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命到罐头

王开岭

很多时候，生命的“成长”表现为一条从简单到复杂、从明晰到混沌、从纤盈到臃肿、从摇篮到罐头的路径。

对少年心理有着诱惑和塑造功能的并非课本，而是成人世界的生活模型和价值面貌。不管少年的天性如何纯真，无论童年教育多么诗意和美好，一旦他离开童话和教室，面对实际的社会挑衅与竞争敌意——尤其生活的诸多不公、复杂人际和“潜规则”，在经历了短暂的惊愕、迷惘、沮丧、失措后，他便开始了适应世俗秩序、遵守集体契约的人生实习。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追逐“成年”的游戏中，一方面，他为自己的稚气惴惴不安、羞愧难当，陷入深深自卑——他狠狠撕毁童年的名片，宣布与之决裂；一方面，他潜心观察那些成人榜样，仔细揣摩，暗暗效之，惟恐模仿得不像，惟恐不知深浅不合规矩不对路数……渐渐，他开始以“成熟”“稳重”自居，以嘲笑同辈的“幼稚”“单纯”为能事了。

至此，在其心目中，他才真正“长大”。他为自己终于换来的“老道”沾沾自喜，引为生命资本。其实，“老道”又何尝不是“势利”“圆滑”“乖巧”“投机”“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同义语？可惜，他已不觉有何异常了。即使他童心未泯，良知犹存，偶尔也会对某些阴暗和不公露出愤懑，但这并不改变什么，为了保全自己，他同样会向“复杂”妥协、对“臃肿”微笑、向“龌龊”献媚、与“潜规则”合作，甚至倚仗俗恶扩充自己的生存实力和地盘……

褪去了天真，生命也就失去了生动，剪掉了羽翼。当一个人的灵魂因饥饿而狼吞虎咽——并因不节食而变得臃肿，他就真的衰弱了，生命亦变得可疑。就像煮熟的扇貝，你已听不到涛声，嗅不出海的气息了。

生命终于变成了“成品”。一个个儿童排着长队，由教父们领着，经过“学校”一级级甬道，走向“社会”这座热气腾腾的孵化器。终于，一队队的商人、官员、买办、得意者、落魄者、蹒跚者、受难者——手执各种证件、履历、薪袋、诉状、合同、标书、欲望计划……鱼贯而出。

凯斯特纳说：“从前他们是孩子，后来长大成人，不过现在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啊，什么样的人呢？

冷漠、猜忌、等级、敌意，取代了爱、信任、平等和友谊，温柔变成了粗野，轻盈变成了浊重，慷慨变成了吝啬……生命变成了罐头。生命就这样诗意地开始，又这样臃肿而可耻地结束。

孩子有了新的孩子，教子成了新的教父。公正的上帝，曾送给每人一件了不起的礼物——童年！可惜，多少人很快就将其丢掉了。

然而，这绝非我们的初衷，绝非我们生活的目的。

尼采悲愤地说：“我要告诉他们，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又为何变成小孩……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在神性的眼里，儿童世界，是人类的天堂。而孩子，代表着未来的全新的生命类型。

[怦然心动]

从纯净简单、鲜活各异的生命个体，到混沌复杂、成色一味的罐头群体，我们的生命到底经历了什么？如果这就是“成长”的话，那岂不是对生命的亵渎？你看，这些变成罐头后的生命， 所沾沾自喜的“老道”，何尝不是“势利”“圆滑”“乖巧”“投机”“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同义语；爱、信任、平等和友谊被冷漠、猜忌、等级、敌意所取代，温柔变成了粗野，轻盈变成了浊重，慷慨变成了吝啬……生命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个靠防腐剂为生的罐头，毫无内在的生命力和精神意志。

当鲜活的孩子变成了功利的走卒，谁该为此买单？正如作者所言，“对少年心理有着诱惑和塑造功能的并非课本，而是成人世界的生活模型和价值面貌”。不管少年的天性如何纯真，无论童年教育多么诗意和美好，当他面对实际社会的诸多不公、复杂人际和“潜规则”，在经历了短暂的惊愕、迷惘、沮丧、失措后，他便开始了适应世俗秩序的转变，直到变成了千人一面的充满了防腐剂味道的“罐头”。我们的社会需要对此反思。

很喜欢那句话：“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不管经过多少世事，希望仍能保留少年的赤子之心。当我们跋山涉水穿越红尘，抵达的不是远方，而是内心最初出发的地方。让饱经的风霜，历练的人事，都成为生命里的灌溉，任周遭再多变迁，初心不容亵渎！

【文题延伸】不忘初心；永葆少年心；生命的塑造……（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