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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捕鼠器”到“东方快车”

2018-01-02梦珂

上海戏剧 2017年12期
关键词:阿加莎谋杀案西区

梦珂

今年11月的大银幕上,由肯尼思·布拉纳导演并主演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掀起了不小的话题。从笔者身边朋友的观影反应来看,几乎可以划分为两大阵营:但凡那些对原作剧情滚瓜烂熟的阿加莎的忠实读者,多少对这版电影表示不满,他们认为布拉纳饰演的侦探波洛过于“福尔摩斯”,即没有保留波洛 “坐在椅子上动动脑子就能破案”的智囊形象,推理线更是被剪到几乎难觅其踪;而对另一些不是“阿迷”的观众来说,评价则喜多于忧。不过不管哪边,双方都承认的是:這部电影“很话剧”。的确,电影整体上色有些“PS”修色过度,阵容整体的表演风格也略显夸张。最后被众人津津乐道的“最后的晚餐”式构图,亦有较明显的舞台呈现(mise-en-scène)。而笔者在看完这部电影后,也因为其浓重的剧场性(theatricality),率先想到了年初在伦敦西区观看的《捕鼠器》(The Mousetrap)。

《捕鼠器》发生在一家叫作蒙克斯威尔庄园的小旅馆里,旅馆的经营人是年轻的拉尔斯顿夫妇。故事伊始,广播里正在寻找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男性,他有在伦敦勒死一名叫作茉莉·里昂的女子的嫌疑。随之到来的五位客人:年轻轻浮的克里斯托弗·莱恩,抱怨这抱怨那的波依尔太太,前军官梅特凯夫,言语和动作都颇为男性化的凯斯威尔小姐,以及有着古怪外国口音和用化妆术掩饰年龄的帕拉维希尼先生。警官特罗特的到来,证实了伦敦的谋杀案和庄园旅馆的某种联系。与此同时,或许因为大雪压断了电话线,让旅馆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在警官到来的当天晚上,波依尔太太也被勒死了。杀死波依尔太太的凶手可能正是勒死了茉莉的凶手,而这个人正潜伏在旅馆中,旅馆众人必须在警官的带领下揪出那名罪犯,保护可能的潜在受害者。

除了推理小说家这一身份,阿加莎·克里斯蒂还是一位多产的剧作家。她创作的剧本多达20部,且曾有过西区同时上演三部她的剧作的纪录——至今没有女性剧作家可以打破。在她自己看来,《捕鼠器》远称不上她最好的剧作,但她却完全没料到这部剧会成为西区乃至全世界上演时间最长的剧作。在她的自传中,她曾透露自己和本剧第一个制作人的对话:“我准备给它14个月,但它不会演那么长。8个月最多了。”然而到2017年为止,本剧已经上演了整整65年。

这个乐趣可能首先归功于西区的圣马丁(St. Martins)剧院出色的声效,在伦敦西区二十多家笔者常去的剧院里,圣马丁声效的逼真效果可以说首屈一指。每次拉尔斯顿太太打开门的时候,逼真的风雪声伴随着来客身上厚厚的积雪(据说后台有专门的“雪屋”),令观众更加相信这是一个被迫与世隔绝的旅馆。对《捕鼠器》来说,第四堵墙是存在的,旅馆里的众人并不能和观众对话和讨论,向他们求助。舞台上的众人互相猜忌,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警官特罗特。这也是为何当最后真相揭晓时,即使看过剧本的观众仍会有种惊异感。因为在表演/推理的过程中,观众是被动的,他们被排除在外,没有参与感。此外,现实主义的风格也要求舞台上的一切绝对逼真。所以当笔者看到《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精致到略显奢华的餐车车厢,以及朱迪·丹奇在特写镜头下仿佛要去参加万圣节晚宴的眼妆,笔者在心中感叹,搞不好这个《东方快车谋杀案》比《捕鼠器》还适合舞台。

《捕鼠器》的观演乐趣也展现在了演员稍显老派的表演风格上,它微妙地维持在维多利亚戏剧情绪饱满式的表演和斯坦尼式的现实主义圭臬之间。卡伦·亚契尔扮演的波依尔太太和西蒙·罗伯茨扮演的帕拉维希尼先生都有某种程度的矫揉造作,但我们很难说清这究竟是出自表演还是出自角色的性格。旅馆店主夫妇的扮演者汤姆·路克和克里斯坦·黑泽尔·史密斯倒是不温不火,尤其是剧末互送礼物的难得温情,仿佛令笔者以为是在纽约百老汇看《麦琪的礼物》。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由汉娜·李表演的凯斯威尔小姐,她的形象一直是个冷漠且举止男性化声音低沉的女性,但真相大白后的声线和情绪转换显得尤为自然且令人动容。这种微妙的表演风格在2017版《东方快车谋杀案》中亦有呼应,比如朱迪·丹奇扮演的俄国公爵夫人就具有强烈的镜头感,她时时刻刻都能意识到“有人在看我”。作为拿过最多奥利弗奖的殿堂级戏剧演员,很难要求她把这种意识完全抹去,而这种意识在舞台上或许是必要的,在电影中则可能是要命的。至于布拉纳的波洛面对美食夸张地挤眉弄眼甚至口水直流,笔者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究竟是买了电影票呢,还是某家西区剧院的前排日票。电影里最令人难忘的是饰演林达·阿登的米歇尔·菲佛最后的独白。不少人津津乐道的是“最后的晚餐”,而在笔者看来,主谋者林达这番犯罪告解堪称在大银幕上“打破第四堵墙”的范本,她直面的仿佛并不仅仅是那位非黑即白的大侦探,还包括了所有观众——他们骗过了波洛,自然也骗过了我们。而联想到无论戏里还是戏外,她都是个演员(林达·阿登/米歇尔·菲佛),在这一刻,本片的剧场性可谓空前绝后,只是不知道看惯了要求演员与角色绝对融合、要求“根本看不出你是英格丽·褒曼”的电影观众,是不是买账了。

阿加莎无疑是适合戏剧的,她的心证式推理、群像式的人物摹写,都证明了戏剧是她作品骨子里的一部分。可以看到,无论是舞台布景还是表演风格,《捕鼠器》和《东方快车谋杀案》都有着微妙的相似度,对比剧场性,《东方快车谋杀案》甚至比《捕鼠器》更胜一筹。然而,《捕鼠器》选择了不去与时俱进,而是自愿选择作为一枚历史的活化石,保留了20世纪50年代英国戏剧的样貌——保留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创作这部戏剧的“当下”——是因为它,让这部戏作为一个戏剧景点得以生存至今,它接待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本国和外国游客,并且还要在21世纪持续接待下去。而《东方快车谋杀案》呢?它利用精致的布景和一群莎剧名角来展现阿加莎作品中的戏剧特性,它让大家记住了它“很话剧”,可它究竟是不是一部好的推理电影?豆瓣上有网友说,阿加莎不是莎翁,然亦不然。或许本版《东方快车谋杀案》最大的功劳,将会是吸引更多的人来伦敦圣马丁剧院观看《捕鼠器》吧。我们也暂且期待布拉纳的下一部银幕“阿剧”《尼罗河上的惨案》,将会把戏剧和电影这两种如此相似又如此相异的文艺体裁,结合得更加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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