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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灵魂触摸的颤动
——《诗经·君子于役》浅析

2018-01-04唐雪莹肇庆学院文学院广东肇庆526061

名作欣赏 2017年36期
关键词:思妇归期君子

⊙唐雪莹[肇庆学院文学院, 广东 肇庆 526061]

黄昏:灵魂触摸的颤动

——《诗经·君子于役》浅析

⊙唐雪莹[肇庆学院文学院, 广东 肇庆 526061]

《君子于役》被称为“闺怨之祖”,它以思妇的口吻表达了对远出服役、杳无归期的征夫的思念与期盼,深刻地揭露了当时严酷的兵役、徭役给人民造成的巨大痛苦。该诗用语简洁、洗练、朴素、自然。诗中“黄昏怀人”的原型和母题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

黄昏意象 孤寂 日暮相思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共有305篇作品,广泛地反映了我国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社会生活,“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即是对其现实主义精神的典型概括。在对社会现实生活的观照中,有一部分诗歌以思妇的口吻表达了对远出服役、杳无归期的征夫的思念与期盼,深刻地揭露了当时严酷的兵役、徭役给人民造成的巨大痛苦,《君子于役》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首。

《君子于役》选自《诗经·王风》,从整首诗的内容来看,这是一首早期典型的思妇诗。全诗分两章,每章又各分三层来书写丈夫久役不归,妻子倚门远眺、忧思难持的孤寂凄苦之情。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为第一章的第一层。这三句看似平淡的叙述,实则在简洁、洗练的语言背后熔铸了复杂的情感。首句交代此诗创作之因:丈夫出外服役。全诗的感情倾泻也是由此而发。“不知其期”是这一层的关键语,一方面说明等待时间的漫长(过去式),另一方面也说明这种等待还要无限期地延长下去(将来式)。等待亲人归来,最令人心焦的就是归期不定。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行人归期未定,对于等待者来说,好像每天都充满了希望,而等来的却是失望。一次次的希望被一次次的失望交织、冲刷,痛苦撕扯着思妇敏感而脆弱的神经。若归期确定,无论时间早晚,等待的人心里是踏实的,她可以在行人归来之前安排自己的生活,冲淡一下心情;归期未定,焦灼的等待就成了思妇每天的生活主题,她的思绪、一举一动都被这个主题所牵引,过度的关注、极度的渴望,使等待无果更让人失望。俗语说: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思妇就这样在希望与失望相互交织、轮流交替中消磨着青春与情感。在这种复杂心理下,女主人公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曷至哉”的痛苦呼唤。是啊,这种对亲人的期盼与焦虑何日才能结束啊?这句问话与其说是无助之下向别人寻求心理安慰的发问,不如说是心理无意识之下的自问,因其无意识、发自心底的呼唤,更能流露出对亲人的切身关怀。“曷至哉”,一般翻译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但在这里理解为“不知今在何处”似乎更符合诗意。邓翔曰:“唐诗云‘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即‘不知其期’及‘曷至’之注脚。”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为第一章的第二层,这一层纯用白描手法,平实而又逼真地描绘出了一幅乡村暮归图:夕阳西下,牧童哼着愉快的小调,放牧而归,鸡儿、羊儿、牛儿都在归圈。黄昏来临,一天行将结束,鸡、羊、牛都归圈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也都踏着夕阳荷锄而归,一切都归于平和、安静。炊烟袅袅升起,在跳动着的温暖火苗的映衬下,农夫与妻儿们共话一天劳动的愉悦,共享此时的天伦之乐!夕阳之景何其多,入其眼者唯有鸡、羊、牛而已。“一切景语皆情语”,这是经过思妇感情过滤之后呈现出来的黄昏之景,这些景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归”,附着于其上的人物感情则是“等待”。在这团聚时刻,思妇在做什么呢?她和谁团聚?她又和谁共语?日日黄昏,日日此景,日日黄昏,日日此情。何时是尽头?在这幅暮归图中,虽无一字言情,却笔笔含情,虽无一处写愁,却字字关愁,看似用笔淡出无痕,但给人的心灵震撼却是巨大的。这一层中,“日之夕矣”是题眼,整首诗皆由“日之夕矣”这一特定时间而构思立意,女主人公千般愁绪、万般思念也皆由此而发,全诗为之统摄。“日之夕矣”即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黄昏意象”。我们可以通过“黄昏意象”的阐释来深刻理解思妇复杂的心理体验。“黄昏意象”是中国文学中一个重要的文学意象,“黄昏意象”源于中国古人的“黄昏情结”。昏,《说文》曰:“昏,日冥也。”昏即太阳沉下地平线之际,日落西山之时。同时,“婚姻”之“婚”的本字为“昏”,《正字通·女部》:“婚,古作昏。”“宴尔新昏,不我屑以。”(《诗经·邶风·谷风》)由此可见,婚姻与黄昏是有渊源的,这可能与我国古代的抢婚习俗有关。“黄昏意象”对于中国人来说尤其重要,因为中国封建农耕社会的特点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击壤歌》)黄昏作为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光明与黑暗之临界点,会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影响,从而引起人们情绪的变化。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写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因此,空闺独守的思妇“暝色起愁”。黄昏是人情感最脆弱的时刻,也是最容易思念人的时刻。清人方玉润曾说:“夫风雨晦暝,独处无聊,此时最易怀人。”从人体自身的生理机能来讲也是如此:“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气门乃闭。”(《黄帝内经》)该诗中的“黄昏怀人”模式对后代尤其是唐宋诗词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清人许瑶光在《雪门诗钞》中评论道:“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再如:“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李白:《菩萨蛮》)这是写黄昏中的思妇孤独无聊、寂寞难耐的一腔哀愁。“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在这“雨横风狂”的“三月暮”,更兼“黄昏”时刻,思妇感物伤怀岂是“泪眼”所能问得清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这是写雨中黄昏思妇的那份孤独凄凉、愁肠百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天净沙·秋思》),是写飘泊异乡的游子被黄昏牵惹了思乡之情,令人肝肠寸断;“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是写等待亲人归来的思妇,在黄昏时柔肠寸断的悲戚。

总之,黄昏时分是人之情绪最易波动、触发之时。作为农业民族,中国古人对于日暮黄昏这一由阳至阴、从光明到黑暗的时刻,有着丰富而又特殊的感情。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生活规律的古人,夕阳黄昏成为歇息寝食,亲人团聚的标志。人们在一天时光逝去的同时也享受着生活的温馨与舒适,这是农耕社会最平常也是最富有生活情趣的地方。然而对于征人的妻子来说,在万家团圆的时刻,自己的丈夫却“独在异乡为异客”,生活的缺损在这一刻显得尤为强烈。一边是“夫妻举案齐眉,儿女绕膝”,一边是“伊人不在,斯人独憔悴”,黄昏成为一个既充满浓浓的暖意又令人感伤的矛盾统一体,“时间意义的悲凉与空间意义的温馨构成了中国文学中黄昏意象的象征意蕴”。所以“黄昏意象”总是伴着孤独、寂寞的情感,在温馨中感受苍凉,在苍凉中玩味痛苦,由此“日暮相思”“黄昏怀人”就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在黄昏这一特定时刻,思妇孤寂的身影无疑格外地悲凉,思妇的黄昏孤寂源于其久役未归的丈夫,即这一“夫”与“妇”的特定身份。有一首诗如是说:

一棵树不叫孤独

两棵树的相对

才是真正的孤独

夜总是将两棵树

割开或者联系

思妇与征夫在没有成为“妇”与“夫”之前,分别以“女”“男”两个独立的个体而存在,虽然彼此也是独立的,但并没有所谓的孤独。作为个体的“女”与“男”一旦结为夫妻,身份就发生了变化,“女”转化为“妇”,“男”转化为“夫”,这个时候如果因某种原因而分开,称谓也随之再次被限定:“妇”成为“思妇”,“夫”成为“征夫”。孤独与寂寞便同时产生了。

黄昏时分自然就成为他们相思的时刻,相思与怀归、思妇念远与闺中幽怨,互相渗透。在难捱的黄昏时刻思而生怨,怨又生思,思妇由衷地发出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这一反问。她问得有理,问得有力,是对繁重而残酷的兵役、徭役制度的强烈控诉和揭露!这是本章的第三层。

“曷至哉?”——从空间上发问,透出几分不可知的凄凉。

“苟无饥渴?”——从衣食冷暖上发问,透出几多的关爱与体贴!

三句发问,所问不多,却不能再多,它已包含了对丈夫关照的方方面面,写尽了衣食住行,涵盖了饥寒冷暖!三重意境,构境不厚,却不能再厚,从基本的生活需要,到精神的渴求,无不囊括其中,折射出了丈夫的久役不归留给妻子的无限痛苦与煎熬。

我们可以把这首诗转换为两个电影镜头来分析,一幅画面是:夕阳的余晖中,牧童哼着小调,赶着牛羊归来,农夫荷锄而归,村里一片喧腾……另一幅画面却是:残阳如血,一位思妇倚门而望(或站在村头极目远眺),夕阳把她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这两幅画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首先是方向的对比,一方是愉快地往家赶,一方是焦灼地向外张望;其次是情感的对比,一方是愉快的,幸福洋溢在脸上,一方是焦急的,担忧与渴盼在眼睛里灼烧;再次是形象的对比,一个是群体形象,一个是个体形象。强烈的对比愈发反衬了她的孤独与凄凉,因其平常而愈显真实!

《君子于役》是一首思妇诗,被称为“闺怨之祖”,诗中的“黄昏怀人”对后来的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方玉润在《诗经原始》卷5对这首诗也推崇备至:“傍晚怀人,真情实境,描写如画。晋、唐人田家诸诗,恐无此真实自然。”《君子于役》以其内容的深刻性和主题的开创性而传之于后世。

本论文属于省哲学社科规划项目《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下的雷剧研究》(项目编号:GD13CYS04)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唐雪莹,肇庆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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