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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半岛诗歌中的金首露王陵及其发展历史

2018-01-02张哲俊

东疆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诗文

[摘要]据13世纪的《三国遗事》记载,金首露王是朝鲜半岛南端伽耶国的开国君王,从公元1世纪开始后人一直都在祭祀王陵。但根据诸多诗文的记载来看,13世纪到15世纪后期之前,首露王陵一直都是荒陵。15世纪后期开始,金首露王的后人开始祭祀金首露王陵,并将其作为开国君王的陵墓,但实际上金首露王陵的墓主是何人,并不明确。

[关键词]金首露王;王陵;荒陵;诗文

[中图分类号]I313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2007(2018)04-0001-08

[收稿日期]2018-06-13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五山文学别集的校注与研究》,项目编号:15ZDB089。

[作者简介]张哲俊,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研究方向为东亚古代文学研究。(北京100875)

一、《三国遗事》中的首露王陵与诗歌中的荒陵在《三国遗事》之后,朝鲜半岛的很多诗文记载了伽耶的物质遗迹,如金首露王陵、许王后陵、虎溪、燕子楼、招仙台、盆城台、婆娑石、金宫、首露诞生石等等。其中,朝鲜半岛诗人描写得最多的是首露王陵,并以首露王陵为中心构成了彼此关联的物质遗迹系统,印证和讲述了伽耶的建国历史。然而物质遗迹的真实性存在较大的疑问,如果物质遗迹不可靠,就必然关系到描写遗迹的诗文的可靠性,因而有必要加以研究。

金首露王陵是伽耶国诸多物质遗迹的核心,金首露王陵又名纳陵,史迹第73号,认定时间是1963年1月21日。金首露王陵位于庆尚南道金海市西上洞,这与丁若镛记载的“金州有首露王墓,在州西”[1](252)一致。每年农历3月15日与9月15日,金许诸族在崇善殿举行两次祭礼。首露王陵是由王陵与许多其他建筑构成的,主要包括驾洛楼、红箭门、崇神阁、崇安殿、安香阁、典祀厅、文物馆等建筑。神道碑的太阳纹与正门的神鱼像似乎表明与印度有过交流关系。

首露王陵

首露王陵是圆形土坟,直径22米,高6米。近现代对于这些古坟的第一次调查始于1919年,其调查结果记录于日本的文献之中。纳陵的内部构造是东西2.4米,南北3米,为直角形的石室,南墙的西角有羡门,四边墙角倾斜,变得狭窄,盖以两张石板。石室内只剩下了T字形棺台,靠近羡门、墙摆放。首露王陵是在大成洞古坟群东侧,由此向东100米还有龟山洞古坟群。金首露王陵最初载于《三国遗事》:

元君乃每歌鳏枕,悲叹良多。隔二五岁,以献帝立(建)安四年己卯三月二十三日而殂落,寿一百五十八岁矣。国中之人若亡天,只悲恸甚于后崩之日。遂于阙之艮方平地,造立殡宫,高一丈,周三百步而葬之,号首陵王庙也。自嗣子居登王洎九代孙仇冲之享是庙。须以每岁孟春三之日,七之日,仲夏重五之日,仲秋初五之日,十五之日,丰洁之奠,相继不绝。[2](374)

这段记载颇为可疑,金首露王寿158岁,显然不是信史。其实其他记载也未必是信史,其中有两点关系到首露王陵的真实性问题:其一,现实中的首露王陵并不是文献记载中的首露王陵。13世纪第一次记载了首露王陵和许王后陵,这意味着13世纪之前就已有了首露王陵。完全可以确定首露王陵的墓主不可能是首露王,因为伽耶建国时期的坟墓都是木椁墓,木椁墓为长方形,而非圆形坟墓。而现在的首露王陵是圆形石室墓,考古学家认为圆形封土坟墓为伽耶后期北方系的坟墓,这就证明首露王陵的墓主不是金首露王。其二,金首露王的后人自从金首露王死后,一直是“丰洁之奠,相继不绝”。每年的五个重要日子,金首露王的后人都要汇聚于首露王陵,隆重举行祭祀仪式。但这也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并不是信史。不过这个传说在13世纪之后的漫长过程中逐渐演变成了“事实”,金许族人确实每年在此祭祀首露王,因而传说也就成为了历史。但这个历史不是始于二三世纪,而是始于15世紀的后期。15世纪后期开始,祭祀仪式越来越隆重,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证明首露王陵真实性的证据。

《三国遗事》之后描写首露王陵与其他伽耶古迹的诗文非常丰富,很少有人怀疑首露王陵的真实性。14世纪题咏首露王陵的诗歌不多,这时还没有引起诗人的广泛注意。较早描写伽耶遗迹的诗人是高丽末期的郑梦周(1337—1392),其诗歌《昔宰相埜隐田先生为鸡林判官时,有〈赠金海妓玉纤纤〉云:“海上仙山七点青,琴中素月一轮明。世间不有纤纤手,谁肯能弹太古情。”后十余年,埜隐来镇合浦,时纤纤已老矣。呼置左右,日使之弹琴。予闻之,追和其韵题于壁上。四绝》写道:

此生何日眼还青,太古遗音意自明。

十载玉人沧海月,重游胡得独无情。

首露陵前草色青,招贤堂下海波明。

春风遍入流亡户,开尽梅花慰客情。

访古伽耶草色春,兴亡几变海为尘。

当时肠断留诗客,自是心清如水人。

七点山前雾霭横,三叉浦口绿波生。

春风二月金州客,正似江南路上行。[3](593)

郑梦周的诗歌是追和埜隐而作的,埜隐田禄生与其两个兄弟共称三隐,是高丽时期闻名的忠义之臣。洪直弼(1776—1852)的《三隐合稿序》记述了田禄生的生平:“丽氏之季,多守义成名之士。以隐为号者为十人,而田氏兄弟居其三焉。埜隐讳禄生,值玄陵之世。逆臣李仁任议迎元使,背贰皇明。圃隐郑文忠公、潘南朴文正公共争其不可。埜隐率谏官李詹,抗疏请诛仁任,同被淫刑以死。”[4](23)而此四首绝句写的景色就是伽耶的遗迹,原因如下:

其一,首露王陵与其他物质遗迹。郑梦周描写了伽耶的物质遗迹,第二首写的是首露王陵和招贤堂,第四首写的是七点山与金州客。招贤堂又名招仙台,在伽耶的名山七点山,是伽耶第二代君王居登王招贤纳士之处:“招贤台,在州东。世传驾洛国居登王,登此台。招七点山旵始仙人,旵始乘舟而来,因名焉。”[1](252)此处与伽耶建国神话无关。金州即金官,即现在的金海。取地名的第一个字,再加一个州字,是朝鲜与日本模仿中国地名的一种方式。郑梦周的诗歌没有着意描写首露王陵,只是一笔带过。权近(1352—1409)也是高丽末期、朝鲜朝初期的诗人,他的《次金海燕子楼诗三韵》的其一、其三也描写了伽耶遗迹:“驾洛遗墟草树青,海天空阔眼增明。楼中此日登临客,去国难堪恋恋情。”“海边逐客方留滞,天畔高楼可上临。一代风云成大古,千秋陵墓至如今。”且自注道:“金海即首露王所都,陵墓尚存。”[5](75)权近的“一代风云成大古,千秋陵墓至如今”以及“陵墓尚存”的自注,明确肯定了首露王陵就是千古王陵,也就等于确定了首露王陵的墓主就是首露王。郑梦周只是描写了首露王陵,并没有明确地肯定或否定什么,但这种描写实际就是肯定了首露王陵。

那么千秋陵墓与伽耶遗墟是怎样的景象呢?郑梦周与权近都使用了“草色青”“草色春”“草树青”等相似的描写,这种描写似乎并没有表现特别的意义,但可以据此提出一个疑问:14世纪初的首露王陵是否无人监理的荒坟呢?如果14世纪的首露王陵杂草丛生,一片荒凉,那就说明首露王陵的说法还只是一种俗说,根本没有得到任何证明,也没有首露王与许王后的后人认定此墓就是首露王的坟墓。14世纪之后有大量的诗文记载了此墓,但没有诗文提到过后人曾经移葬首露王。《三国遗事》与郑梦周、权近的生存年代并不太远,但权近毫不怀疑地确定此墓就是“千秋陵墓”,据此只能认为权近的说法是错误的,或者《三国遗事》的记载是错误的。

其二,“太古遗音”与《龟旨歌》。第一首写的是田禄生十余年后在伽耶古国与佳人玉纤纤的重逢,琴声依旧,佳人却老,其中感慨良多。此诗与伽耶古国的关系主要是通过“太古遗音”来体现的,“太古遗音”指《龟旨歌》。此诗是《三国遗事》之后最早提到《龟旨歌》的诗歌,“太古”二字当源于田禄生“谁肯能弹太古情”,十年前田禄生与玉纤纤相遇,玉纤纤的琴声表现了太古情。权近的《次金海燕子楼诗》也写到了玉纤纤:“玉手纤纤二八春,舞衫罗袜动香尘。文章埜隐琴中趣,能继高风有几人。”并自注道:“妓玉纤纤者善弹琴,故宰相埜隐田公尝倅鸡林,爱之,赠一绝云:‘海上仙山七点青,琴中素月一轮明。世间不有纤纤手,谁肯能弹太古情。公后出镇合浦,呼置左右,日使弹琴。楼中题咏,多用其事,首篇即其韵也。”[5](75)李学逵(1770—1835)的《驾洛怀古》也写了玉纤纤与《龟旨歌》:“燕子不来楼悄悄,绣囊重拂玉纤纤。它年龟旨遗音在,可待高墟有泪沾。”[6](252)“龟旨遗音”即《龟旨歌》,“龟旨遗音”与“太古遗音”的意义相似,“太古遗音”应当是指《龟旨歌》。“太古遗音”与田禄生、玉纤纤的重逢没有直接的关系,至多是用来表现十年之前的相逢,如同《龟旨歌》一样仿佛远古遗音,十分遥远。

15世纪开始,朝鲜半岛涉及首露王陵的诗歌多了起来,出现了专门题咏首露王陵与其他伽耶遗留物质的诗歌。徐居正(1420—1488)的《首露王陵》直接以首露王陵作為了诗题,诗中的首露王陵带有几抹荒凉的色彩。

首露王陵

金陵往事与谁论,千古犹存首露坟。

龟旨曲亡人不见,伽倻琴在妙堪闻。

铜驼故里山如戟,翁仲遗墟树似云。

百六十年能享国,可怜荒垅几斜曛。[7](186)

徐居正也以为首露王陵是千古遗坟,确认首露王陵的墓主就是首露王。但在徐居正的笔下,千古遗坟是一座千古荒坟。垅就是坟墓,荒垅就是荒坟。所谓荒坟就是没有后人打理清扫的坟墓,也就是说金首露王的后人并没有将此墓作为祖先的坟墓。金首露王的帝王功德也早已成为往事,如同“龟旨曲亡”一样,只有几缕夕阳斜晖照在孤坟荒墓之上。这样的解读不免有些过度解释的感觉,但徐居正的描写完全可以认为是诗人的文学性描写,其中包含着诗人的想象和比喻。那么,荒坟究竟是徐居正的主观感觉,还是历史事实呢?

洪贵达(1438—1504)的生存年代稍迟于徐居正,他的《寄金海府使洪》一诗也描写了首露王陵:

玄邈伽倻国,荒凉首露陵。

三叉春浩漾,七点缺崚嶒。

鞍马游观远,楼台夙昔登。

何曾魂梦倦,太守旧相能。[8](156)

“荒凉首露陵”一句简单抽象,但还是透露出了荒陵的信息,证明徐居正的描写不是主观感觉。另外,朝鲜朝初期成俔(1439—1504)的《次金海燕子楼韵》也写到了首露王陵:

绿树千章画阁深,木奴邈我一登临。

虎溪流水朝还暮,盆岭浮云古又今。

首露陵荒多岁月,招贤台废几晴阴。

金宫往事寻无觅,付与骚人谩苦吟。[9](277)

成俔描写的都是金海的古迹,金首露王陵是金海诸遗迹中的一处,并没有给予特别的关注。不过“首露陵荒多岁月”也透露出了同样的信息:千百年来首露王陵一直是荒陵,没有受到过朝廷的监管。首露王的后人人才辈出,多为朝廷重臣,他们不是没有能力修缮祖先的古坟。如果他们知道首露王陵就是祖先的古坟,不可能弃置不顾。然而从《三国遗事》到朝鲜朝初期,首露王陵一直是荒陵,这只能表明金首露王的后人并没有认为首露王陵就是祖先的古坟。

二、15世纪后期之后的首露王陵

15世纪后期,这种现象开始发生变化,郑希良(1469—?)是朝鲜朝前期诗人,他的诗歌以首露王陵为题,诗中仍然弥漫着哀愁,但已经不是帝王荒陵散发出来的无奈和悲凉。

首露王陵

代异功何在,山空水自流。

白云龙驭远,青嶂杜鹃愁。

海岳余灵气,衣冠閟古邱。

邦人怀旧德,苹藻荐春秋。[10](41)

这首诗描写金首露王陵的诗句不多,大多是描写了王陵周围的景色。周围的景色描写没有什么特征,没有能够记录更多的写实信息。然而“邦人怀旧德,苹藻荐春秋”一句扫除了荒陵的无奈感觉,表明伽耶人没有忘记金首露王的旧德,而是经常来打扫首露王陵。苹藻是指苹与藻两种水草,经常用于祭祀,因而苹藻也喻指祭祀。首露王陵与时人的关系越来越频繁,郑希良的《戊午士祸党籍》写道:“庚申,谪金海。明年春,遭母丧。不得奔丧,常怀哀郁,无路吁天。闻首露王陵颇神,作哀文以诉之。其夜梦见神人甚伟,眼有重瞳。呼语曰:‘汝将见放。公觉而志之,及秋蒙放。”[10](64)郑希良被贬,时丧其母,因不能奔丧,苦楚之极。郑希良作哀文倾诉,梦中见王陵出现神人,告诉郑希良可以获得自由,到了秋天果然应验。王陵此时已经不再是无人问津的荒陵,但王陵不只是以物质的形式表明它的存在,而且还以纯粹的精神形式作用于时人的意识和情感。吴肃羽(1592—1634)的《首露王墓》写道:“江海遥含七点峦,天开六卵国金官。云輧一逐轩辕乐,背郭园陵草树寒。”[11](84)王陵的草树飘溢着寒气,但这不是荒陵的色彩,只是坟墓特有的气息,因为首露王陵还飘散着轩辕乐。轩辕乐是指音乐,宋代刘敞的《望洞庭》:“萧萧霜林暮,蔼蔼芳草歇。壮观激我怀,当歌意复咽。寂寥轩辕乐,万古逸响绝。惨淡虞帝魂,九疑莽嵽嵲。”[12](144)明代钱仲益的《为人赋云门山房》:“官舍深居万壑间,每于退食掩云关。……归朝重听轩辕乐,莫过耶溪恋越山。” [13](120)轩辕乐当是“邦人怀旧德”的一个体现,这些诗歌没有更具体地描写首露王陵的变化,而金驲孙(1464—1498)的《会老堂记》记载了变化的缘由:

乡有公事,皆于是堂会议焉。府故驾洛之墟,始祖首露王墓,在今西郭门之外,官禁樵牧。故事,父老具时羞修祀事,既彻,乡人共馂,岁以为常。[14](233)

15世纪后期的金氏乡人将首露王陵作为了乡里公事,共同讨论了修缮祭祀之事,从此形成了每年举行祭祀仪式的常规。官府也有相应的政令,禁止随意砍伐首露王陵的草木,这与吴肃羽“背郭园陵草树寒”的描写可以彼此印證。文中记载的父老当是当地金许二姓的后人,他们确定首露王陵是祖先的陵墓。

18世纪之前,金首露王陵经历过多次修缮,建造了不少附属设施。1580年,岭南观察使许晔翻修了这座古坟。李元祯的文章《驾洛国王纳陵碑阴记代观察许积作》记载了相关情况:

呜呼,此驾洛国首露王陵也。王之临民大业,有国乘在,岂敢偏举而小之。顾兹土之有陵,今数千载,墓道无表,其为后裔之恨,不既大乎?逮万历庚辰,后孙许晔观察是道,始克增修而未遑立石。后六十七年丙戌,积忝按道,首谋伐石,越明年正月始竖焉。同宗省岘察访崘,新宁县监坵实干其事。噫煌煌功德,在人耳目。石可毁而名不可灭,是碑也何足图其永久。在子孙报本之念,实出至诚。则继兹以降,其不为樵牧之逼者,又安知不有赖于是石耶。谨略叙如右。[15](497)

李元祯记载了许晔立墓道表、铺墓前供物床石之事。仁祖王二十五年(1647)树立了墓前碑石,许穆(1595—1682)撰写了《驾洛国君首露王纳陵碑阴记》:“王姓金氏,或曰,先古应祥化生,始为生民之祖。或曰,少昊金天氏之后也。东汉光武皇帝建武十八年,王始建国,号为君。或曰,以其神明之后。有九干共尊之为王,都驾洛,首露,史记以为王名,而因以为君之号,曰首露王。王御国百五十八年薨。葬纳陵,或曰首陵。”[16](283)金许二姓的后人不断修建首露王陵,使得首露王陵从无人监理的荒陵成为了备受关注的始祖之墓,这种巨大的变化在朝鲜朝后期的诗文中表现得十分清楚。

朝鲜朝后期的李学逵热衷于描写伽耶的物质遗迹,也是描写金首露王陵最多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体现了首露王陵的巨大变化。李学逵有一组诗歌集中描写了伽耶古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组诗共十二首,每一首写一处金海的古迹,主要有首露王陵、盆城、七点山、涵虚亭等等,构成了一幅伽耶的物质遗迹世界。其中,《金州府城古迹十二首·首露王陵·赠李跃沼》一诗写道:

王陵古城西,依依见堂斧。

卉寇发玄和,翁仲卧凮雨。

年年里中巫,林间恣歌舞。[6](334)

李学逵从龟旨峰的龟山石写起,但其描写的重点是首露王陵。这时的首露王陵不再是荒陵,“年年里中巫,林间恣歌舞”写的是乡里巫觋年年举行祭祀仪式,百姓在王陵的林中尽情歌舞的情形。李学逵的《驾洛怀古(其一)》也写了纳陵:“千岁龟峰扬瑞云,英名首露至今闻。紫缨长络风微动,金盒重开气不群。耆老九干当道贵,伽倻六郡计疆分。忠家它日成追忆,粉墨新披泪染坟。”[6](252)“紫缨长络”描写了首露王陵的装饰,“粉墨新披泪染坟”描写了新近前来祭祀首露王的人追忆首露王时的悲哀。诗人经常描写首露王陵的草木,但李学逵的描写与荒陵草木不同,李学逵的《春寒》道:“半臂余寒浅勒花,海西门外漫风沙。纳陵柳色长堤水,尽日空蒙一带斜。”[6](391)《雨中寄金参奉再龟纳陵斋阁》:“今日西陵雨,高斋独尔思。霏微终永夕,沾湿阻前期。梅柳浑佳色,沙泥净野姿。政须晴霁美,疏豁看东陂。”[6](425)柳色长堤、梅柳佳色都没有荒陵的悲凉,呈现的是美好的景象。李学逵诗中的纳陵梅柳当不是虚构,19世纪许熏的《纳陵》:“杨柳垂垂千万丝,有风吹卷有楼知。金凫入地春芜遍,玉马朝天暮雨迟。旺气如今潮落岸,雄图伊昔海为池。悠悠故国王孙恨,多在龟峰夕照时。”[17](505)许熏也描写了纳陵的杨柳,证明李学逵描写的杨柳当是纳陵的真实景象。

纳陵越来越受到重视,朝廷任命了纳陵的陵官,这就意味着朝廷肯定了纳陵的墓主就是首露王。李学逵的《次韵金再龟纳陵寝郎》:“过雨南池草色浓,偶随流水驻鸣筇。嫰黄一簇邱中树,深碧数尖江上峰。卜兆遗墟看石笋,寝郎居处荫风松。前期更指西林路,清省还应待暮钟。”[6](425)又《挽许大瞻纳陵寝郎》:“泰封石畔书香幽,首露坟前花絮空。从今倦蹋西陵道,不见西陵真率翁。”[6](509)金再龟与许大瞻二人曾任纳陵寝郎,宗庙、陵园之官名为寝郎,又名令或参奉。纳陵寝郎的设立与许传有关,许传(1797—1886)是朝鲜朝后期的文人,曾任嘉善大夫、正宪大夫、崇禄大夫等官职,著有《性斋集》《宗尧录》《哲命编》等。1818年,许传请求朝廷设立纳陵陵官、特命殿号,要求拥有像新罗、百济、高句丽一样的待遇。许传的《首露王纳陵崇报疏、戊寅六月十九日》记载了设立纳陵陵官的缘由:“驾洛国首露王纳陵特命殿号,并置陵官,如三国诸殿之例。一以遵前圣之盛典,一以慰古国之英灵。臣无任屏营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18](99)但纳陵陵官有时也会遇到棘手的问题,许传的《成均生员许公墓碣铭》记载:“首露王纳陵祭田,多为土豪所私有。公与各处云仍,陈龥于朝。自上遣官致侑,土田亦一一推还,香火无阙。”[18](488)陵官的设立并非只是给一个空头的官衔,其中还包括了祭田,祭田是维持陵墓及其建筑的经济来源。祭田遭到土豪侵吞,但官府最终还回了祭田。纳陵寝郎多由金许后人担任,许传的《愧喜子四韵后序》记载:“昌原府之花木里,有书生姓金名万彧字重若者,驾洛国首露王之苗裔也。生之叔父时瓒甫。余为金官时荐为纳陵寝郎,遂与之相,尝至其家。以子侄见,皆敦厚孝谨,不问知其为邹鲁遗风也。”[19](55)金万彧是首露王的后人,由此可以推定,李学逵诗中的金再龟与许大瞻亦为首露王、许黄玉的后人。

李学逵写首露王陵的诗歌不少,不过有一首诗歌比较特别,诗中似乎涂抹了一些荒凉的色彩,即 《酒后感怀,疾书不已。计凡一百五篇,词或太露,字或失粘,并澄汰之》:

见说金王墓,遥连旧幔宫。

珠襦归卉寇,玉戺雊华虫。

古埭孤烟外,荒台落照中。

从来销暑地,盘礴醉花丛。[6](415)

诗中的荒凉感不免使人疑惑,以为纳陵是荒陵。但实际上朝鲜朝后期是纳陵的鼎盛时代,呈现了前所未有的繁华辉煌。这在李学逵的其他诗歌中都有充分的体现,那么,李学逵为何又写出涂抹了荒凉感的纳陵呢?其实此诗并非只写了纳陵,还写了伽耶的其他遗迹。旧幔宫、荒台、古埭以及卉寇等,都是产生荒凉感的物质因素。“旧幔宫”当指金海的王宫,“古埭”是自古留存下来的土坝,“荒台”亦指其他遗迹的台。纳陵坟前有豕牲台,是祭祀时供生猪肉之台,供生猪肉是此地独特的祭祀习俗。毎年阴历3月14日和9月14日举行祭祀仪式,又有陵官一直在此监理,因而“荒台”当不是指此台。“玉戺”是台阶两旁所砌的斜石,“玉戺”淹没于野鸡华虫之间,这是极其荒凉衰败的景象。“珠襦归卉寇”是指伽耶的珍贵之物,已经成为了倭寇之物。韩国古代文人并不只是使用已见于中国文献的词汇,有时也会自造词汇。“卉寇”一词不见于中国文献,当是韩国古代文人自造之词。1592年日本侵略时盗掘了金首露王陵,李瀷的《礼宾寺直长竹庵许公墓碣铭并序》写道:“弱冠当壬辰之乱,奉其母避兵于咸阳云峰之间。闻倭寇掘首露王陵,南望痛哭。募壮士百余人,乘夜驰到,与府人同力修治,请于体察使梧里李公,转闻于朝。行望祭之礼,难平归古里。又上书本道观察使,转闻封筑。”[20](69)墓室的文物被洗劫一空,这是历史事实。李学逵的这一组诗歌还描写了伽耶的其他遗迹,其中有一首写招仙台:“别座居登石,扁舟旵始琴。仙人竟终古,绘事到如今。老树浓阴合,荒阶积草深。会将双玉斝,一为酹丛林。”[6](415)荒阶草深的景象与“玉戺雊华虫”“荒台落照中”相合。李学逵的《驾洛怀古(其三)》描写了其他遗迹的荒凉景象:“狐岭西头坏土阶,盆城如画压宫街。……怜渠仇亥非真主,输与坤池事转差。”[6](252)经过千百年岁月的侵蚀,弁辰旧京已经沦为不堪入目的废弃遗迹,唯有纳陵修缮一新。文中没有引用过的李学逵《金州府城古迹十二首》其他诸篇,描写了伽耶其他遗迹的荒凉:“古土城:筑土今几年,崩土亦已失。尚见灌丛中,一片如练匹。复闻城下田,春雨得瑟瑟。招仙台:城外莲花台,当时招仙处。旵始骨已霜,居登迹何遽。犹存石碁盘,游人得夷踞。打鼓峰:高峰障东倭,打鼓何年岁。缭垣春树生,荒台夕雾翳。祗今山阿中,苔花绿沈瘗。盆城台:台与云气连,苍茫见海表。初晖射人颜,高凮散木杪。坐视城中人,悠悠自昬晓。虎溪:虎溪触城流,发源东山陗。崩厓认废亭,沿堤闻击漂。谁从惠远师,同来发三笑。燕子楼:燕尾何翛翛,飞楼向崦左。红衿日边归,青泥雨中堕。如闻盻盻吟,窗中自愁坐。晴雷雷閣:制鼓本禅宫,糚餙万钱费。江流八月槎,客献千斤犩。归来郡城中,晴雷水云沸。荷月斋:高轩枕涟漪,周流步櫩影。荷连玉井根,月皎铜铺冷。斋头闻微钟,孤怀发深省。”这些诗歌对研究描写首露王陵等遗迹的诗歌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打鼓峰》的“高峰障东倭”就是记载了倭寇劫掠伽耶遗迹之事。“崩土亦已失”“荒台夕雾翳”“犹存石碁盘”等等都呈现了伽耶遗迹的荒凉景象。([韩]李学逵:《洛下生集》册七,《韩国文集丛刊》第290册)

19世纪末20世纪初,许熏(1836—1907)也描写了修缮如新的首露王陵与破败荒凉的其他遗迹。许熏的《崇善斋与诸族共赋》描写了首露王陵的景象:

金粟堆前古木疏,嶙峋画壁杂龙鱼。

乌号已堕虽邦旧,象设重新若葬初。

世世祠官遗裔职,年年祝册太常书。

至今民物犹沾化,歌鼓相闻乐事余。

黄昏屐齿破苍苔,陵树深深一迳开。

海市灯残人影散,江城梅发笛声来。

茫然宝马朝天去,宛复灵旗入夜回。

行子天涯惊岁暮,愁情为遣强含杯。

虎溪西畔纳陵林,把酒相怜岁暮心。

天地萧萧风雪下,楼台寂寂海山深。

梅香已见催新腊,黍律还思破积阴。

夜久尘喧都扫尽,风流回忆旵仙琴。[21](497)

该诗描写了金许诸族在崇善殿共同饮酒歌舞的喧闹场面,也描写了首露王陵周围的景色。崇善斋又称崇善殿,是在首露王陵前面建造的楼宇,这里本来是放置历代君王与王妃牌位的地方,但此时已经成为了首露王子孙聚集祭祀的地方,直到今天仍然是韩国金许二姓后人聚会祭祀之处。首露王陵周围陆续建造了若干建筑,当地的百姓在此歌舞吹笛,乐事不断。首露王陵是千年古坟,但“象设重新若葬初”,王陵的各种设施看起来像是新葬不久的建筑。金许后人世世为陵官,共同努力监管首露王陵,使首露王陵成为了热闹非凡的圣地。随着时间的流逝,首露王陵越来越繁华,越来越受到重视。许熏的《纳陵》也记录了纳陵的繁华景象:“檀罗异迹史俱传,金盒绯帆事或然。地较邾滕非小国,天生文姒享遐年。原初积德云仍盛,历代崇贤祭祀虔。旧日繁华今尚在,红亭杨柳绿如烟。”[21](475)旧日都城的繁华早已消亡,但纳陵仿佛延续了旧日的繁华。实际上,纳陵的繁华并不是旧日繁华的延续,在更长的时间里纳陵一直是荒陵,400年前的纳陵就不曾有过繁华。许熏也写到了弁辰旧京的荒废,其《与李士澄往游纳陵,三从侄珏随至》一诗写道:“金天玄远灵苗降,弁洛偏荒伯业空。柳七郎来新度曲,古西门外海潮通。”[21](546)“弁洛偏荒伯业空”写的不是首露王陵,而是弁辰京城的荒废。伽耶的其他遗迹荒废于深草乱虫之中,只有纳陵异常繁华热闹。

丰富的遗迹,众多的诗歌,朝廷的陵官,都会产生证明力,但最终仍然没有能够阻挡一些文人对于这些物质遗迹的怀疑。宋秉璇(1836—1905)的《自东莱历金海至密阳记》写道:

对马岛云际入望,徘徊良久。……小山列如碁置,俗称七点岛。葭芦一望苍然,地之形胜,鲜与伦比。辛生告别,连渡三津。入邑,赏燕子楼,后有涵虚亭,浮临曲池,傍有盆城台,俗传驾洛国宫址云。三面阻山,南通海门,回抱结局。虽小国之都,亦有异也。城西有崇善殿,祀首露王及许后。纳陵在其后,是首露所藏也。北上数里,又有许后陵。陵前石塔,名曰镇风。传言许后浮海东来,载塔于石舟也。本为六层,残缺余三层。[22](378)

宋秉璇的游记比上述诗歌的描写更为细致,描写了七点山、燕子楼、涵虚亭、盆城台、崇善殿、石塔、石舟等等,还有首露王陵和许后陵。宋秉璇在描写金海遗迹时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他明确记载盆城台为伽耶王宫遗址的说法是俗传,又记许后浮海东来是传言。由此而言,相关的石塔、石舟、许后陵应该都是在传言基础上产生的遗迹。这些遗迹无法相信,那么也就不能作为证明许后历史的物质证据。

宋秉璇所说的俗传、传言没有包括首露王陵,这似乎可以证明金首露王陵是真实可靠的。14世纪开始出现描写金首露王陵的诗文,数量越来越多,但无法掩盖出现于13世纪之后的事实,这说明《三国遗事》产生了重要作用。诗文的不断描写,加上朝廷的肯定以及金许族人的各种活动,将墓主不明的坟墓彻底变成了金首露王陵。但所有这些不会产生根本性的作用,只能证明13世纪《三国遗事》之后,逐渐形成了首露王陵的俗说,首露王的后人与朝廷统治者是推动这一俗说的主要动力。首露王陵不缺少碑与表,但都立于《三国遗事》之后,也都没有提到过迁移墓葬之事。这只能证明纳陵的墓主并不是首露王,所有的诗文都是在虚假的首露王陵基础上衍生出来的,因而只能呈现虚假纳陵的发展历史,而与金首露神话、《龟旨歌》没有关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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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韩]宋秉璇:《渊斋集》,《韩国文集丛刊》(第329册),首尔:景仁文化社,2004年。

[责任编辑全华民]

□会讯

中国韩国(朝鲜)语教育研究学会

2018年度国际学术大会在延边大学召开

2018年7月21日,由中国韩国(朝鲜)语教育研究会和韩国国际交流财团(以下简称KF)共同主办,以“融合与沟通:韩国语教育和人文学的发展方向”为主题的中国韩国(朝鲜)语教育研究学会2018年度国际学术大会在延边大学隆重开幕。

本次大会共有来自中国、韩国、日本等国66所大学的韩国语教育者和韩国语硕士、博士研究生等270余人参加,其中有来自29所大学的40名教授参加教师研讨,来自12所大学的19名硕士、博士研究生参加论文竞赛。

在开幕式上,中国韩国(朝鲜)语教育研究学会会长姜宝有发表了开幕词,延边大学校长金雄和韩国国际交流财团副社长姜荣必发表了欢迎词,韩国语教育学会会长徐赫以及中国朝鲜-韩国文学研究学会会长蔡美花发表了祝词,韩国驻华大使卢英敏也向本次大会发来了贺电。

开幕典礼上,中国韩国(朝鲜)语教育研究学会会长姜宝有称,“拥有70多年历史的延边大学不断发展成为中国朝鲜族的最高学府,特别是它的韩国(朝鲜)语教育作为中国国家重点学科,起到了中国韩语教育的先锋作用”,并“希望延边大学继续保持地理、文化、学术上的优势,持续引领中韩文化交流和韩国语的世界化”。

在欢迎词中,延边大学校长金雄表示,“本次大会希望国际学者积极寻找在新时代、新环境中的韩语教育发展方向,努力提高中国的韩语教育水平,加强教育者之间的交流和发展。”

学术大会为期两天,围绕国际学术会议、韩国语教育者研讨、韩国语硕博士研究生论文竞赛等丰富多彩的内容进行。 另外,在韩国教育者研讨环节中,由延边大学教授、山东大学特聘教授金柄珉,韩国首尔大学教授宋喆仪,英国伦敦大学教授延哉勋做了主旨发言,并在语言、文学、翻译、教学法等方面进行了分科交流和热烈的讨论。

(朝鲜韩国学学院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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