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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哲学视域下台湾文学史书写问题反思
——以《台湾文学百年显影》为中心

2018-01-04倪思然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泉州362021

名作欣赏 2017年36期
关键词:新文学文学史文学

⊙倪思然[华侨大学文学院, 福建 泉州 362021]

历史哲学视域下台湾文学史书写问题反思

——以《台湾文学百年显影》为中心

⊙倪思然[华侨大学文学院, 福建 泉州 362021]

如何挖掘、甄别史料,如何将零碎的史事和人物加以整合与重构,并从历史、美学和文化的维度赋予其意义,是台湾文学史书写的关键问题。史著作者若以今律古地臧否历史人物,则易得出偏颇观点;若从褊狭的史观和史识出发,则难以周正地评判史事;若无民族精神脉络的梳理和贯穿,则民族集体的历史生命将显得苍白无力。本文以台日学者合著之《台湾文学百年显影》为中心的学术反思,警示学人们须对文学史建构中的史观、文化立场和“知识—权力”结构等因素加以审慎辨析。

台湾文学论 张我军 中华文化 文学史观 文化立场

21世纪以来,在台湾海峡两岸学术界关于“重写台湾文学史”的激烈议论中,台湾方面陆续推出多样化的台湾文学史著述,先后有施懿琳等合著的《台湾文学百年显影》、王德威主编《台湾:从文学看历史》、陈芳明著《台湾新文学史》、李瑞腾主编《台湾文学史长编》,以及台湾各地区的地方文学史等等。其中,《台湾文学百年显影》一书或许因其非纯文本的性质,常为研究者所忽略。据笔者所掌握资料,海峡两岸学界尚未有关于该著的专门研究成果。该书名称虽未被冠以“文学史”字样,但具有鲜明的编年体史著特征,是由台湾和日本的学者共同编著、在台湾出版的通俗版文学史。因追求普及性而采用重现历史场景的大量影像图片,使本书在台湾文化场域具有影响的广泛性和受众的大众化特点,故是很值得重视的。若将其作为台湾文学史著中的个案之一加以深度剖析,进而探讨21世纪以来台湾文学史书写中某些重要的理论与实践问题,则庶几可收“管中窥豹”之效。

一、瑕瑜共生:建构史著的优长与不足

《台湾文学百年显影》(以下简称《显影》)全书共十七章,从第一章《乙未割台与台湾文学》开始,到第十七章《台湾文学的苏醒与台湾文学馆设立》,为读者展示了从1895年台湾沦为日本殖民地开始,直到2003年台湾文学馆设立为止,台湾百年来的文学发展。其编著者除了台湾本土学者之外,还有来自日本的台湾文学研究者。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两位日本学者中岛利郎和下村作次郎同时也是参与日版《台湾近现代文学史》(东京:研文出版社2014年版)的编写者。两位学者长期从事台湾文学史料的挖掘和台湾文学的研究和论述,他们具有什么样的台湾文学史观?又是如何叙述和诠释台湾文学史的呢?这都是很值得我们考察的。

读者从《显影》的“出版序言”和封底的介绍中,分别可见本书的鲜明特色:

其一,历史跨度大,内容涵括面广。“本书的时间断代从1895年台湾割让给日本开始,一直到2003年台湾文学馆成立为止,内容涵盖从古典汉文学、新文学、反共文学、现代主义文学,到本土文学等各种不同的文学衍变,而且各具时代特色”,由“序言”可见,这是一部内容丰富而翔实的台湾文学入门书。

其二,编纂形式创意新颖。这是一本突出“视觉性”的历史影像书,力求贴近台湾民众,“能够经由视觉刺激,追随时代的轨迹,引发共鸣,瞬间将人们带入情境”。该书以大量的图片影像搭配相对简明扼要的浅显文字叙述,不仅与“读图时代”的文化语境相偶合,而且“其中一些新出土的珍贵照片,还是第一次公开,因此特别具有意义”。

应当说,《显影》以图文并茂的形式,把许多新发掘出的珍贵历史图片展现在读者面前,让我们看到了乙未割台以来,在台湾文学史中留下印迹的先辈们的影像,历史的图景鲜活地呈现出来,配上言简意赅的文字解说,这种丰富的资料搜集和原始文献的积累,对于后续的台湾文学研究,是有一定的学术价值的。然而,我们若从历史哲学的角度审视与论析,这部台湾文学史著是有所发现,却又有所遮蔽,有所见亦有所不见。对此,我们将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主义之视点进行批判性的考察。

若我们联系这本史书问世时的台湾社会语境,就会清楚地看到21世纪初,陈水扁当局“去中国化”的文化政策流毒甚广,对台湾的社会心理结构产生了极为显著的负面影响。当时当局旨在从社会意识的层面着力,使台湾民众的思想观念朝“去中国化”的方向发展。事实上,每位历史学家都是从一定的观点出发去观察过去的,历史的事实与真理之间并不完全可以划等号。而作为文学史家的编著者,他们处在台湾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作为有血有肉之人,是如何来面对和选择这百年来的台湾文学史料,他们何以选择此事,而不选他事加以叙述和考订,其内心之权衡与依据的价值标准又是什么?

显然,《显影》的编著者运用实证主义的方法,力求尽量收集历史资料,以此来展现和诠释近百年来的台湾文学版图。然而,如何将零碎而不连贯的史实赋之以意义?在他们的文学史书写形态中,是否还隐藏着某种文化语境和意识形态动因的影响?或者说,它呈现了什么样的台湾文学史观?他们到底要将一个怎样的台湾百年文学面貌显现给台湾民众?这些都是值得认真探讨的问题。本文拟从该书中的照片和描述入手,着重考察日据时期文学史书写,择取其中数个问题要点,通过与日本、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的四部台湾文学史进行比较,运用历史哲学的方法论进行分析。

二、典型个案:多著映照下的张我军论述

古往今来,时光的车轮一刻不停地滚动着。对于过往,历史学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系列虽不尽相同、又并非截然不相容的肖像。而历史学家们往往都从各自不同的视点和观念来反映它,这就形成了哲学诠释学意义上的“召唤结构”,唤着后来者在“视域融合”(伽达默尔语)的维度下进行批判性的考察。与考订史事之真相的考证研究相比,力求明辨史事之客观价值意义的历史哲学,则更能够考史事以明道,据道以衡史事之精神。

作为《显影》一书中臧否历史人物的典型个案,张我军的论述是颇有深意的。书中一方面肯定张我军当时发表的文章“确定了台湾新文学的方向”,一方面却指出“张我军的这些评论,都是将台湾新文学定位在中国文学之下,并没有考虑到台湾当时仍受日本统治的政治现实,也没有考虑到台湾的特色,是他最大的偏颇”。这个判断,着力突出台湾新文学与中国文学的“下”和“上”的定位关系,指出了张我军的“偏颇”之处。对此,我们可以参照叶石涛《台湾文学史纲》中的说法:“张我军论评的主要特征,在于把台湾新文学视作整个大陆文学的一环,并不考虑当时的台湾是日本统治下的殖民地这一个政治性的事实。”

我们再对照日版《台湾近现代文学史》中第一章《台湾新文学的黎明》第三节“作为启蒙家的张我军”,围绕张我军对台湾新文学的三点贡献来论述:“第一,对旧状态依然的台湾文坛的批判——也就是说引起‘新旧文学论争’;第二是为了台湾的前途介绍来自中国的‘文学革命’和从中诞生的新文学;第三是自己创作诗歌和小说。”文中接着引用叶石涛的评论,认为张我军的“偏颇”“正如叶石涛所指出的那样,‘没有考虑’到当时台湾新文学的兴起和发展是在‘台湾作为日本统治下的殖民地’这一事实”。可见,叶石涛对张我军的评价观点,对中岛利郎等日本学者的评判有直接的影响和作用。

1925年元旦出刊的《台湾民报》3卷1号上,张我军发表《请合力拆下这座败草丛中的破旧殿堂》,开篇即提出这样的论断:“台湾的文学乃中国文学的一支流。本流发生了什么影响、变迁,则支流也自然而然地随之而影响、变迁,这是必然的道理。”从这段话中我们看到,张我军把台湾的文学看作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支流,这与叶石涛所理解的“把台湾新文学视作整个大陆文学的一环”,意思相差并不显著,而到了《显影》里,却变成了有上下之分与区隔的“将台湾新文学定位在中国文学之下”的说法了,这显然是以21世纪学者那种带有“中国文学/台湾文学”二元论色彩的观念为“标尺”,来衡量20世纪20年代史实的结果。

事实上,张我军以自己参与主编的《台湾民报》为阵地,发表了系列鼓吹文学革命的文章,诸如:1924年11月21日在《台湾民报》发表《糟糕的台湾文学界》,抨击台湾旧文学;12月11日发表《为台湾的文艺界一哭》,反驳连横对新文学运动的非议;1925年8月26日发表《新文学运动的意义》等。关于张我军当时发表的诸多评论文章,刘登翰等主编的闽版《台湾文学史》认为张我军“在台湾现代文学的发动和萌长期间,他的文艺批评与理论建设,发挥了先锋作用与桥梁作用,冲破殖民当局及旧文学界的明阻暗挠,为崛起的新文学打下了重要的思想理论基础”。可见,闽版《台湾文学史》完全肯定张我军在台湾新文学初创时期的理论贡献,认为张我军的“业绩最显著的一个方面是,在批判旧文学的同时,率先进行新文学理论建设”。

台湾文学革命运动的发生,受到祖国“五四”运动和新文学运动的影响是最为直接和深刻的,而张我军在《台湾民报》介绍“五四”文学革命的内容和理论,推介鲁迅、郭沫若、郑振铎、徐志摩等作家的代表作,借鉴新文化运动的成果,用以论证或指明台湾新文学运动理应发展的目标与方向,以文化的力量来抵抗日本殖民统治的同化举措,扮演促成台湾文学革命的关键角色。可见,张我军对于台湾新文学的奠基作用是不可动摇的。以今日之视角回眸,张我军当时发表的一系列文章,有其历史局限性在所难免;但被称为“高举‘五四’火把回台的先觉者”(许倬云语),作为“胡适文学理论在台湾的代理人”,张我军一方面与日本殖民者持续抗争,另一方面则借由新文化、新文学的变革,对人民进行思想启蒙,实际上已经是“考虑当时的台湾是日本统治下的殖民地这一个政治性的事实”而做出的举动。他借来“五四”文学革命的火种,点燃台湾新文学运动的“圣火”,力图唤醒台湾民众反抗殖民主义、封建专制和蒙昧主义,追求民主、科学的现代性理念,并且高扬人的主体性,以实现人的解放为鹄的。然而,《显影》的著者并未抓住历史语境的这一特质,而是先入为主地从追求所谓“台湾主体性”的“本土论”意识形态出发,“以今律古”地苛责张我军当时的评论是“没有考虑到台湾的特色”,“将台湾新文学定位在中国文学之下”,这就恐怕很难说是公允的学理评价了。

三、《显影》史识之要害:疏离中华与亲近日本

历史哲学的观点认为,史识与史观在历史著作编纂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那么,《显影》书中所呈现史识有着什么样的特点?笔者留意到第七章《台湾文学的鼎盛时期》描述20世纪30年代台湾文学的鼎盛时,有一颇为“耐人寻味”之说法:“透过留学生的踊跃鼓吹,台湾受到来自‘日本内地’及中国三十年代文学两股海外势力的刺激,并开始了全岛性的‘新文学运动’。这可以说是台湾文学最早的国际化时期。”

每位历史学家都是从一定的识见出发来观察过去的,而该书编者做出的这种判断是否正确?这里把中国与日本并称为“两股海外势力”,称20世纪30年代是台湾文学发展的“国际化时期”,显然是把台湾建立在与祖国大陆地缘相通、血脉相连的民族文化、民族情感基础上发展起来的20世纪30年代文学,与来自异国异族日本的影响相提并论。有关20世纪30年代的台湾文学,的确是受到了祖国大陆和来自日本的台湾留学生之创作的刺激和影响,然而,这一段文字向台湾读者灌输的显然是一种分离主义的文学立场,从中可见本章编写者的台湾文学史观——这里涉及如何认识台湾新文学与祖国大陆之间关系的根本问题。

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社会生活各个不同的方面在任何时候都是有机的、相互联系着的。台湾与祖国大陆在血缘、地缘和文缘等诸多方面的历史联系,并不可能因为其历史上曾经遭受日本五十年的殖民统治而抹杀,更不是“文化台独”人士所能歪曲的。陈映真在吕正惠、赵遐秋主编《台湾新文学思潮史纲》序言中,基于大量史实得出论断:“台湾新文学,在文学语言、文学理论和创作范式上受到中国新文学的深刻影响而诞生。”但这一笃论的精神内核,在《显影》中是丝毫不见踪影的。在该书中,读者看到的是编著者尽量切割和淡化台湾新文学发展与祖国大陆文学之间的亲缘关系,反而突出了台湾文学与日本殖民者之间的关联,呈露出文化分离主义的色彩。比如创刊于1920年7月16日的《台湾青年》是一份以东京的台湾留学生为主体的杂志。朱双一认为“说《台湾青年》之名乃仿《青年杂志》《新青年》而设也许并不过分”,可谓紧贴史实,切中肯綮。但是《显影》中根本不提及这两份杂志之间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杨匡汉主编的《中国文化中的台湾文学》重申“我们不会放弃台湾是中国文学的一环”的学术立场,把台湾文学完全放置在“中国文化的”框架中来讨论,从“血缘、地缘、文缘”中确定着整体性的共同命运,彰显出文学研究所应有的历史性、科学性与学理性,具有突出的学理价值和现实意义。

与切割台湾和祖国大陆文化密切联系的另一面,就是《显影》编著者在介绍日据时期台湾文学时,呈露出为日本军国主义“招魂”的倾向,字里行间有为日本在台湾殖民统治翻案的意味。在该书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第一章和第二章中刊登的当年侵台的日军将领与台湾总督等人的照片。他们是一身戎装、当年侵略攻占台湾的日军将领北白川宫能久和总督儿玉源太郎、田健治郎,以及民政长官后藤新平。据附图的文字说明,儿玉源太郎“是历任总督当中,最关心文化政策的最高领导者”,田健治郎“是第一位文官总督,相当重视与台湾文人的互动”。民政长官后藤新平“继儿玉总督之后,在自己的书房‘鸟松阁’召集诗会,并于一九○六年刊印《鸟松阁唱和集》,使得当时汉诗气运更是日益高涨”。摇身一变,这几名当年侵略台湾,双手沾满台湾人民鲜血的殖民者,在这里竟都成为所谓的促进“台湾汉诗气运高涨”的历史功臣。如此,当年姜绍祖、罗福星、余清芳以及“雾社事件”中含恨九泉之下的抗日志士们怎能答应?如果说,这几名日本殖民统治者与台湾文学百年发展还有些沾边的话,那死于攻台之役中的北白川宫能久的戎装照片,进入《台湾文学百年显影》史册之中,那就令人匪夷所思了。据史料记载,北白川宫能久是日本天皇宗室,曾赴普鲁士留学,曾任中将近卫师团长,参与甲午战争,担任攻台司令官,率领近卫师团进攻台湾,并死于此役,后来被日本人神格化,尊崇为台湾统治之师表,在台湾圆山建立“台湾神社”祭祀。由于对日本占领者的憎恨,在台湾民间产生了能久被暗杀死于非命的种种传言,日本学者尾崎秀树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能久之死》给予考证。这些当年侵略、奴役台湾的日本总督和将领,理应被钉在历史的十字架上,接受正义历史观的无情审判,而《显影》竟给予公开宣扬。这令笔者不由得联想到日本右翼分子小林善纪在连环画册《台湾论》(东京:小学馆2000年版)中所宣扬的日本对台殖民有功论,而后者要把这段充满征伐和奴役的历史,作为日本发展的“光荣史”;欲将帝国主义的残暴“精神”,作为日本的所谓“精神遗产”,代代相传。

此外,作为人文学者,本不宜“画地为牢”,而理应以包容的襟怀,从各方的学术资源中汲取思想养分。然而,《显影》编著者漠视台湾文学与祖国大陆之间不可分割的历史关系,并且对大陆学者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台湾文学研究成果,也采取漠然或忽视的态度。他们仅仅关注台湾文学研究“风潮甚至延烧到日本,在日本的大学中,有关台湾文学的课程与研究,俨然已渐渐形成一种新的研究潮流,研究水准也不断在提升中”。而近四十年来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京大学和厦门大学等院校的老中青三代学术梯队,及其丰硕而厚重的台湾文学研究与教学成果,恐怕并不在其学术视野的聚焦点上,故全书只字未提。在本书开篇序言中,也只提叶石涛的《台湾文学史纲》、彭瑞金的《台湾新文学运动四十年》和陈芳明当时尚未成书的《台湾新文学史》,却未能涉及多年来中国内地学者多种颇具学术分量的台湾文学史著作。该状况与日版《台湾近现代文学史》编著者对待中国内地的台湾文学研究成果的态度是一致的,亦即似乎带有某种选择性意味的偏视和遮蔽。

四、文学史年表:历史“加减法”之深意

台湾文学史年表,理应如实记载当年发生在台湾的重要文学事项,以及与之相关的政治、社会与文化事项等,展示文学真实的历史面貌。然而,如果把中国与日本出版的几部台湾文学史中附录的台湾文学史年表对照起来考辨,就会发现“微妙”的情况:台湾文学的历史在不同编著者的手中,呈现出某些不同的面容和面向。那么这些不同的“加法”与“减法”,到底是如何呈现的,其异同点又是出于何等动因?这是很值得我们探究的。

以下以四部台湾文学史中附录的台湾文学史年表为例,参照其相关的文学史书写,另择取三个较具代表性的例子进行比较。它们是《显影》附录的“台湾文学百年发展史大事年表”、叶石涛《台湾文学史纲》中林瑞明编的“台湾文学史年表”、日版《台湾近现代文学史》下村作次郎编的“台湾近现代文学年表”、刘登翰等主编《台湾文学史》附录的“台湾文学大事记”。

(一)“始政”仪式 《显影》书后的年表记载:1895年6月17日,日军于台北举行“始政”仪式。

叶石涛著《台湾文学史纲》年表记载:1895年6月17日,日军于台北举行所谓“始政”仪式。

日版《台湾近现代文学史》年表记载:1895年6月7日,日本军占领台北。

刘登翰等主编《台湾文学史》的大事记对日军的“始政”仪式没有记载。

对于1895年6月17日,日军总督兼军务司令官桦山资纪在台北宣布建立殖民统治政权的记叙,《显影》比叶著少了两个字“所谓”,理应具有的贬义情感和反殖民色彩就被抹杀了。而“始政”二字,迥异于“侵略占领”的用词,为日本侵略者凭强权和暴力占领台湾的蛮横行径披上了“合法”的外衣。这与近二十年来台湾文化界那种将“日据”改称“日治”,“日本投降”改称“终战”并习以为常的流行说法,可谓如出一辙,呈现出掩饰日本殖民行径的倾向。

反观刘登翰等主编《台湾文学史》对于日人在台湾的汉文学活动,“大事记”没有记载,在文学史正文中对此做了基本历史评价:“日人在台湾的汉文学活动并不属于台湾文学的范畴,但这些活动在客观上属于执行、并反过来影响日本侵略者当局在台湾的文化笼络政策的行为,因而应是台湾文学史记述的内容。”“日人在台湾的汉文学活动在促进台湾诗人的结社和创作活动成为公开和合法行为方面起了保护和鼓励的作用。这是台湾文学全面复苏的前提之一。另一方面,日人在汉文学活动中的有意笼络又培养和助长了部分台湾诗人的媚日倾向。”这一评价辩证而中肯地论说了在台日人文学活动的文坛影响及其应当如何入史的问题,可谓从正确的学术视点,做出的较为公正而周延的历史评判。

(三)“应声会”“启发会”与“新民会” 这一项在《显影》的“台湾文学百年发展史大事年表”中并无记载——难道这一项不属于“大事”吗?让我们来看一看其他文学史著是如何记载的。

在日版《台湾近现代文学史》年表中记载:1919年12月,蔡惠如等组织声应会。12月,启发会成立。1920年1月11日,台湾人“内地”(笔者按:指日本)留学生等,组成新民会(会长林献堂)。

叶石涛《台湾文学史纲》年表记载:1912年6月27日东京“应声会”成立,响应祖国革命。1918年10月台湾蔡惠如等与大陆马伯援等人在东京组声应会,欲加强中、韩及台湾关系推翻异族统治。1920年应声会改组为启发会旋组织新民会。该著中还明确记述:

“新民会”是台湾第一个有组织、有目的、有行动纲领的政治团体,也成为台湾文化运动的母体,同时也是刺激台湾新文学运动展开的原动力。“新民会”也前后出版了三本文存,其中一本便是叶荣钟所著的“中国新文学概观”,这是第一本由台湾作家执笔的完整的大陆文学革命的报道。

刘登翰等主编《台湾文学史》的大事记有记载“新民会”的成立,并在文学史中颇为详细地描述了“新民会”的成立过程:

1919年8月,在东京留学的中国青年,大陆方面有中华青年会的马伯援、吴有容、刘木琳,台湾方面有蔡惠如、林呈禄、蔡培火等,“发乎血浓于水的民族意识,以亲睦为号召,取‘同声相应’之意,组织了‘应声会’”,同年岁末,台湾青年又组织了“启发会”,拟通过宣传工作,启发民智,促进台湾社会改革。1920年1月11日,蔡惠如等深感改革台湾社会之紧迫,则重整旗鼓,组织“新民会”,推林献堂为会长,蔡惠如为副会长,会员一百多人。台湾新民会除创办发行《台湾青年》《台湾》杂志进行新思想、新文化的宣传外,于1921年1月开始发起“六三法案废除运动”及“台湾议会设置运动”。这个运动包含了反对殖民专制统治,实行民族自决的政治思想。

由“应声会”而“启发会”,再到“新民会”的发展轨迹,呈示出1920年前后新文化运动的历史语境中,台湾的知识者以《台湾青年》《台湾》《台湾民报》《台湾新民报》系列报刊为言论机关,与大陆文化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命运共同体历程。其中《台湾青年》开创了台湾民众以现代媒体为“战场”,奋力反殖民、争自由之先河。该刊在祖国“五四”时期《新青年》的直接启发下产生,并受其巨大影响,力倡青年一代自新自强、自治自醒,力抗殖民者强权的倾轧和蒙昧主义的荼毒。并且,如前文所述,《台湾民报》直接转载“五四”新文学的大量作品,昭昭史实透过白纸黑字的第一手文献,无可辩驳地印证着祖国大陆新文化运动对台湾文化界的直接作用和深远影响。然而,这些事件在《显影》的史传年表中却付诸阙如——这不能不说是该书编写者对台湾文学的史实,乃至整个近现代文化发展脉络中重要一环的某种盲视与遮蔽。

结语

台湾的近代史走过了跌宕坎坷的途程。台湾文学在它数百年的发展中,从艰辛的开拓走向多元的发展,与台湾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语境之间的互动关系密不可分。特别是由于日本殖民统治五十年,异族文化对汉民族的殖民入侵,使台湾有着与祖国大陆不同的历史际遇和文化机缘,以及民众迥然相异的历史记忆,从而形塑了台湾历史进程中的某些特殊形态和独特命题。然而,我们应当特别注意,“台湾文学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是在中国历史大背景下局部地区的特殊际遇所形成的一个有特色的文学支流。这是我们认识和评价台湾文学的基本前提”。从赖和、张我军、杨逵、吴浊流和吕赫若等杰出文学家的身上,人们深谙日据时期台湾文学的主流应是中华民族意识、中华传统文化的底蕴和反帝反封建的现实批判精神。若从历史哲学的视角观之,当我们考察零散的个别史事、人物时,民族的生命源流、文化精神和思想脉动的考察必不可少,理当留意人与事的前前后后交相辉映、往复贯通的一种“精神龙骨”,否则,只能是其言益碎、其意益琐,所有的文字画面、历史遗物,皆外陈而零散,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民族集体之历史生命则难免失之空泛虚浮,更有甚者恐将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泥淖中,难以自拔。令人遗憾的是,从《显影》一书为我们展示的日据台湾历史图景中,难以寻觅中华文化血脉在台湾承传与赓续的客观史实。置身于台湾历史长河中的文学实践历程,该著较多突显的是台湾文人与日本文人的诗文唱和与文学结社,过度夸大了台湾文学发展进程中的日本因素,漠视并抹灭的是台湾与祖国大陆之间密不可分的历史文化渊源关系。

台湾文学史书写的理论与实践,是近二十年来海峡两岸台湾文学研究的重心。一部文学史离不开确凿、丰富的史料,而对史料开掘、钩沉之后,还需要辨伪与确证。诚然,“每个历史学家都是从一定的观点出发在观察过去的,他不能回避他那观点,正如他不能跳出自己的皮囊”。通过对《显影》的批判性考察,编著者发现和遮蔽的一些历史画面,把笔者的注意力引向思索它的某些历史线索上去,探究编著者建构台湾文学史的过程及其背后的文学史观。从《显影》对日据时代台湾文学的“历史加减法”中,可以看出其文化立场,与大陆学者追求两岸交融统合的倾向相左,却庶几与文化分离主义思潮中人相近。并且,与割裂台湾和祖国大陆文化纽带的表现互为表里,是该书编著者尽力挖掘宣扬日本殖民统治期日人在台的文化活动,表现出明显的亲日甚或媚日的思想倾向。至于西川满、滨田隼雄等助力于“二战”期间军国主义活动的日本作家及其创作的照片,也都堂而皇之地进入这部史著的光谱中加以着重呈现,这可视作对日本殖民活动的美化与掩饰。综上,这或许正是《显影》着力呈现给世人的日据时期台湾文学“真相”。

放眼近年来波诡云谲的东亚格局,日本右翼势力一再否认或美化本国“二战”期间的侵略罪责;台湾政坛再现政党轮替,“亲美媚日”和“去中国化”的社会思潮甚嚣尘上;台海两岸关系遭遇不顺,和平发展进程起伏跌宕。抚今追昔,我们清晰地看到:除政治、经济的力量之外,文学书写与历史著述在形塑两岸民众思想认同、促进二者心灵沟通和契合方面,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和极为突出的现实意义。有鉴于此,兼涉文学与史学学科的文学史研究之重大价值显然不可小觑。而在东亚学术场域中的“重写文学史”热潮之背景下,以他著为“参照系”重读《台湾文学百年显影》,则提示我们:相较于中国其他区域的文学史而言,台湾文学史书写活动暗含着尤为丰富而驳杂的思想与文化因子。而吾人若能以科学的态度,对文学史著建构全过程中隐藏的历史观念、文化立场、文学知识生产的方式,以及权力的生成、运作之机制等多元因素保持清醒的头脑,并运用严谨求真的学理对之加以审慎的检视、考辨和剖析,则将有助于对台湾、日本社会中某些人为操弄并“积非成是”之“流行”观点(如“日本的文化殖民促进台湾现代化”“日据时期台湾文化贯穿了区隔于‘中国’的‘台湾主体性’”等),做出追根溯源的辨正工作。这一颇具深远现实意义的工作,对于树立周正的台湾历史观和文化观,改善台湾民众对中国大陆的认同之局面,均十分重要,并将有待有识之士持续努力,推向纵深。

① 施懿琳、中岛利郎、下村作次郎、黄英哲、黄武忠、应凤凰、彭瑞金:《台湾文学百年显影》,玉山社出版公司2003年版。

⑤⑥⑦⑧ ⑨⑮⑲ ⑳㉑㉓ ㉔㉗ ㉘ 施 懿 琳等 :《台湾 文 学百 年显影》,玉山社出版公司2003年版,序言,封底,封底,第2页,第40页,第31页,第66页,第13页,第15页,第16页,第1页,第12-15页,第218页。

② 王德威:《台湾:从文学看历史》,麦田出版社2005年版。

③ 陈芳明:《台湾新文学史》,联经出版公司2011年版。

④ 李瑞腾主编:《台湾文学史长编》(33册),台湾文学馆2012年版。

⑩⑪㉖㉙㉜ 中岛利郎、河原功、下村作次郎编:《台湾近现代文学史》,东京研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页,第51页,第463页,第463-464页,第467页。本文凡引自该书处,均由笔者汉译自日文原文。

⑫⑬㉛㊱㊲ 刘登翰、庄明萱等主编:《台湾文学史》(上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06页,第398页,第287页,第350页,第62页。

⑭ 林瑞明:《张我军的文学理论与小说创作》,见其著《台湾文学的历史考察》,允晨出版社2001年版,第246页。

⑯ 吕正惠、赵遐秋主编:《台湾新文学史纲》,昆仑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⑰ 朱双一:《台湾文学思潮创作简史》,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57页。

⑱ 杨匡汉主编:《中国文化中的台湾文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

㉒ 尾崎秀树:《旧殖民地文学的研究》,人间出版社2004年版,第264页。

㉕㉚㉝㉞㉟ 叶石涛:《台湾文学史纲》,文学界杂志社1987年版,第203页,第207页,第214页,第218页,第36页。

㊳ 〔英〕W.H.沃尔什:《历史哲学导论》,何兆武、张文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页。

本文系泉州市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新世纪以来日本的台湾文学研究热点问题考察”(项目批准号:2016D33);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六十年来台湾社会思潮的演进与人文学术的发展(1950-2010)”(项目批准号:16ZDA138)

作 者:倪思然,文学博士,华侨大学文学院教师,福建省现代文学研究会成员,研究方向:中国台湾文学。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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