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与额头相贴
2018-01-04毕淑敏
毕淑敏
小时候,家中有一支精致的体温表,银头好似一粒扁杏仁。它装在一支粗糙的黑色钢笔套里,我看过一部反特小说,说情报就是藏在没有笔尖的钢笔里,那个套就更有几分神秘。
妈妈把体温表收藏在我家最小的抽屉———缝纫机的抽屉里。妈妈平日上班极忙,很少有工夫动针线,那里就是家中最稳妥的所在。
七八岁的我,对天地万物都好奇得恨不能放到嘴里尝一尝。我跳完皮筋回来,经过镜子,偶然看到我的脸红得像在炉膛里烧好可以夹到冷炉子里去引火的煤。我想我一定发烧了,我觉得自己的脸可以把一盆冷水烧开。我决定给自己测量一下体温。
我拧开黑色笔套,很利索地把它夹在腋下,冰冷如蛇的凉意,从腋下直抵肋骨。我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钟,这是妈妈惯常守候的时间。
时间终于到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像妈妈那样眯起双眼把它对着太阳晃动。我什么也没看到,体温表如同一条清澈的小溪,鱼呀虾呀一概没有。我百思不解,难道我已成了冷血动物,体温表根本不屑于告诉我了吗?
对了,妈妈每次给我夹表前,都要把表狠狠甩几下,仿佛上面沾满水珠。一定是我忘了这一关键的操作步骤,体温表才保持缄默。
我拿起体温表,全力甩去。我听见背后发出犹如檐下冰凌折断般的清脆响声。我回头一看,体温表的“扁杏仁”裂成无数亮白珠子,在地面轻盈地滚动……
妈妈非常珍爱这支体温表,不是因为贵重,而是因为稀少。那时候,水银似乎是军用品,寻常百姓极少能接触到,体温表就成为一种奢侈品。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来借用这支表,每个人拿走它时都会说:“请放心,绝不会打碎。”
现在,它碎了,碎尸万段。我知道任何修复它的想法都是痴心妄想。我望着窗棂发呆,看着它们由灼亮的柏油样棕色转为暗淡的树根样棕黑。我祈祷自己发烧,发高烧。我知道妈妈对得病的孩子格外怜爱,我宁愿用自身的痛苦赎罪。
妈妈回来了。我默不作声。我把那只空钢笔套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希望妈妈主动发现它。妈妈忙着做饭。我的心越发沉重,仿佛装满水银。实在等待不下去了,我飞快地走到妈妈跟前,大声说:“我把体温表打碎了!”
妈妈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那支体温表消失了,它在我的感情里留下一个黑洞。
不久,我病了。我像被人塞到老太太裹着白棉被的冰棍箱里,从骨头缝里往外散发寒气。
“妈妈,我冷。”我说。
“你可能发烧了。”妈妈说着,伸手便去拉缝纫机的小抽屉,但手臂随即僵在半空。
妈妈用手抚摸我的头。她的手很凉,指甲周围有几根小毛刺,把我的额头刮得很痛。
“我刚回来,手太凉,不知你究竟烧得怎样,要不要赶快去医院……”妈妈拼命搓着手。
妈妈俯下身,用她的唇来吻我的额头,以试探我的温度。
妈妈是严厉的人,在我有记忆以来,她从未吻过我。这一次,因为我的过失,她吻了我。那一刻,我心中充满感动。
可是,妈妈还是无法断定我的热度。她扶住我的头,轻轻地把她的额头与我的额头相贴。她的眼睛看定我的眼睛,因为距离太近,我看不到她全部的脸庞,只感到一片灼热的苍白。她的额头像碾子一样滚过我的额头,用每一寸肌肤感受我的温度,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么烫,可别抽风……”
我终于知道我的错误的严重性。后来,弟弟妹妹也有过类似的情形。我默然不语,妈妈也不再提起。但体温表像树一样栽在我的心中。
许久之后,我终于看到了许多许多支体温表。那一瞬,我的脸上肯定满是贪婪的神情。我当了卫生兵,每天需要给病人量体温。体温表插在盛满消毒液的盘子里,好像一位老人生日蛋糕上的银蜡烛。我多想拿一支还给妈妈呀。医院的体温表虽多,可管理也很严格,纵然是打碎了,原价赔偿,也得将那破损的“尸骸”附上,方予补发。我每天对着成堆的体温表处心积虑,就是无法搞到一支。
后来,我做了化验员,离体温表远了。一天,部队军马所来求援,说军马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他们的化验员恰好不在,希望人医们伸出友谊之手。老化验员对我说:“你去吧,都是高原上的性命,不容易,人兽同理。”
一匹砂红色的军马立在四根木柱内,马耳朵像竹笋般立着,双眼皮的大眼睛充满泪水,好像隨时会跌跪。兽医们从马的静脉里抽出暗紫色的血。我认真检验,周到地写出报告。我至今不知道那些马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我的化验结果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兽医们很感激,要送我两筒水果罐头作为酬劳。在维生素匮乏的高原,这不啻一粒金瓜子。我再三推辞,他们一再坚持。想起人兽同理,我说:“那就送我一支体温表吧。”他们慨然允诺。
这支体温表有春草绿的塑料外壳,粗大若小手电,玻璃棒如同一根透明铅笔,所有刻码都是洋红色的,极为清晰。
“准吗?”我问。毕竟这是兽用品。
“很准。”他们肯定地告诉我。
我珍爱地用手绢将它包起,本来想钉个小木匣,立刻寄给妈妈,又恐关山重重雪路迢迢,在路上震断,毁了我的苦心。于是我耐着性子等到当兵后的第一次休假。
“妈妈,你看!”我高举着那支体温表,好像它是透明的火炬。
那一刻,我还了一个愿。它像一只苍鹰,在我心中盘桓了十几年。
妈妈仔细端详着体温表,说:“这上面的最高刻度是46℃,要是人的体温达到46℃,恐怕早就不行了。”
我说:“只要准就行了呗!”
妈妈说:“有了它总比没有好。只是现在不是很需要了,因为你们都已经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