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的小猩猩
2018-01-02覃月
覃月
2014年,我作为高级维修技师去了布尼亚,那里没有网络、没有能听得懂的电台和电视,就只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
当地人吃的食物大多是水煮或者油炸的薯类、肉类,米面也有,但大多都做得极为难吃。
布鲁诺找来了一只二手电饭煲给我,这才解决了饮食这个大难题。黑人朋友也不知道从哪儿听的“中国人什么都吃”,经常把抓到的蝙蝠等野味拿来给我吃,搞得我很尴尬。当然,如果有野兔之类相对正常的野味,我通常都会给他们十几元人民币作为酬劳,算是打打牙祭。
遇到平仔的那天,我躺在驻地平房的屋顶上看日落,布鲁诺兴奋地找到我,说:“陈,下来,有礼物。”
待我到了院子,当地工人正围着一只猩猩说笑,它看上去只有两三个月大,也就不到半米高,非常虚弱,正趴在院内一棵倒下的树干上一动不动。圆圆的黑眼睛睁得很大,打量着周围的人群。
“吃不吃?便宜卖给你。”捡它回来的工人对我说。
我赶忙摆了摆手。
工人叹了口气,抓住它的脚踝倒提着,就要往旁边树林里走。我问布鲁诺:“他要把它放了吗?”
布鲁诺笑了笑,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白牙:“不,他要把它扔掉,这个猩猩不会自己找吃的,被扔掉以后,很快会死的。”
我大概是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拦住了提着它的工人。最终,我用三百元人民币买下了它,起名叫平仔。平仔最初非常虚弱,只能用勺子喂面糊吃。
我带它打了疫苗,又买了奶粉、尿不湿等婴儿用品。那时候,设备维修的活儿不多,我有时间照顾平仔,把它当成人类的宝宝一样喂养。过了两个月,平仔的身体就一点点好了起来。它一天天长大,不仅体力越来越充沛,智力也越来越高。
它完全懂得自己叫“平仔”,只要我叫它,无论在院子哪个角落,都会立马过来坐在我面前。平仔非常喜欢“干净”。它会定期洗澡、洗脸,还总是做得有模有样。平仔一岁半时,就开始跟我一起出任务了。它对我大大的工具箱最好奇,扳手、钳子、会发光的测电笔都成了它的玩具。
每一次我驱车从布尼亚市区赶往项目地时,平仔都是我路途上解闷的伙伴。维修机械时,最初它喜欢静静地坐在我脚边观察,后来看的次数多了,甚至学会了给我递工具。平仔能与我在工作中“配合”,使得当地工人也不再把它当原始动物看待。
渐渐地,大家也都习惯了平仔的存在,平仔能和工人们打成一片,甚至枕着他们的胳膊安心睡个午觉。在布尼亚的时光,艰苦、寂寞、缓慢而悠长,却又无拘无束、充满未知。
外派工程师每年都有探亲假,整整一个月,在我离开的日子,就拜托布鲁诺照顾它。回国后,只能发短信询问布鲁诺它的情况。
基本上,布鲁诺的回复就是:“它很好,只是吃得少,不怎么开心,像想要你快点回来。”
后来,经历了几次短暂的分别后,平仔明白我还会回来,也就不再捣乱了。只是每次我离开的时候,它会坐在屋顶默默目送我离开,每次回来的时候,它就会开心地跳到我身上,用头顶蹭我的脸颊,我知道这是它在用猩猩的方式说:“欢迎回家。”
从衣食起居到工作娱乐,我们朝夕相处,工友们也都笑说,平仔就是“陈”的儿子,而且,平仔也没有让我失望。
某天,我们驱车前往项目现场,雨天路滑,车子抛锚撞到了路旁的树干上,破皮卡的车头当即凹陷,卡到了树干里动弹不得,驾驶座的门也严重变了形。
平仔反应灵敏,从窗口闪电般滑了出去,并没有受伤。可我左脚却卡在了油门和刹车之间,无法脱身,手机也没有信号。
平仔急得在我身边跳来跳去、抓耳挠腮。我掏出手机,指了指其中和布鲁诺以及其他工友的合影,然后指着我们来时的路,做了个“拜拜”的动作。
平仔像是瞬间明白过来,这是我要它回去找人来,它立马跳到一旁的树干上,准备回驻地。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直到树林间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对方。
在车上等待的那段时间异常煎熬,这里离驻地有十几公里了,我不知道平仔能否安全找到驻地,它几乎没有独自在森林中穿行过,任何其他物种的攻击,对它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即使回去了,又能否用它的语言说服工友出来寻我呢?
没想到,只过了半小时,布鲁诺和其他工友就在平仔的带领下,骑着摩托车顺利找到了我。
事后他对我说,平仔特别聪明,它在地上画了个圆比作我的脸,还画出了我的眼镜,因为工地上只有我一人在维修时会戴眼镜。平仔甚至拿了我的一顆纽扣递给布鲁诺,纽扣是中国公司制服上特有的,有汉字,所以布鲁诺一下就明白了,平仔是要带他去找我。这件事发生后,我对平仔的感激和爱疯长起来。
但我也意识到,今年已是我派驻的第三年,归期就要到了。
我并不能把平仔带回去,国内无法让它入境。离别前夕,它十分敏感,仿佛已经知道我这次要走得很远。
走的那天,布尼亚天气晴朗,我要上车时,平仔用了最大的力气,抱着我的腿不肯松手,我狠下心来,跟它道别。布鲁诺把它从我身上剥离的时候,平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大大的黑眼睛也一直在流泪。
终于,车子距离我生活了几年的营地渐行渐远,飞扬起来的尘土,淹没了后视镜里的影像,平仔的哭声慢慢变小,最终我耳边剩下的,只有车轮滚滚的声音。
这一幕,在我落地中国后,时常在我梦里出现。
回国后,我买了房,按计划跟女友结婚。繁忙的生活稍稍治愈了一些我对平仔的挂念。
我很快搬进了新家,只是站在阳台的时候,依稀记得我曾经有过打算,把新家里的一间小屋,留给平仔。
在回国后的第三个月,布鲁诺给我发来了平仔的死讯。
自从我们分别后,平仔就不怎么吃东西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顶发呆,后来甚至独自走了几十公里的路,去项目现场找过我。在返回驻地的途中,估计被其他同类攻击过,受了伤。
布鲁诺虽然找了兽医,但最终平仔还是在郁郁寡欢中死去了。布鲁诺对我说,平仔死前,抱着我穿过的那件旧工装,怎么都不肯放手。
我时常回想在布尼亚的这几年,一人,一只猩猩,或者玩乐,或者它枕着我的手臂呼呼大睡的时刻,想起它的嬉笑、伤心、懵懂的各种小表情,无比怀念和痛心。
很快,我和女友结婚了,过起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日子,但我却再也不敢去动物园,不愿意重返非洲,不愿意观看、阅读人和动物题材的电影、书籍,甚至不愿意再喝平仔喜欢的那个牌子的啤酒。
因为每当无意中经历这样的时刻,我都会像个孩子一般流泪。
平仔是我此生中,最特别的回忆,我常常想为什么人与动物能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大概是因为它们总能做到其他人类无法互相给予的事情。
比如,它对我,从不指责,从不怀疑,却永远相信,永远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