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
2018-01-02田草
田草
第一章
大雪覆盖了东北大地.西遼河以北,从东到西,从西到北,大地开始落雪,十一月两场大雪残酷地掩埋了西辽河畔所有的草原和村庄。
最后一场大雪没白没黑地下,眨眼功夫将科尔沁草原的希伯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树木、房屋,影影绰绰在风雪中坚强的露出脑袋。
2015年冬天雪下的太大了!
高巴图穿上靴子,戴上帽,对琪琪格说:“这么大的雪,院子里的那几个包米楼子里的棒子,又一时半会脱不了粒儿了。”
塔鼻子小眼睛高颧骨的琪琪格从柴堆里拽过一大把干树枝子,“毛嗑”杆儿咔嚓嚓撅断了,添进灶坑说:“我要做饭了,雪这么大,别出去了,一会吃饭。”
高巴图说:“老婆待不住啊!一呆就心慌,我到就近的几个村子转转。”
大雪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雪地上唯有野鸡贴着地皮飞奔着,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高巴图选择了最近的村子叫大解放。这个村子离希伯花镇最近,小村子不大,破破烂烂,二三十户人家,是方圆十几里地最穷的村子。这场大雪盖住了家家破落的房屋,也盖住了院子里堆放的包米堆。
大解放村子西头前街有老高的一个客户,娘们儿叫乌兰花。他向乌兰花家走去。还没进院,就听见几只羊“咩、咩”地叫着。乌兰花拿着一捆草出来喂羊。她头上梳着上下直“倔嗒”的小辫子,像一绺干枯的稻草。她眼睛红肿着,好像刚刚哭过。
乌兰花家的房子是低矮的小平房,窗子、门,用塑料纸钉着。风一刮,窗户框散了架似的咣当当地响,窗户上的塑料布,像老母猪的肚子呼哒哒的一会里一会外,一鼓一瘪的。
院子里有两只鸡在掐架,一只露着没毛的屁股,一只露着没毛的翅膀,雪地上飘着几根掐架弄下来的鸡毛。一尺多高的小矮墙上一蹦一跳,把院子的白雪扑腾的确席黑。
高巴图一把撸去挂在胡楂子上的小冰溜子,进了院。乌兰花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乌兰花只是说了一句“雪下得这么大,不老实的在家呆着,又出来踅摸啥?”
高巴图指着那几堆包米楼子说:“该把包米穗子脱粒了。放久了风干、掉秤,少卖钱。”
乌兰花拿着扫帚划拉着门口的雪说:“钱到手不等攥热乎,大伙就来催账,掉不掉秤还有啥意思?”
高巴图多少有点尴尬:“我是路过……进来看看,不是要账的。不过那点账,好几年也没还清了,今年再不还,让谁说都说不过去!”
乌兰花说:“羊都快饿死了。这年头天上不下钱,地上不长钱,养点羊死啦贱,搁啥还?”
“今年冬天雪大,明年春天好种地了。下雪,其实就是下金子呢。”高巴图说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乌兰花尴尬地笑了笑,对高巴图说:“指儿不养娘,指地不打粮。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兴许高大哥来了俺们就有盼头了。”
“说不定转过年来玉米价就上来了。脱完粒先给我,我按市场现行最高价,再给你加三分。”
“嗯。”乌兰花答应着,脸霎时通红。她觉得心里一阵热乎,对不住高巴图。
高巴图跟她又聊了几句,见雪没有停的意思,没继续往前走,就从大解放原路返回了希伯花。
高巴图的媳妇琪琪格做了一大锅干白菜炖骨头,又蒸了一大锅白面馒头,热气腾腾的。刚出锅的馒头带着面香。他一气吃了仨,也没觉得撑得慌。
高巴图和琪琪格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女孩子是从外面要的。这些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大锅馒头转眼就造没了。好在她家做生意,日子比别人家过的好一些。否则,还真愁得慌,要不搁啥养这几头小忙子(指孩子)。
风冒面子似的刮。
希伯花的风刮起来就跟野狼似的嚎叫。啪嗒嗒,唰拉拉地拍打着窗户,使劲地摇晃着村口的那几棵大杨树,老柳树。高巴图一推开院子门,狗皮帽子直接被风卷掉了。
“老天爷啊,可别再刮啦,再刮,这穷日子咋过啊……”
希伯花蒙语是牛蒡草。这个镇子南与科尔沁区、西与开鲁县、东于舍伯吐镇接壤,北与朱日河牧场相邻。清朝的时候,据说这里水草丰满,是乾隆皇帝多次祭祖路过驻跸的地方。这里“地沃宜耕植,水草便畜牧”。乾隆皇帝留下了好多歌颂科尔沁的诗歌。但随着人口剧增,建国后科尔沁草原无序发展养殖业,自然条件恶化,希伯花方圆几十里成了沙坨子,盐碱地。土少沙多,种啥啥不长。这几年就是普通的包米,借助化肥的劲儿,还多少长得黄皮拉瘦,结出来的包米棒子小。所以这里的人们不喜欢种地,只喜欢放牧。
不管希伯花的天多旱,风多大,甸子上的牛蒡草,还是长得欢实。《本草纲目》上记载,牛蒡草性昧苦寒,能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用于治疗痈疽、疮毒,疗效显著。据老牧民讲,乾隆继位后,乾隆四年(1739年)秋到东北来祭祖。路过希伯花的时候,皇帝得了中风。恰好希伯花有一位出名的蒙医,给皇帝熬了一锅牛蒡草水,用牛蒡草的根儿炖了一小盆牛蹄,乾隆皇帝服用后,第三天中风好了。从此,牛蒡草像神草一样在皇宫和民间盛传开来。后来,人们把这个六七十户的蒙古村落,叫做希伯花。蒙古语希伯花,就是长牛蒡草的地方。
牛蒡草没有俊美的形象,它耐旱,抗风沙。只要有一点雪水、雨水,哪怕有一泼狗尿就能活命。科尔沁草原上的希伯花就是因为有了这种植物,科左中旗的牛肉干才举世闻名。
希伯花的牛羊是靠着这种草,一年一年,一茬一茬艰难地活下来。
由于生态环境的严重恶化,牛蒡草在希伯花草原上越来越少。农牧民像老高这样的人,也常做着美梦,幻想着有哪一个活菩萨,在希伯花人工大面积种植牛蒡草和紫花苜蓿,让希伯花呈现遍地是牛羊的富足景象。
希伯花的高巴图有四五十头羊,全是要帐顶帐顶来的。春天赊出去的化肥,秋天就给羊。这种易货贸易是从老祖宗的老祖宗时流传下来的。买东西哪怕是一个针头,一瓶酱油,一包火柴。也是这样这里的牧民就喜欢赊。无论是蒙人还是汉人,凡是在这里居住的人都是这个习惯。赊账是村子里最体面的事,赊得越多,越是有脸面,越是自豪。
无论买什么东西,都喜欢记账。等攒出一大堆帐时,用羊兑换。羊是自产的。公羊往母羊身上一趴扯,母羊就下钱。小羊没花钱来,给出去不那么心疼。高巴图就是靠着赊销发的羊财。
高巴图是不会说几句母语的蒙古汉子。我二十多年来一直叫他老高。
下雪了,出不去屋。老高烫了一壶酒,喝得有滋有味。甜嘴巴舌的咂着大骨头,吸吮着骨髓油,叭哒着嘴,觉得这日子能有酒喝,有骨头吃就不差啥了。
当他喝得起劲时,接到一个电话,说乌兰花喝药自杀了。原因是要账的太多,堵家门了,上有瞎婆婆,下有一个年幼的孩子,耳聋没钱看病,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瞎眼睛婆婆懂点巫术,会跳大神。跳大神被蒙古人称为萨满,能招人灵魂。乌兰花的命保住了,人却疯了。
“是不是装的呀?咱们的钱怎么办?还欠咱两万多呢!”琪琪格一脸慌张。
老高漫不经心的继续啃着骨头,捅骨髓油,又喝了一杯酒,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咬牙切齿地说:“索耶略铁米(疯了吗),乌兰花死了,账就没了。向死人要账就是鬼。向疯人要账就是索耶略铁介(疯子)。”
琪琪格愣愣地望着老高,一副半懂不懂的样子。她惦记那笔账。
老高狠劲地一摔杯子,哗啦啦,玻璃碴子,嘣了一地。他想起一件事,拨通了通辽街里农药贩子杨力的电话说:“你……你卖假药,有人喝了农药没死。”
电话那边传来杨力大笑说:“兄弟,没死人才是咱的造化。人死了对你我有啥好处吗?”
“我怕以后那个灭虫的药卖不动。这几天乡下都在传这个事。”老高在电话上急头白脸。
“没死她疯了,不也见效了吗。不喝药能疯吗。药还是有效的!”杨力进一步肯定着。
老高仰着头,望着房巴上的蜘蛛网自言自语说:“有效,还是有效的。”
第二章
听说老高要账逼死人了。这事一传十,十傳百,越传越邪乎。有人说那女人是当着老高面喝的药。老高去逼债把人逼死了。
我给老高打去电话:“是真的吗?”
老高说:“你来一趟,告诉你真相。不然我真得背黑锅了。”
很久没去希伯花镇了,正好这几天去希伯花的公路清除了积雪,道路通了,想去高巴图那看看。
那一天,我穿了一件红色羽绒服,围着蓝色的开司米围脖。
我一进院子老高说:“挺快啊,这身打扮像传说中的红狐狸。”
我说:“如果是红狐狸就好了。”
老高从羊圈里拖拽出一只肥羊,对着羊说:“猪羊一刀菜,今年死明年再回来。”
蒙古人都会操刀。老高熟练的像屠夫。杀羊采用活开膛,蒙古人叫掏心,就是快速掐着羊的动脉血管。羊安静地等待着死亡,没痛苦,也没泪。老高用一只手挡住羊的眼睛,这叫温柔死亡。我觉得这样杀羊太残忍。
吃羊肉时,我老觉着羊的眼睛在看我。它是因为我来才被杀的。说实话,吃肉喝汤,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罪过。
老高倒是满不在乎。他满脸红光,自然地说:“杀只羊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正常。”他盘腿坐在炕上。火炕中间,放着一个四方小炕桌。不一会儿,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手把肉端上来了,刀叉雪亮,插在一块骨头上,我的心隐隐地疼了一下。老高用刀给我割了一块下颌肉,他自己也割了一块。他把肉塞到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我惊骇他的平静、残忍和贪婪。
他边嚼边说,“肖主任趁热吃,香!凉该有膻味了。”
火炕热乎乎的烫屁股。大冬天的屁股底下一热,全身立刻就暖和了。老高用蒙古语跟我说:“西了奇嘎(蒙古语:喝酒)”
他脸红红的,带有草原男人特有的义气和豪爽。喝酒用碗,吃肉用手,每个细节都那么实在。
蒙古人喜欢以酒待客。他这么热情,我想矜持也不可能了。朋友肯为你杀一只活羊,可见我这个曾经的肖主任在老高心目中的位置。
我端起碗学着草原上爷们的样。一碗酒能干下去,手把羊肉怎么也咽不进去。我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老高不紧不慢地啃着羊骨头,啃了这面啃那面,那么贪婪,那么津津有味。
后来我喝多了,头开始发沉,躺在老高家的火炕上睡着了。醒来发现琪琪格搂着她的女儿云朵睡得鼾声如雷。
云朵上初中,在舍伯吐住校,一周回来一次。云朵长得很喜庆,两个眼睛生来就带笑。每一次我来,云朵都脆生生地叫我:肖阿姨。
我看到云朵就想起了女儿。如果她活着的话,也该这么大了。
第二天老高领我去巴彦胡硕嘎查(村屯)找几个种粮大户走访。去了四五家,家家都有上百亩地。家家住着窗明几净的大房子,院里停着的不是轿车,就是收割机。看上去都很有钱,可家家都有欠账。
高巴图说:“肖经理,明年你也种地。”
提种地让我兴奋,因为化肥跟土地不分家,谈起庄稼忘了烦恼。
老高建议农民明年种葵花。这两年葵花价格好,青盘子都达到六元一斤了。村民担心种了葵花没人收。
处于农业大背景考虑,加上这几年我在通辽各旗县送科技进农户的调研反馈,我反对种葵花,建议大面积种黑小麦。
人们称黑小麦为益寿麦,是东北亚、东南亚一带的俄罗斯、韩国、越南、泰国等国家餐桌上喜欢的食品。河北省农业专家研究出来的黑宝马一号适合承德、赤峰、通辽一带种植。尤其是科尔沁草原希伯花上的白沙土适合种植黑宝马一号。黑宝马一号为冬性,株高75 - 78cm,幼苗分蘖力强,穗长方形,长芒白壳,籽粒黑长圆形、硬质、穗大粒多,千粒重30.5克,根系发达,防风、抗倒性强,一般亩产在350公斤左右。黑宝马一号籽粒饱满,面粉里含有黑色素,具高营养、高滋补、高免疫的功能,特别有销售市场。
老高说:“肖经理,别异想天开了。希伯花这鬼地方下一百场雨,也得被沙子吞溜净。白沙子都跑到大道上去了,在沙土地上种麦子,你是吹气呢!”
我说:“你别不信,已经有专家在扎鲁特和科左后旗的四个苏木嘎查的沙土地上栽种水稻成功了,而且产量还不低呢。我看稻子与麦子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种麦子应该是没问题的。”
老高讥讽地说:“对!麦尖儿(麦芒)朝上,稻尖儿(稻芒)朝下,一反一正,像两个人颠倒睡。但稻子靠的是水养着,而麦子需要土养着,能一样吗?”
老高坚持种葵花主要原因是有后台老板杨力做支撑。杨力是通辽市肥业市场的老大。
老高紧跟着他搞农业订单,成立“毫利希亚”(农业合作社)实行土地流转。走产、销一体化的路。这一条路从根儿上杜绝了赊销问题。
路上我才知道他在做葵花订单生意。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致命打击。市场发展到今天已经进入互相残杀程度。
老高想快速赚钱,要放弃与我的合作。我尽管豁出肠子肚子跟他喝酒。可生意归生意,老高还是选择跟杨力种葵花,不与我合作种麦子。
我又伤心又窝火。
走到大解放,他去了乌兰花家。乌兰花头不梳脸不洗,坐在炕上剪纸人。她见着我们就笑。她的婆婆不是全瞎,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人。她老婆婆说:“那天乌兰花喝药,不只是你来要账。你走后又来两人要账,顶着雪把我们家的羊拉走了。本来指着羊下一些羔子,给巴特尔看病呢!我那孙子耳朵聋,学校不收,乌兰花一时想不开,就喝了农药。”
今天,我知道你老高非来不可。红狐昨晚显灵告诉我,你老高要出大事,要吃官司。
老高半信半疑:“三姨别瞎说!”接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欠条递给老婆婆说:“钱,我不要了。看着你们孤儿寡母的……怎么能说逼债呢?我只是来问问,结果,她这一出事,我真的成了黄世仁。”
“别人说啥挡不住人家的嘴。怎么做是你的事。我们也不是赖账不还,只是今年年景不好,卖了家当,也还不起。上有老下有小的,想打工都出不去。”乌兰花的婆婆一脸无奈。
老高说:“三姨,别说了。前边的事翻过去吧。日子还得过,地还得种。就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吧,今年的地交我来种,赔钱是我的,赚的归你。”
“你老高是菩萨呀?”老婆婆满脸惊讶。
老高说:“我正搞土地流转,想连片种葵花,或许能躲开包米的低价,多为大伙赚点钱。”
乌兰花的老婆婆闭着眼睛念经。念的什么我听不懂。她神色慌张而恐怖。她说后山的红狐狸掌管着那块土地。红狐一家没地方去,动了那片土地,红狐会把灾难降临到希伯花的。
老高对乌兰花的老婆婆说:“我是想改变希伯花乡亲们的贫穷面貌,让红狐保佑我们吧!”
乌兰花的老婆婆惊慌地说:“破坏草原就坏了风水。种地就种地呗,改种什么葵花?到时红狐神灵怪罪下来,给你个眼罩戴,别怪我没提醒啊!”
老高跟我说,老太太儿子两年前去城里打工出车祸死了。老高认为乌兰花的老婆婆是精神受了刺激,疯疯癫癫的说一些胡话。
我劝他谨慎,别以为我是在嫉妒他。
还没到七九,没有一丝春天的气象。冷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雪。我紧贴着老高的后背,生怕一股风刮来。把我刮走。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靠近他,靠近除了老公之外的乡下蒙古族男人。
一只乌鸦落在老榆树的“卡巴拉”上,四处张望着。旋即乌鸦扑棱着翅膀,呱呱叫着飞走了。消失在茫茫希伯花草原上。
第三章
认识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老高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前的冬天。他是经常来科尔沁生产资料公司拉活,挣运费的大板车司机。人们叫他希伯花老高。很少有人知道他叫高巴图。有一天他穿着一件油腻腻的军大衣来我办公室假装倒水,和我有意无意地往化肥上扯,套近乎。他手里攥着一把化肥,冲着我用牙嗑了十几粒儿,“啪!”地吐出来。结结巴巴地说:“这……尿素,骚烘烘的,是不是从女人尿里搞出来的?”
“老高你咋瞎说,这是化肥,懂吗?化肥有化学成分,也就是有二氧化碳、合成氨。合成氨的确骚乎乎的,但不是女人的尿。你家娘们的尿和这化肥是一个骚味儿么?”
老高脸红了。我瞅着老高的傻样,喝了口茶水,没咽进去,喷了他一脸。
他过了几天又来了,进屋假装倒水泡方便面,方便面泡好了不着急吃,瞅着屋没人了,很诡秘的跟我说:“肖主任,好妹妹,幫我批几吨化肥吧,好处……我给。”
我一愣说:“不允许个人倒卖化肥,你倒腾化肥抓着要进笆篱子的。我不跟你扯这个。”
他眨巴着眼睛,挑了两根方便面,放到嘴里,冲我使个鬼脸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想发财险中求。有风险才有挣头。”
我凝视着老高,足足有三分钟。老高的一番话让我的心顿时躁动起来。我大着胆子,厚着脸皮,敲开经理的门。
经理问:“干啥?”
“批几吨化肥,希伯花的穷亲戚种地用。”我胡乱的编个理由。
“这么些年,也没听说你希伯花有亲戚。”经理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拿起笔写了个五吨的条子。经理递条子时捏着我的手说:“肖丽同志,下不为例啊!”
老高看到条子眉开眼笑,从兜里唰地拽出一沓钱,摔在桌上,兴奋地说:“有面子,一张条批了五吨,舍一次脸,能下多少顿馆子。妹妹,你说值不值?”
钱是小面值,二百,相当我一个月的工资。我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老高说跑这一趟,他能挣三千元。你个死老高,你挣着了,差点把我给搭进去。
我后悔认识这个希伯花的老高。
老高说有啥后悔的,要天天能赚二百,让人一天睡一次都干!
“滚犊子!”我顺手把茶杯砸到老高的脑袋上。老高顺势灰溜溜地跑下楼了。
老高看上去憨厚、呆傻。实际上他脑袋特别聪明。跟他接触多了,发现他算账从来不用计算器。只要这边一说价,他的大脑立刻秒杀。几万几千块,零头不差。给你甩过钱来,动作麻利、潇洒,多少年以后,想想还让人羡慕嫉妒。
再后来化肥放开了,可以公开倒卖了。我也单干了,老高不分昼夜地往通辽城里跑,脸都顾不上洗,眼角挂着眵目糊。我在铁道线上的公司每天早上开门,保准他第一个挤进来。开票员还没坐好,他就解裤子。钱被他媳妇装在一个长丝袜子里,贴着肚皮围在腰上。
老高把化肥引进希伯花,给庄稼撒上,眼瞅着庄稼蹭蹭往上长。不上化肥的庄稼和上化肥的比,不上化肥的明显长势缓慢,穗小、杆细,不抗风不抗雨。
农民眼馋了,种地开始用化肥。后来农牧民不用化肥,就像小孩子的嘴嚼不着糖块闹得慌。农牧民对化肥逐渐有了依赖感。
农牧民是买方市场,控制不了价格的主导权。生产资料哪一天涨哪一天落,他们心里没谱。好在有我往来于各旗县之间,为农牧民做一些党中央、自治区关于“三农”问题政策的解答,能够及时解决农牧民想不开,转不过来弯的一些思想和科技问题。我不由自主的承担起了送科技下乡的任务。
现在老高搞土地流转,种葵花,似乎化肥涨价落价跟他没关系了。
老高忽然觉得他是个国王。在希伯花他有了自己的葵花王国。他经常大清早站在葵花地里,洋洋得意地巡视一圈。上中学的女儿云朵说,爸爸老高就是一个“梵高”。他真想把梵高请来画科尔沁草原上的葵花。
老高的葵花进入七八月就开的灿烂。那金子般的颜色,脸一样地托着吉祥和幸福。
葵花给希伯花带来了灵性。葵花引来了一群一群的养蜂人。蜜蜂嘤嘤着,让草原有了更多喧闹。希伯花草原从此不再寂寞。
然而气候干燥,热的要命。希伯花最高温时达到了四十一二度。2016年这罕见的高温,在科尔沁草原五十年中还是第一次。正因为干燥闷热,藏在土层里的红蜘蛛。开始爬出地表。红蜘蛛一出现,老高和那些参与土地流转的农户遭殃了。
科尔沁地区是红蜘蛛虫害的多发区。没有罕见的高温,红蜘蛛病虫害一般不发作,不流行。红蜘蛛是危害葵花的重要害虫之一。它主要是通过危害植物的叶、茎、花等,刺吸植物的茎叶,使受害部位水分减少,表现失绿变白,叶表面呈现密集苍白的小斑点,卷曲发黄。严重时植物死亡。老高的葵花让红蜘蛛撩到了,真是欲哭无泪,人地无门啊。
也许是应验乌兰花婆婆的诅咒,附在她身上的萨满说,老高选种葵花的地方,正是红狐的洞穴,惊扰了红狐家族,才降临这方土地灾难的。同样种葵花,舍伯吐、朱日河,都没红蜘蛛病。单单希伯花这地方遭灾了,这难道是一种巧合?
上千亩的葵花瞬间毁于一旦。老高站在一个高岗上,望着大片夭折的葵花说:“完了、完了。”
乌兰花的老婆婆说:“希伯花本来是花草丰美的草原。远古的时候这里是皇家哈撒尔的猎场,成吉思汗二弟的封地。那时候这里有狼群,狐群,还有野鸡、野兔。随着朝廷掺沙子的绥靖政策,大批汉人来垦荒种地,猎人疯狂地捕杀,水草肥美的草原被弄得四分五裂。草场不是草场,害得那些红狐狸无家可归。想要五谷丰登,动用土地,必须给掌管这块土地的神灵——红狐,一个最好的交代。”
于是人们自发到山坡上捡拾石头,为红狐搭建庙。在希伯花以东,快进大解放屯的地方,有棵冠状的老柳树,据说,一百二十多岁了。人们在它旁边用石头垒起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敖包。挨着敖包建了一座小庙,里面供着红狐狸和土地奶奶。小庙门前插着旌旗,像古战场上的兵器,上面弯刀一样直通蓝天。蒙古人称旗杆为鄂博。古代可能是路标,用来做界限的。人们喜欢用蓝色的哈达,系在旗杆上。白色的奶食,烈性的白酒,摆放在供桌上。人们点上三炷香之后开始跪拜。
在乌兰花老婆婆的指挥下,祭拜仪式开始。每个人跪拜之后,围着庙左三圈右三圈,撒下一圈种子,求红狐允许,让我们种下更多的五谷杂粮。
红蜘蛛灾害给老高致命的打击。农牧民的绝产,使人们不再相信老高。人们不再买老高土地流转的账。有人挑事,聚众找老高算账。
如果高巴图按照合同约定,所有的赔付都应该由他履约到位,农牧民不会有太大损失。其实老高的合作社只是杨力谋划的空壳合作社。杨力没有注入一分钱资金。杨力偷换了土地流转这个概念。他让农民人社是套项目,套政策,套取国家的补贴或救济。
杨力认为葵花烂头是老高管理不当,跟他没有关系。
老高说:“因为你自封的总经理。种子化肥又是你提供的,你赚了农牧民的钱,别不讲良心。如果想在希伯花混下去,你必须想办法赔,不能让农牧民赔,不能让我高巴图赔!”
杨力说:“赔赚都是命,肥是我提供的,没有谁证明那是假的吧?还有种子,到了地里不是长得挺好吗……烂头,跟你管理不当有关系。早打菌克净,也许会控制灾情,舍不得投入,你怪不了别人,怪你无知,老是听天由命。”
老高气得浑身颤抖,指责杨力说:“想不到你是这么无情!”
杨力冷笑着说:“无情的是老天爷。生意人讲的是利益,有利可图。只要不是我的化肥害死了庄稼,我就没责任。”
老高憋着一口气,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他在一个午后,借着酒劲,闯进了杨力的办公室。他像亡命徒,拿着一把锃亮的杀羊刀,逼着杨力给说法。否则,他要跟杨力玩命。
杨力桌子上老鹰逼真的标本,当年是老高花两万元从草原弄来的。杨力用它象征着事业和草原主人的身份。
“你不配拥有鹰,你也没有鹰的胸怀!”老高举起的刀闪闪发光。
杨力站在鹰后面没动。
老高的刀最终没有扎向杨力。刀只是在空中旋了一圈后,扎进了自己左边的胳膊上。他说:“我站着是条汉子,躺着是只鹰。敢流血的人,才是草原上的巴特爾(蒙古语:英雄)。”
杨力见到如此这般的蒙古族汉子,见到淌在地上的血,妥协了。“老高,你是我的好大哥!”
他一边帮着老高包扎,一边答应继续帮农牧民贷款,提供些优惠,给农牧民一些补偿。
老高以为杨力像他一样,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第四章
午后的阳光又开始晒脸了。希伯花前面的那条小河开化了。河岸两边歪歪扭扭的大小树枝露出了浅绿的新芽。
希伯花的土地上逐渐多起羊的脚印。黄昏时不断地有笑声,从各家的院子里叽啦抓啦地传出来。
老高跟在一群黄牛的背后,往乌兰花家走去。拐进乌兰花的家,身子上还披着牛皮一样颜色的晚霞。他把一沓子钱放在炕上。
疯女人乌兰花看到钱,哧哧地笑,哈喇子呲溜溜地淌下来。
“遭灾了,哪来的钱?”乌兰花的老婆婆看着钱说。
老高说:“我有一些存款,还有几百亩地没种葵花。”
“我们欠你的钱,没扣吗?”乌兰花的老婆婆很疑惑。
“没扣。”老高卷上一支烟。
杨力还想在希伯花开辟市场,继续做土地大流转。他接受教训,做的更细致一些。他想让老高出面找种粮大户谈流转面积,但是条件非常苛刻。比如说:种葵花,一斤回收六元。但合同上要求合格率必须达到80%,否则不予回收。二是帮农民贷款可以,必须先扣押金和利息。
老高以为杨力是在设圈套,一旦达不到标准,这不是坑农吗。他说:“杨力,你这样做多损啊!”
杨力说:“那就别怪我了,生意人不能做赔本买卖。”
老高说:“杨力,告诉你,你不仁,我也不义。欠你的钱不给了!”
“抽大烟,拔豆颈,一码是一码。”杨力寸步不让。
老高万万没有想到,杨力会一纸诉状把他告上法庭。
乌兰花的婆婆知道杨力起诉老高了,认定老高是冤枉的。她想借助神的力量帮老高。老婆婆找来一刀黄纸,画了一堆类似蒙古文字的符号。老婆婆告诉他在星星出全的时候,到路口把纸烧掉,神灵会帮他的忙。
老高相信乌兰花老婆婆的话,在星星出来之前,到路口点燃了黄纸。
他还紧锣密鼓地找律师跑关系。葵花烂头之事对他影响太大。处理不好土地流转的事要泡汤。
老高没斗过杨力。老高咽不下这口气。
琪琪格看杨力阴损的手段,顿时慌了手脚,担心为此事会倾家荡产。
种葵花的农牧民赔了钱,很多人天没亮就找上门讨说法。
琪琪格听见敲门就心慌。她听人说涉农案子很严重,弄不好会判刑。她劝老高逃跑,离开希伯花,到外面躲躲。
老高嘴一咧说:“跑啥跑,我跑能对起希伯花的老少爷们吗。”
琪琪格说:“咱没钱还债呀。”
老高劝琪琪格沉住气,稳当点,不像外面传的那么严重。毕竟家里还有上千亩地撑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地在,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我听说老高摊上了官司,匆忙往他家赶。他还欠我钱,不跟我合作,不卖我的肥,这事……本来就不仗义。而且杨力本身就是我的死对头。老高与他合作就是拆我的台,诚心阻碍我推广种麦子。我带着愤恨敲开老高家的门。
琪琪格正在炕上午睡。她一听我来要账,哇地一声号啕大哭。她鼻涕一把泪一把,拍着大腿说:“这可咋整啊,老高家日子没法过了,我也不活了!”
我见她耍赖皮,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更加恼火地说:“你欠我的钱,又不是我欠你们钱,活不活跟我没关系。”
琪琪格见我发火,浑身抽缩着,忽然一挺脖子,口吐白沫,翻白眼晕过去了。
我慌了手脚:她死了吗?
老高手忙脚乱,打着她的脸,掐人中,做呼吸……她才有了知觉。
我说她怎么这样呢?
老高说:“她有癫痫病,受到刺激就犯病。”
我说:“我不知道嫂子有病。我听说你种的葵花出事了,来问问欠我的钱怎么办?”
老高哀叹了一声说,他的确遇到困难,暂时还不上钱。如果我特别想要,又不给他时间的话,把后山的那片地让我先种两年。
我暴跳如雷:“我不要地,别拿地糊弄我,要钱!老高,我就要钱。”
我脱掉了鞋和羽绒服,坐到炕上,准备跟他靠,不走了。既然琪琪格跟我耍泼,来不了硬的,我就来软的。反正是撕破脸了,也不打算要脸面了。
琪琪格捂着脸哭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说:“我也是没法子,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来逼账,让我们日子怎么过啊?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葵花烂头,是天灾,又不是我们能控制住的……”
“你想到你怎么活,可庄稼人怎么活,我怎么活,你想过吗?”我伤心地哭起来。
琪琪格沉默了。
我跟她说:“我是下岗职工,挣这点钱也是熬着心血,提心吊胆挣来的。与高大哥认识二十几年了。他知道我是不容易的。”
那时候为了卖肥,一夜不睡觉,挑灯串袋。男人干的活我们女人全上。农民不认国产肥,非要老毛子(俄罗斯)尿素,我们只能在黑夜里,变戏法……一个夜晚,最多赚二百元。
老高听着我的讲述,有几分不安地说,当初赊欠给他的化肥,是因为落价了。老高是好心,想帮我一把。他没想到种葵花会出事。
琪琪格红肿着眼睛说:“这些葵花,我们赔了一百多万啊!”
老高知道我想种小麦,让我看地去。他说:“你不如先种一年试试,也给我个机会缓缓。”
我对种地尽管陌生,但从心里喜欢。我小的时候就喜欢看着麦子破土放叶,喜欢看包米、谷子、高梁一天一个样地长……
第五章
我们种植的黑小麦是采用膜下滴灌种植方式,解决了风沙大,留不住种与苗的问题。既然希伯花能生长牛蒡草,我相信也能长出麦子。
黑小麦顶着风沙出来了。清明的一两场雨水,为黑小麦注入了活力和底气。
当黑小麦绿葱葱的时候,有人看见有两只红狐从麦田闪过。
烏兰花的婆婆说红狐显灵了,凡是红狐走过的地方麦子疯长。
我们种的黑小麦是自治区派来的专家定点定向扶持项目。这种黑小麦抗倒伏,耐寒、耐旱,耐风沙。小麦含有足量的富硒元素,长期食用对中老年心脑血管及癌症患者,有着较好预防作用。
七月,希伯花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土地旱得七裂八瓣。火辣辣的天,老榆树、老柳树、老杨树弯下腰,梢条叶子蔫蔫的,无精打采。树下一只老山羊嘴里流着黏沫子,几只芦花鸡、几只鸭子聚集在一起,张着嘴,伸着舌头没一点声响。
草原上很多花死了,草也蔫了。唯有牛蒡草还在酷晒中艰难地喘息着。不几天功夫,农牧民的羊就瘦成了杆狼的造型。他们看着要渴死、饿死的羊群,时不时围着乌兰花老婆婆的那座庙烧香跪拜祈祷,不断流的来烧香。
那些跟着土地流装的大户,又一次聚集到敖包前,点燃香火,摆上供品,求助乌兰花的婆婆,给神灵捎句话:明年我们不种黑小麦了,种牛蒡草、紫花苜蓿,千万给我们点出路啊!
天热得草原上一切植物都打蔫了。忽然有一天,希伯花草原上来了一个叼着雪茄烟,嘴巴上留有小胡须的年轻人。他收购牛、羊。
这人是杨力。他轿子车后面跟着一辆大卡车,上面装着一大车草料,这是牧民救命的饲草。
杨力说车上的饲草是从南方高价买来的。饿急眼了的羊们,闻到味,一股脑地跑来,围着大车,伸着脖子。
杨力用现价收购,想卖的立刻点钱。大卡车等候收羊。付给钱和草料了,羊就不是你的羊了。你只是代养代管的放牧者。什么时候想赎回去,可以重新交易。
天下竞有这样的活佛,真是希伯花蒙古人的福气。
杨力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势,挨嗄查(村子)收购,凡是想出售羊的,他马上兑换现金,作好手续,交第三方管理。
老高想阻止牧民与他交易。可在炎热的酷晒之下,草原无草,羊群濒临绝迹,还又有什么办法拯救草原吗?热度在老高身上翻腾、跳跃。他看到杨力的笑,觉得不是仁慈,笑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
杨力是商人,做事精明,滴水不漏。老高与他接触多年,知道他诡计多端,无利不起早。
老高有種不好的预感,觉得这里有陷阱。钱给牧民了,羊也给牧民了。杨力什么也没拿,陷阱又在哪里呢?他晚上躺在火炕上心里直画魂儿。
第六章
我在后山坡的麦子和那一片牛蒡草、紫花苜蓿一天一个样生长。
老高捋着麦穗上的麦芒,像触到了刚磨完一把刀的利刃上。麦田里他拨出一缕麦子的根须,仔细察看,发现根系上的土质成团粒结构。他问我这是用的什么肥料,麦子这么壮实。我说,这就是有机生物菌肥,属于绿色环保肥料。这种生物有机肥看上去价格昂贵,但是我们采用最新的滴灌法,反而提高了肥料的利用率。比用传统肥料节省很多。农牧民几十年施用传统化肥,土地板结,农作物根须已经不透氧了。庄稼像人一样,吸收不到空气中的养分,也会憋死的。
老高终于相信我的话了。他看到转给我的土地上长出了绿油油的麦子,决定明年大面积种植黑小麦。
秋天叶落花黄的时候,我在希伯花见到老高又黑又瘦,满脸憔悴。
他见了我满脸的委屈,拉着我非要去他家喝几杯。
他与杨力的官司一审输了。杨力让他赔七十万。如果他还不上,就得把土地抵押给杨力。琪琪格怕赔尽家底,带着家里仅有的钱和房证,离家出走,跟一个马贩子到外蒙做生意去了。
老高一个人生活着,厨艺好。他炖的羊骨头满屋是香味儿。他拿着刀割块肉,递给我说:“大哥真是没用,欠你的钱还不上啊!”
“我理解大哥的苦楚。我不是已经种麦子了吗。我明年还想种麦子。小麦用的是绿色有机肥,麦粒里含有富硒元素,能抗癌软化血管,将来会有很大市场。我们要设计包装,打出希伯花草原的品牌,像我们的牛肉干一样,变成希伯花最美、最畅销的产品,打进北京、上海、哈尔滨,甚至远销国外市场。”谈起麦子我就兴奋。
老高是性情中人,见我这么有激情和斗志,他来了兴趣,猛喝了一大碗酒。
我此时想起生意上的障碍,家庭的不顺,老公的辱骂和冷落,一阵心寒,忽然想哭。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彼此间有了共鸣话语。老高失态地拽住我的手说:“肖丽啊,我心里难受,真的!”
“哥,为什么想做点事会这么难?”我说着哭了。我觉得我是那样的孤单和无助。酒,伟大的酒啊!能让我忘掉烦恼和痛苦。
我们成了两个同命相怜的人。后来我觉得天在转,地在旋。不知道怎么,我走进白云仙界。老高成了我的仙人。
恍惚中,我知道有人抱我,吻我。下肢隐秘之处有条小河潺潺流过,流到我冰凉的身体上。那是久违的快乐,似乎剥离身体之外,游离很久的东西,重新回到了体内,重新燃起死亡的肉体,我灵魂出窍般地脱离世俗,进了仙境,重新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竟然睡在老高的火炕上。
我抱着衣服,惶恐地说:“我……我们做什么了吗?”
“做与不做,有啥说道?我们蒙古人做事坦荡,过了今天,可以忘记一切。但是,对我来说,今生值了。”老高说。
我说:“这么说,我已经……”
“怪就怪酒,是酒精让我失去了理智,做了出格的事。”老高很男人地说。
我沉默了。
老高说:“做就做了。想活下去,就要认真对待自己。活好每一天。不能活在郁闷、愁苦和悲哀中。适当地调节好心情,像雄鹰一样飞起来。”
转眼又到了冬天。希伯花下了几场大雪。
杨力开着他的宝马车来了。陪他来的有市和旗里的几个分管农业、农村的领导。车上还有市、旗里电视台的记者。
夏天草原上的羊大多都被他收购了。进入冬季之后,全球经济忽然好转,玉米价格有所提升,从去年的0.58上调到0.8元,上涨了二毛多,对农民来说意味着有好日子过了。然而,羊价的大幅度拉升,让农民傻了。卖出去的羊是五元,想收回来是九元。四元的差价让杨力赚得流油。杨力拿走国家给农民的各种优惠补贴,还上了电视,当上了模范。
牧民们也明白,不管咋说是杨力的做法,希伯花草原上才保住了所有的牛、羊。
草原上有了牛、羊,有了花草.才有了生气和灵性。没有牛、羊的草原,怎么能成为草原呢。秋收之后牧民们掏钱往回赎羊。
听说杨力这一买一卖,羊连窝都没挪,他就赚了几千万。
我在这块土地上,打拼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敢做对不起农牧民的事。而杨力却挖空心思,在农牧民身上寻找挣钱门路,想尽办法套取国家对农民的政策。我服了他的精明。
第七章
五月里檐下的燕子已经孵化出雏燕,雌燕和雄燕交替出去,在空中飞来飞去为小燕觅食。
老高闷闷地蹲在院子里抽烟。羊咩咩地叫着,瘪肚子上粘着几根柴草。老高撇了一个石子,对着羊们吼道:“吵什么吵!”
羊惊吓地往外跑去。
屋子里云朵在流泪儿。炕桌子上摆着大葱、大酱。被掰断的葱白有奶状的白浆溢出。
我过了晌午才赶到他家。看到云朵盖着棉被,躺在炕上,面色苍白。
老高说:“她病了,想领她去外地看病,后山的地,你种吧。你能不能再给我十万八万的,我给云朵看病用。”
我真不知道老高会这样厚脸皮,抵债还附加条件。他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得寸进尺了。我睁大了眼睛问:“为什么还让我掏钱?你以为我是印钞机,还是你的提款机,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老高突然给我跪下了:“肖经理,整个通辽谁不知道你心眼好。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大事小情,希伯花农牧民你没少帮啊。”
我有点不知所措。
老高仰着头乞求着:“何况,这捡来的孩子,兴许是……”
我心痛着。
老高继续哭求着:“因为我看到了你肖经理有人性。”
“你怎么就会认为我能答应你?”我说。
“睡过觉……”老高胡搅蛮缠地说。
我说无耻。
“肖经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对土地的热爱。假如这片地落到杨力手上,他绝不会种麦子。他依然是那么黑心,依然会选择来钱快的种。他依然会大量施用化肥。”老高说。
我目视老高不说话。
老高眼睛湿润着说:“你是有天地良心的人。假如仅仅为了赚钱,你可以做那些劣质的化肥。但你没有。你一直为希伯花农牧民的土地着想。看看山后的那一大片望不到边的黑小麦,看看西特斯格花、西六家子、苏日根塔拉的那一大片沙化草原变成了牛蒡草、紫花苜蓿的繁荣的景象,我们希伯花的农牧民感激啊!就凭这一点,我的八九百亩土地白送给你都值!”
“你这是卑鄙的敲诈!”我气得眼泪哗啦啦的流,恨不得上去,像鹰抓住兔子撕碎他。
老高说:“我还是流氓和无赖。人到没钱的时候想做好人也做不了,索性做坏人吧。反正你也恨我了,就可劲恨吧!”
我已无话可说。
“没脸了,我想……要脸,就得豁出脸来。不过这土地还有十二年租期,你三五年内就会收回成本,也不算坑你,肖经理,我的肖丽,起码你还有地种。”老高说。
我心里猛然一颤,把老高拉起来:“搞复杂了大哥。这孩子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你只要明白是给云朵治病就够了。”
云朵确诊为白血病,急需寻找配型,做骨髓移植。琪琪格走了,家里家外都是他一个人忙乎。四个孩子,有三个住校,剩下这一个孩子,他一个人管。
老高卖了八十只羊给云朵看病。他说:“眼见着要春播了,后山的地不能荒啊。”
后山的那块地,我熟悉,去过。过去是草牧场,离村屯远,几十里路不见人家。过去经常有野狼出没。现在狼没了。野鸡野兔还是随处可见。
老高非要领我去看看。去年,他在地头上盖了三间土坯房,能遮风挡雨,能临时休息。
黄昏中后山那个土房子让我想起草原上,我那嘎气额麽格(蒙语:姥姥)住的蒙古包。小时候到假期我便去那嘎气额麽格家。那嘎气额麽格知道我喜欢吃葵花,在院子靠墙的地方种上几棵。记得那嘎气额麽格领着我,拿着小铲子挖坑,用水瓢往坑里浇水,等土坑潮湿了,往里下种。然后,让我用小脚丫踩严实。種子埋进去三五天就长出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对庄稼,对生命的感知。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努力陪伴远去的那嘎气额麽格。
我的那嘎气额麽格是信萨满的。她阿爸就是萨满。属于“牙斯必拉其孛额”,科尔沁草原流传的包氏正骨,就是那嘎气额麽格的父亲孛儿吉昌。据说传男不传女。那嘎气额麽格的弟弟当蒙医,给人家看红伤正骨。
乌兰花的婆婆说老高之所以有这么多灾难,是因为他爷爷在打猎的时候,曾经打死一只红狐。那只红狐是老红狐的孙女。隔辈子找上来了,老红狐要复仇。他躲是躲不过去的,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必须还。
老高求我帮他管理合作社,帮他进化肥,农药还得从杨力那进,因为他是代理。老高让我继续帮他做土地流转,种黑小麦和牛蒡草,领着农民往科技致富道上奔。
我被老高的话震惊了。从他古铜色的脸上看到了乡村人的质朴。从他深邃的眼睛神里看像德国球星厄齐尔。就是这个样子:额头宽厚,心胸开阔。眼神里透着坚强,智慧,内敛,钢毅。
尽管生活给了他那么多苦难,他仍不放弃,是什么精神让他坚守这一片土地呢?
老高说因为他的根在草原,小时候每到春天,爷爷都赶着牛羊迁徙去西苏旗。一去就是半年,半年之后再把牛羊赶回来。沿途经常遭到狼群的袭击。爷爷和那些牧民的迁徙就是为了保护草原。因为我们不会种地,牛羊只靠吃草生存。牧场的草越来越少,草原开始禁牧,实行圈养。
我说:“应该好好保护草原。”
老高说:“看到你来种麦子,麦粒收走,麦秆做草料,我觉得草原有希望了。”
老高讲这些话时眼里流着泪。他更不放心的是那些农户,人家把土地交给他,外出打工了。他如果这个时候走了,“毫利希亚”(合作社)就没人管了。农民会心慌的。
可是云朵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了,他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他红肿着眼睛看上去非常憔悴和疲惫,衣服上明显有汗津津的味道。
云朵的病越来越严重。冬天我见到她时,她瘦的像只小狐狸。我不知道是不是红狐附在了她的身体里。她好看的眼睛确实有点狐狸的妩媚。白白的脸皮与乡村的人们形成显明对比。脸如白云一样圣洁,看上去高贵而典雅。我觉得云朵可能是天外来客。
希伯花镇只有卫生院,这里只能看发烧感冒。老高说云朵得的病不是花钱就能看好的。白血病是血癌,得上就没个好。他不想让女儿化疗遭罪。
云朵最大的心病是找她妈。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是老高家的女儿。
老高说当年知道她身世的医生王红艳,去国外了,联系不上。
狠心的琪琪格不知道去了哪里。云朵天天想找妈妈。其实,老高并不恨琪琪格,还很惦念她。担心她会犯病,没人照顾她。云朵想吃她下的大酱,想吃她包的饺子,擀的面条。如果她在家,老高也能腾出身子种地。
老高诡秘地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你呀,还真像她妈。鼻子眼睛都像。以前琪琪格就怀疑过我跟你有一腿,可惜我没敢追你,早知道……不如追你了。”
我脸红了,有被羞辱的感觉。我对他忍无可忍,刚想发火。看到他脸沉下来说:“这孩子真可怜,快死了,连亲妈是谁都找不到。我也对不起这孩子,白叫我爸爸一回。求你,给她当几天妈吧。我就是想让她高兴快乐一回……她的命,我救不了,能帮她找到亲妈,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老高流泪了。黑红的脸颊上淌着两行长长的泪。
蓦然间我震撼了。同样是人,同样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老高能为她流泪,为她献出土地,甚至是屈辱和自尊。而我呢?
老高说:“其实,肖阿姨就是你亲妈,十六年前,她在辽城的火车站,把你弄丢了……她一直在寻找你。”
云朵摇着脑袋,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发着歇斯底里的怪叫:“我不要什么骨髓,不要什么配型。我只想看到妈妈,能亲眼看到妈妈……”
我在她的怪叫声中心已裂碎,泪如雨下地说:“孩子,我的孩子……”
我抱住她。我用仅有的温度,温暖她冰凉的身体。我仿佛抱着她的骨头。我抚摸着她浓浓的黑发说:“妈妈给你梳梳头吧。”
木梳挑起她的发丝,好似一根儿麦芒刺痛着我的眼睛。
云朵在流泪。我在云朵的泪水里,找寻到她的孤独和清冷。
我哽咽着说:“她应该去城里的医院,那里医疗条件会好些。”
老高说:“农合不给报销药费。等收了麦子,我们去北京。领她看升国旗,去北戴河游泳。”
云朵说:“我想去看大象,看大象表演。”
“好啊,到时……妈也去。”我说。
第八章
雨后的希伯花黑小麦麦田,牛蒡草、紫花苜蓿培植推广基地一片灿烂。蓝蓝的天空下飞机盘旋。我们绿色的麦田上无人机飞来飞去,像雄鹰盘旋在希伯花上空。
草原上来飞机了,人们震惊了。
这无人驾驶的小飞机是在杀蟲,替代人实现新的农耕。
人们聚过来观看,有人不相信飞机撒药,不相信马云能创造出互联网。但是无人飞机的确来了。飞机撒药简单,快捷,一架飞机一支烟的功夫就能喷洒百八亩的。
麦子被喷洒农药后又绿了一层。这些黑小麦是即将出口到韩国和泰国的。
乌兰花的婆婆抱着一只小羊羔来了。嘴里不知念着什么咒语,左手敲着神鼓,右手挥着神鞭铃,嘴里祈祷着:“长生天啊,要护佑这个孩子,让她好起来。我供奉给您这头羊,有什么罪过,由这头羊来替代吧!”
乌兰花的婆婆已经医好了乌兰花的病。她现在头脑恢复了记忆,能拿起鞭子放羊,能扛起锄头铲地了。巴特在老高的帮助下去城里读书了。这一切都是长生天的保佑。
回来吧
美丽的灵魂
阿伊博愿意为您降魔
愿意为她承担罪过
你的家住在希伯花
那是一个生长着牛蒡草的地方
也长着着美丽的萨日朗花
跳啊…跳啊跳……
乌兰花的婆婆蹦跳着,口吐神火,使出浑身力量求神灵下来,救救云朵。
云朵躺在炕上昏迷了好几天。她的亲生父母一直没有下落,配不了血型,危在旦夕。
云朵把我当成她的母亲。我却忙于生意,很少陪她。云朵没有怪我,每次见面都叫我妈妈。
乌兰花的婆婆用跳大神的方式给她针灸,有了一点缓解。但是红狐想要她的命,谁又能阻挡得了呢。
在一个黄昏的时候,云朵走了。许多人都看见老高家有红狐出现。大大小小三五只红狐,站在他家房顶上嚎叫,声音震天动地。夜里像女人在哭,整个希伯花的人都听到了这种哭声,悲凉而凄楚。
老高把她葬在了我的麦地里,想让她跟着麦子生,跟着麦子活。
听老一辈人讲,没成年的女孩儿是不能留坟头的。许多年前就有配阴婚之说,说孤坟容易闹鬼。
老高没有把她葬在祖坟里,或者因为云朵不是他家血脉的原因。
这里的蒙古人非常讲究修筑坟。在希伯花随便走走就能看到山坡上凸起的坟墓,都是用水泥砌起来的圆型小房子,形状类似小蒙古包。有窗户、有门,门口还摆着小狮子或是猎狗。
云朵的坟是简易的,是用土堆积的。
当我走到这里的时候,有片祥云飘过,白白的,似羊群,在天上奔跑。在她的墓前我看到有老鼠跑过,红红的一闪,似一道光。坟前有一束鲜花,还有一瓶大酱。
老高惊叫着:“琪琪格来过,她来过了!这么说琪琪格回来了?”
我凝视着老高,他脸上淌着泪水。我摆好鲜花,准备礼拜。忽然间我看到坟头上有一只蓝色的发卡。
看到这个发卡,我浑身颤抖,惊异地大喊:“这是谁的?这……这是我女儿的发卡,她两岁生日时,我给她买的,上面刻着:云。”
老高说从市医院领她回来时,她头上就戴着这个发卡。
十六年前我未婚有了个女儿,后来我老公因为这个孩子整天与我吵架。母亲为了我婚姻幸福,帮我带孩子。在一个黄昏,她把孩子弄丢了……
原来是母亲骗了我。
我望着发卡号啕大哭,开始怨恨母亲。母亲在几年前过世了。她不知道我的痛苦和悲伤。我一直在寻找女儿,怎么就没想到云朵与我有关系呢?当初老高说云朵十五岁,年龄上差了一岁,我就打消了疑惑。我撕心裂肺地喊:“云朵,我可怜的孩子……”
老高扶我起来,我感到浑身软绵绵的一下子扑在老高身上痛哭。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不管怎么说,她还叫过你妈,你……你也抱过她。”
我说:“我没尽到母亲的责任,没有给她做配型,没有救她……”
这时候我看到有只小狐狸站在树桠上,望着我。它眼睛蓝盈盈的,清澈的如湖水。它深情地望着我。在流泪。我的心怦然一跳,惊异地喊道:“你是云朵,我的女儿,对吗?”
小红狐从树枝上跳下来,用两个前爪向我作揖,跪拜。我看到它的眼睫毛上有泪往下淌,一滴一滴地砸下来,砸亮了它的皮毛,也砸碎了我的心……
我呼喊着:“云朵,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它纵身一跳,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时有汽车鸣笛。我跟老高向地头走去,眼见有五六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杨力从车里出来,叼着一根雪茄烟,带着得意和傲慢。他一挥手,有两个人拎着铁锹过来,见着麦子就挖,把麦子的白根挖个底朝天。老高见到白灿烂的根须,仿佛自己的心被杨力扎上了一刀,热血在淌。
他冲上前去,愤怒地说:“为什么要毁我们的麦田?”
杨力从后面走过来,露着狰狞和冷漠,用脚狠劲地碾着麦子。
老高攥着拳头,怒视着他。
杨力冷笑着说:“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这麦地已经不是你的了……难道你没接到法院传票吗?”
“你不知道我把地抵给肖丽了吗?如今,麦子已经长高了,难道你想毁了麦田?”
“法院已经判给我啦!毁不毁是我的事,这地跟你没关系了。”杨力在冷笑。
我听着杨力的笑声,骨头里冒着寒气。
我望着麦田,望着老高和杨力,蹲下来,瞅着麦子。面对这一切,我比蚂蚁还弱小,连站起来保护它们的能力都没有。
无知和善良是这场灾难的根源。我以为老高忙于云朵的病,没有催促把地过户,又觉着地归我种,麦子长了一茬又一茬,土地权不会有变动;而我们却忽略了对手杨力的狡猾与阴险,没想到他会利用官司掠夺我们的土地。
老高看到杨力来抢地了,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从前他以为杨力跟他打官司是走过场,做给别人看的,不会动真格的。万万没想到杨力来真的了。此时老高心明镜似的,杨力要真的把土地拿走,最惨的不是他,而是我。老高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悲切切地用手抓着土地,摸着弱小的麦苗,眼泪往下掉。
蓦地,老高站起来,一锹土扬到杨力脸上:“杨力,我操你八辈祖宗!我非告你卖假农药不可。乌兰花喝过你卖的假农药,她没死证据不足是不是?这回我当着你的面再喝一次给你看!我不死,你就是个药骗子!”
老高往地头的农药桶奔去。地头白色的农药桶里还有半桶呛鼻子的农药。
杨力这次来是想试一试老高的道行,不是真心來要地的。杨力转身一把拽住老高说:“大哥,我看你们种麦子馋得荒。能不能给我点麦种。我去朱日河种。朱日和那边的地,撂荒的比希伯花多,看着是心疼啊!”
我疑惑看着杨力,不相信他的话。
“肖经理,高大哥,我从沈阳为农民们订购的现代化大型喷灌配套机,明天就到货。也算是我对高大哥和肖经理的良心补偿吧。”
我没想到杨力这么说。
杨力郑重地说:“高大哥,我撤诉了,那些钱你慢慢还。”
我张大了嘴巴与老高碰了一下眼神,我们几乎同时说:“杨力,你真想种麦子?”
“是!我想种麦子。”杨力的声音吓飞了麦田里的一对野鸡。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地头的土房子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