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的钟声
——谈淮剧《小镇》
2018-01-02薛若琳
薛若琳
两代人的钟声
——谈淮剧《小镇》
薛若琳
这是一座民风淳朴的千年古镇,人们崇礼尚德,过着各得其所的安详日子。然而小镇突然获悉,三十年前一位“分文未有”走投无路的落魄之人经过小镇,得到了小镇一位好心人的资助,从此他经过艰苦的努力和打拼,终于事业有成,当了富甲一方的企业家。他要报答那位好心人,由他的女儿姚氏集团的总经理姚瑶亲临小镇代他寻访当年的恩人,并以500万元的酬金做为答谢。这下子小镇沸腾了,小镇人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天文数字的谢金,一时间炸窝了。但是,镇上的平头百姓、升斗小民,只是感到意外和震惊,除此并无他想,然而,镇上的几个“头面人物”却难耐诱惑,蠢蠢欲动起来。为什么社会地位有着明显反差的人,对金钱更热衷,更动心?这是个值得深思的社会问题。
人,作为社会的人,尤其是处在物欲横流的商品大潮中,善良人的私欲常常被道德规范和舆论监督的双重制约关进了铁盒子里。然而当特殊的主客观原因凸显时,这个心魔的潘多拉盒子就会被打开,里面的乌烟瘴气瞬间出来成为雾霾,污染清新的环境。苏北某小镇年届退休的“十佳教师”朱文轩,就经历了不寻常的煎熬。朱文轩和妻子薛小妹是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他们“两袖清风伴书香”,过着安静无忧的生活。朱文轩的学生是镇长,使这位身处中学的老教师颇有些成就感。秦镇长要朱文轩等几位镇里有影响的人物分头寻找当年施救者的线索,但多日苦寻无果,他们自己的私念却在暗中涌动。就在这时,朱文轩和薛小妹的儿子朱小轩跑回家来,由于他交友不慎,做生意替朋友担保500万元,朋友破产逃逸,500万元的责任全部由他承担,且银行催款甚急,不得已回家哀求父母相助,如不及时还贷,恐寻短见。这个突发事件犹如晴天霹雳,把朱文轩和薛小妹震懵了,老夫妻爱子心切,尤其是母亲薛小妹更是救子心切。这对夫妻面对500万元将采取怎样的行动,于是,戏剧的张力开始旋腾,惯性开始拉动,主人公朱文轩便坐上了“惊心动魄的灵魂过山车”。近看江苏省淮剧团演出的《小镇》(编剧徐新华、导演卢昂、主演陈明矿、次演陈澄),发人深省。
故事发生在经过薛小妹的反复催促,朱文轩终于战战兢兢地要冒认三十年前本来不属于他的“义举”。究其根源,外因就是儿子朱小轩闯下大祸,虽然是“子不教,父之过”,但此时不是总结教子失败的经验教训时刻,而是必须对儿子施以援手并挽救他的生命,机会就在那500万元酬金上。由于薛小妹不断的催逼,使他进退无据,失去理智。内因就是朱文轩的信心在特殊的心理状态下被恶念激活,于是,他抛弃了道德底线,决定承认他就是当年的施救者,要冒领500万元。为此,他“平生第一次把心昧,平生第一次把心违”,走上了欺诈之路。在宣布施救者的全镇大会上,小镇的“精神领袖”朱老爹念了自报的四个人的名单,引起众人一片哗然。按常规推测,四人中也许有一人是真正的施救者,其他三人是造假者。但三十年前一个夜晚,一片漆黑,被救者没有看清施救者的面孔,恩人只留下一句话,结果这四人都没有说对,证明全是冒领者,他们狼狈遁去。这件事说明上层人物往往肩负着伦理道德的重担,但也就是他们常常摧毁了伦理道德的尊严。朱文轩没有被点名,朱老爹把他保护下来,但朱文轩并没有因侥幸而庆幸,他虽然躲过了当众丢人现眼这一劫,但是,他的心却开始厮打,他把自己定位为“失足人”,他惶恐不可终日,吃不好,睡不香,内心惊悸、挣扎、痛苦,“彻夜难眠”“生不如死”,他无法忍受心如刀绞的痛苦,朱文轩准备鼓起勇气“自己曝丑闻”。薛小妹坚决反对,她认为此举“抱薪救火必自焚”,“一旦事败名必毁,再无颜面见世人”。她主张采取“自罚自惩,修德修心”的自赎方式,从此不与世争,不与人争,自我反省,一声不吭的彻底遁世态度。而朱文轩认为他撒谎、欺骗了小镇,其根源是个“贪”字:“贪,让人失根本,贪,让人妄念存,贪,让人心思乱,贪,让人神智错。”朱文轩把自己的错误根子挖得很深很准。他后半辈子不想生活在“遮遮掩掩战兢兢、躲躲闪闪失魄魂。退不能退进难进,不像鬼来不像人”的生活状态中。他经过几天的煎熬、折磨、拷问,终于选择了当众忏悔的坦白之路,他在道德失衡和复归中,艰难地迈出人生正确的抉择,“卸一个如山负重,求一个轻轻松松”。
但是,事情还没有完。如果说朱文轩第一次撒谎是在内心矛盾、内疚和痛苦中决定的,改正起来仍是那么坎坷、艰苦和纠结。那么,小镇人人尊敬的长者朱老爹要他第二次撒谎,这份压力太大太重了,朱文轩作为后生晚辈将如何面对?朱老爹一脸庄严,强烈地要求朱文轩担当起挽救小镇声誉的重担,摆在朱文轩面前的选择是听话还是不听话?听话,给了朱老爹面子,但后半生将要过着灵魂拷问和煎熬的日子;不听话,拒绝朱老爹的要求,后半生将过着诚诚恳恳、坦坦荡荡的正常人的生活,他终于叛逆了朱老爹对他的殷殷嘱托和期望,秉承“知耻近乎勇”的古训,从阴影中走出来。
朱老爹是小镇人既怕又敬的德高望重的“精神领袖”,但他的心理包袱很重,几十年里始终在自愧自赎中度日。四十年前,一个外乡人路过小镇,遗失了一百斤粮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涉及三四口人的性命,但粮票被朱老爹捡到,他为了救病重的老母,将粮票据为己有,但失主大闹,使小镇声誉受损,朱老爹为了挽回小镇的影响,又以拾金不昧的面孔出现,还回粮票。但他对自己见利忘义的行为,无时不在谴责、批判和挞伐。从此,朱老爹由一个开朗爽直的人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生活折磨着他,炙烤着他,使他的性格发生了逆转。岁月对一个人的扭曲太无情了,但他爱小镇的初心始终未泯。如今500万元酬金事件,对朱老爹来讲更不轻松,他自一百斤粮票事件之后,凡涉名利之事一律不沾边,并且拒绝一切名利。此次他决不出头承认自己是四十年前施救者的身份,但他希望朱文轩承认这个义举,但不领取500万元酬资,以维护小镇的“高风亮节”。然而,朱文轩要与昨日的丑陋行为决裂,既不承认有此“义举”,也不认领500万元酬金。朱老爹为朱文轩有勇气、有担当的精神所感动,两代人在小镇道德失范和重建的大是大非面前终于肝胆相照,朱文轩的思想高度和朱老爹的思想厚度,到达了双璧生辉的亮度。讲道德是一个人精神上的巨大力量,是灵魂中的高额财富,道德是生命的精彩,是生命的和谐,是生命的欢乐,它自然地获得自身的荣耀和社会的尊重,因此,“德者得也”。四十年前因“粮票事件”保护了小镇的荣誉,朱老爹敲过钟。四十年后朱文轩勇气承担过错,使小镇经得住风吹浪打而敲钟。群众向朱文轩致敬,高呼:“朱老师,朱老师!”正如姚瑶所说:“这个世界有值得我们相信的美好,这美好因为有过瑕疵而更为可贵!”两代人敲起沉寂的古钟告诉观众,诚信是安身之根,道德是立命之本,“人无信不立”“人无德不行”,一句话:“厚德载物”。
《小镇》的一号人物朱文轩由该团团长陈明矿担纲,二号人物薛小妹由陈澄饰演,他们是获奖夫妻档。贤伉俪曾双双荣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又双双获得上海戏剧“白玉兰奖”,此两奖是海内最高的演员表演奖,如此殊荣在他们夫妻身上双星闪耀,是中国剧坛的美事、盛事、奇事,二人徜徉在“唱不死的淮剧”剧种中,充分汲取淮剧优美动听的音乐声腔的营养,又发扬了淮剧的艺术精华。夫妻唱腔有时舒缓,有时激越,使观众获得美的享受。朱文轩自报是当年的施救者,那种“做贼心虚”的心理,陈明矿刻画得既细腻又真切。朱文轩见到小镇的人不敢正视,低头避过,甚至看到草木都感到羞愧。陈明矿把朱文轩内心的纠结、灵魂的拷问,演得非常深刻,他吃透了朱文轩的痛苦、煎熬。由于陈明矿演人物“走心”,我们看到了舞台上几乎精神崩溃的朱文轩,又看到了改邪归正后可爱可敬的朱文轩。陈明矿把朱文轩演活了。薛小妹的痛悔比朱文轩迟来一步,她看到朱文轩坦白之心非常坚决,于是收回阻挠的反对票,虽然无奈但也理解。最后在朱文轩的感召下,陪同朱文轩去认错,薛小妹的复杂心理,做妻子体贴丈夫的心力焦灼,演得很深刻,很真实,又很质朴。
编剧徐新华是一位很有文学功力的中青年女作家。该剧参考了美国作家马克·吐温《败坏赫德莱堡的人》的小说的部分情节,小说揭露了美国社会的虚伪道德,其结构基本上是寓言式的。但是徐新华要把寓言性变为现实性,为此,她置换了原小说没有的很多情节,增加了很多新的材料,把故事内容切换在苏北大地上,使之具有苏北生活的质感。因此,《小镇》是在创新思想指导下的再创作,是成功的。导演卢昂是中国剧坛“新世纪之星”的著名中青年导演,他艺术视野开阔,导演手段丰富,并善于吸收国外同行的优秀经验。他将本剧独具慧眼地定位为“抒情心理剧”,准确地抓住了戏魂。他“强调主人公惊心动魄的心理体验”,“是一部灵魂的过山车”,标志着卢昂睿智的艺术引领的准确性。他通过舞台呈现,让观众深信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苏北,而现代性是卢昂在排戏时随时强调和凸显的主轴,以削减原小说的寓言性。卢昂认为,寓言性对这部戏的主旨没有太大的开拓性,只有现代性才能够使该剧具有深刻的当代意识。两代人的钟声相隔四十年,是遥远的,但两代人的心境却是很近的。相信这口古钟,有朝一日会再次敲响,人们洗耳恭听吧。
(本文转载自《中国戏剧》)
薛若琳,男,中国戏曲学会会长,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中国艺术研究院原副院长。
(责编:张丽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