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狂想曲
2018-01-03张知闲
张知闲
在我们离开地球的十天后,老张告诉我,他要开始休眠了。
我一直好奇他何时会说出这话。在上飞船之前,我们本以为有很多事可做,除了享受地球上所没有的安谧祥和外。确实,飞船上的娱乐设施应有尽有,如游泳池、电影院、舞厅和健身房等,就像一座千人合住的移动豪宅。信仰者在祷告室里祈祷,思想者在图书馆里吮吸墨香,迷失者在酒精中逃离自我,更多人躲进了休眠舱中,好让虚无的时光一晃而过。然而,虚无不会放过我,每当我停下机械呆滞、毫无目的动作,从幻境中睁开双眼,它便如潮水席卷全身,挤入我的气管和肺泡。窒息的人都是想尖叫的吧,然而我已经没有力气尖叫了。我唯一能做的是望着舱外的星空,像沉入冥想那般排除杂念,体会着孤寂。不远处,飞船正远离的星球发着刺眼的光,静静旋转着,像永不停止的唱片播放着清晰而灼热的痛苦,脏兮兮的船舱玻璃上映出我和老张空洞无物的瞳孔,我发现我们心有灵犀般地在冷漠地盯着镜中的彼此。
老张,大概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几年前,我住的地方发生了一场地震,全家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在泪眼蒙眬的狂奔中,我瞥见在废墟下挣扎叫喊的他,于是帮助他爬了出来,作为回报,他把仅有的一点食物和水跟我分享。他五十多岁了,我十几岁,但我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我们俩都一无所有了,如果再离开对方日子一定过得难以想象。地球上到处都是战火和灾难,我们心里清楚,死期可能随时降临。如果真有那一天,那么生来孤独的我们并不希望孤独地死去。
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对老张的感情从生疏变成了习惯,最终变成了亲情。他性格强硬,一直在骂骂咧咧地抱怨战火把他曾经美丽的家乡变成了地狱,然而又总能想出好点子,帮我们生存下去。是的,生存而不是生活,但这也够了,虽然每天早晨唤醒我的不是明媚的阳光、悦耳的鸟鸣,而是零落的枪声、未愈合伤口带来的钻心疼痛,但我总会乖巧地跟着老张赶紧爬起来,因为我相信他,相信这样的日子总会到头。
生活中少得可怜的欢乐,是我们用各种方法找到食物后的片刻放松。那时,老张会跟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和很多朋友一起上学,他们读书、做作业、打篮球还有考试,考试有时很难,学校里的老师也很严厉,但他们依然快乐,似乎这种日子能永远不变——也许并不能,但至少那时没有战争,他们拥有家人,也不用为下一顿吃什么而操心。
“可惜好日子总是很短。”这时老张会拍拍我的肩,叹一口气,眼里荡开化不了的愁,“走吧,该去找点水了。”我点点头,迈开累得有些麻木了的双腿。我的脑子里依然想着他刚才说的篮球,我从没上过学校,几个随身的书已被我读烂,自有记忆开始全家就在不停地逃难,从硝烟不断的地方逃到黄沙漫天的地方,再逃到洪水滔天的地方,再逃到野兽出没的地方,永无止境地逃啊逃啊。我的记忆里没有故乡,我的唯一目标就是和家人好好地活下去,可是死神还是没有放过他们。我能想象老师的样子,就是学校里的父母;我能想象朋友的样子,就是不住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但是我想象不出籃球,我脑海里的篮球永远是还没爆炸的手雷的样子。
也就是离开地球的前几天,我跟老张在某个废弃的豪宅里找食物,我们没找到什么吃的,却在一个倒坍的墙角发现一具尸体,那人手里攥着两张卡片,上面写着“归于星空,眠于故梦”,还有一行数字,老张认出这就是传说中的飞船票。
于是,我们幸运地离开了这病入膏肓的星球,飞向了茫茫太空,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安全活下去的机会,一个能找到住的,找到一个有篮球、有朋友,而不是炮弹和地震的地方。
然而,这里并不是我的家,我们要飞向何方?何处可以安身?我盯着玻璃上苍白的自己,心中涌起一阵夹杂着茫然、伤感、困惑和思念的情绪,仿佛在看不见阳光的暗夜跋涉,仿佛困于汪洋中被遗弃的孤船上——我知道,这是乡愁,虽然我已无家可归。
在这些天里,我疯狂地看了许多纪录片,听了许多音乐,我尽力去了解原来的地球,这个在我眼前逐渐远去、逐渐消失的蓝色星球,了解我错失的一切。然而我并不快乐,我那么做只是为了避免被宇宙空洞无物的面具吞没,在这里我们每个人终究是寂寞的——并不是飞船提供了冒牌廉价的欢乐,或是我们失去了享乐的能力,只是星空终究不是归属,而故梦早就被这个世界剥夺,即使一段长久的睡眠也无法填补。
但是当老张说他要进入休眠时,我还是应了句,“我也要睡了”。虽然在梦中地球不会恢复成纪录片中那树木葱茏、碧波万里的模样,至少睡眠可以让我停止想念和思考。
“到站的时候再见吧。”老张说,他疲惫的脸上勉强挤出微笑,“五十年后见。”我点点头,看着他的休眠舱缓缓闭合。
我也躺了下来,耳塞里放起我最喜欢的《蓝色狂想曲》,它的旋律令我想起纪录片里的一切,地球上曾经的一切:大街小巷穿梭的车流、工地上蹲着吃午餐的劳动者、母亲刚生下孩子时虚弱的微笑、街头投球嬉戏的孩童(我终于知道篮球是什么样了),还有咖啡馆里优雅的人群、广场上相拥的恋人、沙漠里奔跑的豹子和羚羊……那一切我未曾经历,却又似曾相识、始终渴望。
50年后,我真的还会醒来吗?只是,即使那时地球恢复了原来的生机勃勃,我也已身在他乡。我还能回去吗?或许,我的一生便注定流浪漂泊、迷茫孤独,永远无处可依。
我闭上眼,催眠剂的气味钻入鼻孔,我任由睡意袭来,只是反复地在心中问着多个世纪以前纪伯伦问过的问题:“噢,上帝,为什么我应该在这儿,我,一粒充满无比激情的绿色种子,一场东窜西突的暴风雨,来自一颗被烧毁星球的迷惑的碎片?噢,迷失灵魂的上帝,你迷失在众神之中,为什么我却在这儿呢?”
(福州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