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之外(创作谈) ???? ????
2018-01-02潘军
去年的大年初五,我锁上北京的房子,自驾一千两百公里,回到了故乡安庆。民国时期,安庆曾是安徽省的省会,如今则沦为一座四线城市,萧条而落寞。但对于一个久居京城而感到身心疲惫的人,却意外地获得了一份清静。我在长江北岸新置了一套房产,三楼是工作区域,有书房和画室,外带一间作为茶室的阳光房,取名“泊心堂”。站在这里抬眼望过去,大江一横,水天一色,江南峰峦一带,过往帆樯几点——颇有点张陶庵《湖心亭看雪》的意思。我便在这里完成了《泊心堂记》,一本百余幅绘画、三十几篇随笔的集子。但是,写作小说却不是我的计划。
我已经十年不写小说。电脑里有个文件夹叫“未竟小说”,里面存着两部长篇和十几个中短篇,都是十分的“未竟”——有的,只是开了个头,仅有第一自然段,比如这篇《断桥》。如果不是李晁的揪住不放,这篇《断桥》至今应该还是未竟状态。肯定是。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是《断桥》?
回答也同样是一个问题:这个不知何时(至少十年以前)写出的第一自然段——“我姓许,认识我的人一般客气地称我许先生。当然,他们根本无法知道,我与传说中从前那个在钱塘开生药铺的许仙是同一个人。民间需要传说,可是,如果说眼下的某个人生活在传说中,或者从传说中走出来,就没有谁肯相信了……”就这么几句,但今天读起来觉得还行。这是唯一的理由。然而这理由却足以支持我把这篇叫做《断桥》的小说写下去。
我的很多小说好像都是这么写出来的。事先并没有整体的构思,没有布局谋篇的设计,没有提纲,没有草稿,但是,必须要有一种想这么写下去的欲望——叙事的欲望。于是就这么趟了下去,我相信好的句子会产生一种感应,如同多米诺骨牌,一张倒下,也就全部倒下,觉得可以收手了,小说也就结束了。这种即兴的写作状态一直为我迷恋。我很在意这种“写得下去”。这情形与阅读的经验也很相似,好读的书是放不下的。当然,随着写作在我眼前的逐步展开,我会越发清晰地看见自己写进了什么、回避了什么、舍弃了什么。我明白自己的选择。但更多的“什么”,我或许没有看见,读者看见的肯定比我要多。这是我希望的结果。
记得第一次微信告诉李晁,给的稿子可能会是一个中篇;但很快我就改口了,我说,是一个短篇。我曾经说过,小说的长短划分,字数显然不是唯一的依据。短篇小说受到篇幅的限制,也就意味着经营的颇费心机。这里没有什么内容压缩一说,如同长篇小说也不应该是大量兑水的结果。短篇小说是一个专有名词,是一种叙事意识,有点像传统中国画的小品。小品不是浓缩的国画,当然放大了也不是巨制。杰出的小品,要求的是寥寥几笔,尽得风神。但这几笔却是要了命的,因为于有限之中企及了无限。从这个意义上看,鲁迅依然是一座丰碑。
如果当初,十年前的某月某日,我一气呵成地写出这篇《断桥》,其面貌和意味,与现在肯定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会是怎样的面貌和意味呢?我很好奇。我告诉李晁,要保留我的写作日期。我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此时此刻和彼时彼刻竟是这样的不同。至于这篇《断桥》,究竟说了什么,读者应该比我更有资格和权威性来作答。我只想说,这是我停笔十年之后对小说写作的一次美好的冲动。我还得说上一句,自何锐到李寂荡,《山花》一直是我喜欢的一份文学刊物。
有一次,我为一个戏曲创作会议讲座,谈到了京剧《白蛇传》。我说戏曲和话剧有两个不同。其一,戏曲是以演员为中心的,也就是以角儿为中心的,而话剧则是以剧本为中心;今天谈起《霸王别姬》或者《赵氏孤儿》,都知道是梅老板和马老板传下来的,却不大清楚当初由谁写的本子。而问起《雷雨》第一代繁漪的扮演者是谁,又未必回答得了,只会说,那是曹禺的作品。因此,其二,戏曲不要求多么深刻,要的是一份情趣,而话剧却要求承载思想。既然戏曲以情趣作为核心,那么就没有必要人为地堆砌什么思想意识了,一曲《白蛇传》,何必要讲什么反抗封建反抗压迫呢?然后我说,将来想把这出戏重写一回。于是便有人递上条子,问我:您要写的《白蛇传》会是什么样子呢?我随口回答:让许仙和法海调一个位置——许仙专心事佛,法海还俗恋爱。大家哄堂一笑。
但现在这篇《断桥》,好像说的又是另一码事了。
2018年8月9日,于泊心堂
作者简介:
潘军,男,1957年生于安徽怀宁,1982年毕业于安徽大学。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影视导演。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日晕》《风》《独白与手势》《死刑报告》以及《潘军小说文本》(六卷)、《潘军作品》(三卷)、《潘军文集》(十卷)等。作品曾多次获奖,并被译介为多种文字。话剧作品有《地下》《合同婚姻》《霸王歌行》;多部作品先后赴日本、韓国、俄罗斯、埃及、以色列等国演出,多次获得奖项。自编自导的长篇电视剧有《五号特工组》《海狼行动》《惊天阴谋》《粉墨》《虎口拔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