东打工的日月里,她省吃俭用,一心计划着还债。她明白有些债务是要不可避免地拖延偿还期了,但她不能拖得太久。对不起人是主要的原因,她也不能不考虑时间拖得太久带来的利息上的沉重负担。每攒够能还一笔债的钱,她就邮寄给才,让他按照她的指定去还人。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她心目中的欠债数目不断减少,她的心理压力也越来越轻。第四年年底,就在她又准备往家寄一笔钱的时候,她突然接到了她哥哥的电话,说才在两个月前到法院办了离婚手续,然后大摇大摆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
这消息对她来说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电话是哥哥打来的,哥哥决不会在这个事情上欺骗她,她不得不相信。她匆忙找老板说明了情况,结了工钱,急急忙忙赶往家。
原来,在她离开家乡的头一年里,才也算是好好领着孩子过日子,也按照她的安排,把她寄回来的钱还了人。可从第二年起,才就耐不住寂寞了,开始用她寄回去的钱到公路边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土地也渐渐荒芜,她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寄回去,成了才父子的生活费和他到处鬼混的资本,再没还过一分钱。再后来,才在鬼混中认识了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便近于公开地在那寡妇家与之姘居,在这段时间里,她寄回去的钱,又差不多全部开销在才姘居的那个家里。直到前些时候,才干脆把那个寡妇带到家里来,并借助于他爸爸的力量,一纸诉状把她诉到了县法院,以她下落不明已经五年婚姻名存实亡为由,请求离婚。由于有他爸爸通过关系从村委会搞来的伪证,法院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做了准许离婚的判决。恰巧这几年,她哥嫂一家也到了外地打工,这件事跟她一样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她哥最近回家料理自家责任地转包的事,才知道才和她离了婚,并与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她哥哥几经周折找到可与她联系上的电话号码把情况告诉她时,离婚判决已经通过公告送达生效,才也大张旗鼓地在他们当年建造起来的房院里举行婚礼。
她千里迢迢回到了离别几年的家,却连家门也进不去了。才在他爸爸和新妻的教唆下,以法院已经将孩子判决由他暂时监护、所有的财产由他暂时监管为由,拒绝让她进门。村里一个懂些法律知识的人也告诉她,她如果想要得到孩子的监护权,拿回她应得份额的财产,追回她这几年寄回来的钱,并让才承担起所应该承担的债务份额,必须向法院提起诉讼打官司。眼下最要命的是,当年借钱盖房子都是她打的借条,借条上签的是她的名字,这几年才对每一个前来索债的人一律以谁借的钱你找谁去要而不予理睬,现在她回来了,要钱的人就拿着借条把她围个密不透风,怨责,羞辱,咒骂,乱石一样地向她砸来,砸得她焦头烂额。这些债如同千万条虫子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她破碎的心。她身上仅有两千块钱,她希望哥哥给她一些经济上的帮助,哥哥说,家里经济都是由老婆一手掌管,他爱莫能助。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经营這么多年,甚至抛家别子到远方不辞辛苦地打工,落了个有家不能归的悲惨结果,她绝望了,在绝望时想到了死。但做人的良知,又让她不能背负着这一笔还没有还掉的债务去死。走投无路时,忽然有人悄悄给她出主意,说有一种生意,只要做通了一趟,就能狠赚一笔。这种生意就是贩卖毒品。她心里明白干这个意味着什么,可病急乱投医的她一咬牙,还是带着仅有的几千元钱只身闯边地来了……
妹子!男人听了女人的讲述,动情地喊一声,紧紧抓住了女人的手。男人和女人的四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男人说,妹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过不去的坎就是自己糊里糊涂地走上不该走的路。糊涂不得啊!你信得过大哥的话,就认我是你的亲哥,好好听大哥一句话,别走这样的道,好好活着,五年,十年,咬紧牙关,终有走出困境的一天。你已经知道了,大哥也有过与你相似的经历,大哥也是这样咬着牙走过来的。
女人把一张泪脸放到男人宽大的掌心里,哥,我认下你了,一辈子认你是哥,亲哥。
男人说妹子,你既然认下了我这个哥,明儿说什么哥也要把你带着离开这里。我的一个亲人已经坑害在这条路上了,我决不会让我的又一个亲人再坑害在这条路上。咱们出去,哥会想办法帮你打赢这个官司的。
哥,明天天一亮,你就带我走,带我回家去!
男人点点头,妹子,哥带你走,哥带你回家去!
次日清晨,男人和女人离开了边地小街,踩着边地秋天淡淡的雾岚,披着边地秋天的朝阳,又重新进入他们艰苦行走了两天的大江峡谷,走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