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结合的创新尝试

陈思和

惠敏莉主演的秦腔《易俗社》是一出大型现代戏。我称它为“现代戏”，不仅仅是指题材属于现代，更主要的是它的形式有强烈的现代意味。

易俗社是一个全国知名剧社，成立于1912年，以“辅助教育、启迪民智、移风易俗”为宗旨，曾经在中国西北地区为普及与拓展现代文化起过重要的启蒙作用。现在以“易俗社”为题材编成秦腔，又由现在的易俗社来演自己的历史，这是一奇。在形式上，这个戏又包含了两个部分，每场戏起头是由多媒体文献资料组成、由一个角色来讲说易俗社的历史，这是易俗社的真实部分；同时整个戏又讲述了林梦芸拜师、学艺、传承、救场、圆梦等片段构成的人生故事，这是虚构部分。由真实与虚构两部分非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作品。这又是一奇。我曾经想过，如果这个戏删掉每场起头的文献讲述，只演林梦芸学艺圆梦故事，当然也是一部现代戏，但是在强调“易俗社”的主题方面就会变得不明显，意义也不完整。现在这两部分的结合，尤其是文献讲述作为每场起头，虽然不像传统秦腔那样原汁原味，但是因为注入了新的元素，更加具有时代特点，也更符合今天观众的欣赏口味。我认为这是在形式上创新的尝试，从表现易俗社的主题上说，是成功的。

易俗社延续到今天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因辛亥革命而起，强调戏曲教育启蒙的力量，为改造国民、为维护民主、为团结抗战，都有过贡献。易俗社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正气浩然的历史。这一点在多媒体的文献资料讲述中先入为主地给予观众深刻的印象。只有在这样一种整体气氛下，我们才能对林梦芸的艺术人生故事产生新的理解。林梦芸一生追求秦腔艺术，追随易俗社，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但因为易俗社立有社规，不招收女演员，以免女性遭到社会恶势力的凌辱，也为了避免社团名声被败坏。这本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碍于社规，林梦芸几十年苦苦追随未能如愿，直到1951年才正式被吸收进社。应该说明的是，林梦芸之所以能够如愿圆梦，是因为新社会带来社会风气清明，恶势力被铲除，女演员不再受到潜规则制约，作为以启蒙为宗旨的易俗社才愿意破除戒律接受女演员。这个道理要在戏中予以充分表现，林梦芸苦苦追求秦腔艺术而不能进社的根本阻力是旧社会存在的黑暗势力，而不是易俗社的社规本身。这个戏的主要矛盾冲突表面上看是林梦芸与易俗社社规的冲突，其背后则反映了艺术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为了表现好这样的主题，我建议编剧增加若干故事线索来表现女演员当时受到社会恶势力凌辱的悲剧。戏里有一个现成的角色七里红（关母），曾经是一个从艺的女演员。可以在她的经历里增加受凌辱的悲剧命运，用来说明易俗社为什么拒绝林梦芸入社演戏。这样可以把故事表现得更加合情合理。

林梦芸的故事自然会让人联想到易俗社著名女演员孟遏云，但孟遏云的命运比林梦芸悲惨得多。孟遏云曾经在秦腔界红极一时，后来被军阀霸占为妾，历尽辛酸苦难，幸而后来参加了西北野战军，成为革命队伍里的一名艺术家。建国初期被有关领导安排到易俗社，成为剧社的台柱。我不知道孟遏云是否也是第一个加入易俗社的女演员？对比两者的经历，林梦芸之所以能够保持冰清玉洁，恰恰就是因为没有在藏污纳垢的社会里登台唱戏。林梦芸不是孟遏云，从戏的叙事时间推算，林梦芸应该是20世纪初生人，到她正式进入易俗社时已经年近半百，青春已逝。她一生对秦腔艺术的痴痴追随，达到了很高的造诣，但在大半生中真正登台献艺、展示她辉煌艺术人生的，仅仅是一场冒名顶替的救场戏《战金山》。这才是林梦芸的悲剧所在，这是另一种人生悲剧，同样也令人扼腕叹息。《圆梦》一场戏里，林梦芸有一大段唱如泣如诉非常感人，表达了她对易俗社忠贞不渝的追随，如果这段唱词里能把她的悲剧所在真正地倾诉出來，可能会引起更多人的深思。

前面已经说到这个戏采用了一种虚实结合的形式。有关易俗社与时代的大背景已经用文献资料的多媒体形式展示出来了，那么林梦芸的故事就可以脱离时代背景，细腻地展示出一些个性元素：她对艺术（以及艺术背后的爱情）的痴情追求。刘天俗病死于舞台，将衣钵传授给林梦芸，从此，人与艺术如影相伴，如梦相随。在《登台》一场戏里，林梦芸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顶替他人登台演出的机会，但是她内心过于紧张以致无法登台，这一场非常有戏。导演设计了舞台虚空处出现刘天俗的身影，刘天俗与林梦芸有一场二重唱，激励林梦芸继承他的遗志，勇敢登上舞台。我觉得这场戏在全剧中非常重要，是把林梦芸艺术人生的境界推向至高处的一个阀门，所以我以为这场戏还可以进一步加强。既然这个剧的舞美设计使用了多媒体等现代技术手段，能否更加强化一些。在这段唱之后，刘天俗的形象能否徐徐下降、从虚而实，最后让刘天俗与林梦芸合成一人，暗喻灵魂附体，这时候的林梦芸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林梦芸，而是被刘天俗“附着”了的林梦芸，双美合一，共同完成了这一出《战金山》，暗示了林梦芸完成刘天俗的遗愿之时，也体现了真正完美的爱情。

对于《易俗社》这个戏，还有很多想法可以谈。但限于时间，就先讲这些意思。希望这个戏能够精益求精，好上加好，成为易俗社的一部真正的艺术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