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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民族地区农村人情异化的人类学考察
——以贵州镇宁石寨为例

2018-01-02

安顺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礼俗酒席礼金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081;安顺学院政法学院,贵州 安顺561000)

古语有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 亦非礼也。”[1]乡村社会中的礼尚往来、人情互动是社会互动的重要方式,也是乡村礼俗文化的重要组成要素。宴席“送礼”与“还礼”是乡村社会邻里互助、加强乡村社会凝聚力、维持社会秩序的机制,也是乡村社会礼俗文化再生产过程。笔者基于对黔中地区一个布依族村寨——石寨(别名,下同)长期参与观察、访谈与生活感知,深度了解村落中宴席的“送礼”与“还礼”事项及当下的变迁,对乡村社区人情异化现象进行人类学视角思考。

一、石寨概况

石寨位于贵州省安顺市镇宁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境内扁担山地区,因全村的房屋和日常生活用具就地取材当地盛产的页岩石板和石头制造,村里也因处处留下石头的身影而得名。石寨行政村包括石寨、偏坡、普叉三个自然村,文章主要基于石寨自然村现实情况进行讨论。2004年该村作为黄果树风景区的附属景点发展乡村旅游,为了便于管理划归黄果树镇,直接下属于安顺市。现全村387户,分为8个村民组,1823人①。除外来媳妇外,石寨村民全部姓伍,“都是一家人”,故村内青年男女不能婚配,家族文化浓郁。

石寨传统生计以农耕为主,兼以家禽家畜养殖与手工业制作,属典型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模式。民间流行着“养猪为过年,养牛为犁田,养马驮担子,养鸡养鸭买油盐”的说法。织染是布依族家庭手工艺,家家备有纺纱机和织布机,从种棉、收花、轧花、 纺纱、织布到自染自缝,都由妇女承担,是传统“男耕女织”式的小农家庭分工模式。

石寨原有1995亩田地,十多年来各种旅游项目建设及基础设施建设被征用近2/3,主要建设项目有:调节水库,贵黄公路,镇胜高速公路,黄果树新城,460县道,白陡公路,烧烤长廊,停车场,四岛园,蜡染漂洗池等。由于多数家庭田地全部被征用,部分家庭虽保留少量田地,已不属“良田好地”,不顺交通,不近水源,不适合耕种。导致村里生计方式发生巨大变化,主要有几种类型:夏季主要经营农家乐或烧烤摊,冬季主要从事手工艺蜡染、织锦或刺绣,另有部分青年在当地就业,其它多数外出务工。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石寨曾被称为“布依族蜡染之乡”,“家家做蜡染、户户有染缸”,穿衣盖被都是自家织染,剩余还能拿到集市卖钱补贴家用。在石寨开展乡村旅游后,蜡染制品曾作为旅游纪念品受到追捧,村里蜡染制作家庭曾一度增多。但随着生计方式与当地婚恋习俗变迁,市场经济发展,人们对衣服、床上用品等的需求多元化后,对蜡染需求大大降低,人们以蜡染而得的收益急剧减少,目前仅有26家做蜡染。

石寨是西南民族地区一个普通的少数民族村寨,其经历的乡村旅游开发、政府与商业项目引进,生计方式变迁,自由经济发展、手工艺没落、民族文化散失等一系列过程,在西部少数民族地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笔者自2008年开始在石寨进行调研,十年来与村里老幼建立深厚友谊,每年冬季到村寨进行蜡染制作研究,遂对冬季发生在村里的酒席人情变迁有深入观察研究和感触,通过聚焦石寨乡村社会变迁背景下的宴席礼俗文化及人情异化现象可窥视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很多类似村落当下经历的变迁。

二、宴席礼俗变迁

在我国绝大多数的农村地区,每到年下,村里隔三差五就会有酒席,甚至逢黄道吉日的“宽日子”,同村里一天会有几家办酒席。在以农耕为主的社会,冬季是一年难得的休闲时期,加上冬天食物好保存,遂嫁女娶妻多安排在冬季。而现在,农业在很多村寨已不是主要生计方式,如石寨,近九成村民属于土地被征用的失地农民,年轻人多数外出务工。年下办酒席的原因一是长时期形成的传统习俗;二是气候寒冷食物易存放;第三,也是变得越来越影响巨大的因素,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打工潮与近几年的城镇化快速发展,农村人口流动到大城市和附近县城务工,年底才回乡,办酒席都安排在回乡以后,遂冬腊月是酒席的集中期。婚嫁是生命历程里的重要仪式,是角色转变的标志,是亲朋好友交流感情的平台,是社会秩序巩固的契机,遂在农村地区,嫁娶必举行隆重宴席,但随着社会发展变迁,宴席的举办发生多方面的变化。

1.办席目的之变

传统时期人们办酒席,以表示庆贺为主,如嫁娶,是向亲朋好友宣布年轻人成年自立门户;昭示两家联姻,邀请亲朋好友相聚,沟通感情;在宴席期间举行一些仪式,巩固社会秩序,教育后代等。另一原因是每家经济不富裕,以酒席的形式寻求亲属及邻里在钱物和人力方面的互助,早期多为现金和办酒席需要的米、面、大豆等,弥月之喜多为鸡蛋和米。老人寿诞,近亲多送衣裤鞋袜。近年无论什么酒席基本以金钱(一般几十至几百、上千,甚至上万)为礼,近亲会在送礼金之外加送一些与喜宴相符的物品。这一礼俗西部农村最为盛行,贵州、云南多地如此。在石寨,礼金分不同的宴席从五十到几百,特别亲近关系的高到一千至两千。

传统的办酒席动机有情感、道德秩序和纯朴的经济需求,但社会变迁过程中,人们更多地将酒席的目的付诸于经济利益。费孝通先生曾指出中国农村社会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是因为在一起生长而发生的礼俗社会[2]。熟悉的人情社会里形成的一系列约定俗成的规矩成为每个人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如在石寨,邻里乡亲举办宴席都要送礼或还礼,不送礼会被认为吝啬、不合群、不懂规矩,不还礼则被认为没信誉、甚至没道德。若是还礼,需在原来收到礼金基础上加利息相还,若是赠礼,赠多少可自定,但受很多因素影响,不能低于当地约定俗成的最低数(现石寨通常为50元、100元)。

近年,农村家庭办酒席经济目的变得越来越占主导地位,甚至愈演愈烈,成为一些人敛财的目的。如原来杆栏式新房落成,抬梁是最大工程,主家需要邻里乡亲聚众帮力、帮钱,举办宴席作为答谢。而现代的钢筋混凝土建筑都为机械取代,对人力没太多要求,买商品房的对人力几乎没要求,经济互助保留下来成为人们举办宴席的主要目的。但有些较为极端的案例在乡间也越来越频繁地发生,在访谈中村民说起在另一个乡镇,有对年轻夫妇送小孩进城学兴趣班,为了方便,要在城里买房,啃老凑了几万、亲朋借了几万交了房款首付随即举办乔迁喜宴(当地称搬家酒),虽引来众人背后议论,可礼俗社会中的赠礼与还礼依然照常进行,小夫妻收得十几万礼金用来还债和准备装修。另还有新生孙子孙女在异地,而老人自个在家办满月宴收取礼金等,这种未见新房的乔迁喜宴和未见新生儿的满月宴在农村地区反映了人们对办席传统的漠视与对金钱利益的追逐。

2.酒席名目之变

在黔中地区,除了传统的婚丧嫁娶大办酒席外,原来作为家宴的一些平常聚会也成为人们大办酒席的契机,如生日酒。另有新产生的办酒名目,如升学酒、开张庆典酒。还有具有地域特色的酒席名目,如剃头酒②。在石寨,还有保胎酒③、保福酒④等。不仅名目繁多,有时同一名目办多次,如某家建新房,一层封顶时办一次搬家酒,隔三五年升二层再办一次,隔几年重新装修又再办。生日酒更是办得频繁,往常只是针对高龄老年人逢整数办家庭宴会,现在四五十岁办,六七十岁也办,人们虽然反感也照常有人赴宴。

3.礼金的奥秘

在西南很多地区“送礼”和“还礼”皆有奥秘,首先,礼金多少表示关系亲疏,越亲近的礼金越多。在黔中地区姑舅之间、姨表之间娶妻嫁女建房等大事礼金高达3000元至20000元,滇西北如香格里拉地区也有此习俗。

其次,礼金多少表示脸面大小,收礼方与赠礼方都受此影响,在西部很多农村地区办酒席能看到用被单、毯子等贴着大量现金悬挂于大门两侧的墙壁上,落款上书送礼人和礼金数额,以此彰显主家近亲的经济实力,收礼的和送礼的都显得非常有面子。常听到案例说某家姑姐娶儿媳、建新房或公婆过世,自家兄弟(舅舅)、姐妹(姨妈)经济条件不宽裕,在正席前一天派人送去大额现金,让自家兄弟、姐妹第二天来挂礼,“这样别人看去好看点”。或者作为舅舅、姨妈的为给姑姐、姐妹撑面子,东拼西凑也要备几千元去挂礼,但事前商量好酒席结束就去取回来还债。

第三,礼金多少与主家经济实力和人品有关,礼金分“送礼”和“还礼”,赠礼的数额除了以上两点考虑之外,还与主家经济实力和人品成正相关。主家经济实力好、人品好不会担心收不回礼金,自己条件允许、关系较近都会在同等条件下多送。还礼的数额更体现了主家经济实力和人品,若是还礼,会在原来主家送自己礼金数额的基础上加利息相还,黔中地区加息比率为10%-20%左右,送得越多利息就越多。在滇西北地区,加利息通常以百为单位,如送200元还300元,送500元还600元到800元,还礼时人们都会按照当地这些不成文的规定进行,若不加利息或加得少就会被私下议论为吝啬小气,慢慢传开,就会在熟人社会形成人品不好的形象。巫达教授在研究彝族“尔普”时提到“彝族人不忌讳说自己穷,甚至有钱人也喊穷,喊‘穷’的同时,如果穷的原因是因为‘尔普’太重,还会成为一种光荣的表白,这说明了他履行了‘尔普’的义务,他是一个重承诺、讲义气的人。”[3]人们在一定的文化氛围中受一定规约束缚,即使负重累累,也要在礼俗社会中挣面子,将其视为个人价值体现。

第四,礼金多少与距离自家办酒席时间长短有关。若一个不算近亲的朋友在某家举办宴席的时候送了接近近亲标准的大额礼金,那八成是他家紧接着会办酒席,这是老百姓人情社会里摸索出来的生财路子,人们称“转手礼”,意为礼金过手一下就会还,但还的时候按加息规则进行,“名利双收”。

第五,礼金数额还与主家社会声望和权力有关。若主家在当地具有较好的社会声望,或者具有一定的权威,举办酒席时人们赠礼的都会多送,还礼的都会多加息。基于这一点,个别不良的村干部或乡镇工作人员会借机敛财,形成不好的村风,这也成为后来乡风民俗整治的重要内容。

4.礼金的忧愁

基于前文讨论的办席动机和礼金奥秘,农村社会每个家庭到冬季的年节关头,最大开支就是人情社会的“礼尚往来”。当地俗话称“大酒三六九,小酒天天有”,有的家庭一星期要赴四五场酒席,最多的时候一天要赴两三场酒席。笔者2018年1月25日到石寨当天,住宿的阿姨要赴三场酒席,儿子、儿媳和大女儿外出务工,人手不够,最后由笔者和她家小女儿去较远的一家,她带着孙子去本村的两家。石寨2017年12月份全村共办14次酒席,有丧葬、娶媳妇、嫁姑娘、保胎酒等。访谈中村民伍某说到:“十二月份才半个月我家吃14次酒,有本村、家门、亲戚、同事、朋友。高的送1000元,中的500元,低的100元。一共送礼金3900元。”⑤而他在冬季每月的收入不足2000元,多数为老伴制作织锦出售而得。宴席可以不参加但礼金要送到,带来繁重的经济负担,大家暗暗叫苦,可亲朋办酒席赠礼或还礼都得想方设法完成,一周要送几千元礼金是大多数人的心声,“完全靠借钱吃酒”,有的外出务工攒一年的结余几乎用于冬腊月回家吃酒。现在西部农村地区经济条件虽较大改善,但仅是在衣食住行方面通过勤俭持家有较大提高,多数家庭仍然没有结余,一星期几千块的礼金俨然成为沉重的经济压力,即使在一般工薪家庭都难以支撑,更何况没有固定收入、收入低的农村家庭?对于年龄稍大的夫妻更是无力承担的重负。在一些地区,由于人情往来的经济压力迫使人们从事风险行业,有学者在彝族地区研究时也观察到类似情况,在彝族乡村,老百姓每年要承担大量的经济压力,抛去农业开支不算,每年老百姓在婚礼、葬礼方面的开支非常大。一年要承担的 “尔普”( hluxpu) 和“卡巴” (kabba)就是一两万。家族大的,就是好几万。人们冒着“道德失范”和生命危险去“偷矿”,其中获得的经济收入并非单单为了个体消费,而更多是为了填补家用以及进行邻里间的馈赠和礼俗文化再生产[4]。

5.官方禁止与暗流滋长

2012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审议通过“八项规定”,全面推进党风廉政建设。各省和地方各级政府结合地方实际情况纷纷出台地方管理规定,在整治国家公职人员和党员干部违规操办酒席的同时,进一步将滥办酒席的整治范围向辖区内的村(居)延伸⑥。对酒席规模、酒席名目、邀请人数、酒席次数都严格规定并有严格的监督与处罚条例,为塑造积极健康、文明向上的社会风气起到良好作用。

由于官方明文对酒席举办进行相应规定,近两三年酒席举办频率低很多,名目少很多,大大减轻老百姓礼金之苦。当然,各地在制定管理规定过程中过于一刀切及机械化,在官方的严令禁止和民间的礼俗需要之间进行着博弈,新的宴席规则正在慢慢形成,且进一步对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络及相互之间的互动起到新的形塑作用。

三、人类学赠礼与人情阐释

1.西方“礼物研究范式”

“礼物研究”是20世纪西方人类学中的一个重要领域,相关研究可以追溯到19世纪对古式社会的礼物交换习俗与礼物经济模式的研究。“美国人类学之父”博厄斯(Franz Boas)对哥伦比亚的夸扣特尔人礼物交换习俗的考察,“民族志之父”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对特罗布里恩德群岛上美拉尼西亚人“库拉贸易”的详细描述,奠定了西方社会学和人类学中“礼物研究范式”的地位。而他们的田野调查和民族志记述,后来也成为“法国社会学之父”马赛尔·莫斯(Marcel Mauss)写作《礼物》(1924)一书的重要参考资料。 博厄斯、马林诺夫斯基和莫斯是人类学和社会学中“礼物研究”领域的奠基人。从马赛尔·莫斯开始,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到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对礼物交换以及社会交换的文化象征维度进行了研究;葛兰言(Marcel Granet)、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对礼物交换习俗的仪式与献祭的意义的深入发掘;古尔德纳(Alvin Gouldner),以及美国的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韦娜(Annette Weiner)对莫斯论“礼物之灵”进行再阐释……可以说,由马赛尔·莫斯开创的“礼物研究范式”一直是20世纪人类学和社会学研究中最活跃的领域之一。 法国人类学和社会学以及文化批判、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之所以呈现出不同于深受韦伯思想影响的德国和美国思想的风格,马赛尔·莫斯以及他的老师涂尔干(mile Durkheim)所开创的学派对当代法国思想无所不在的影响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莫斯指出,礼物交换的“经济-道德”一体的模式中,有意识的慷慨好客和“回赠的义务”同时也伴随着无意识的间接地获得经济利益。在礼物交换习俗中,道德情感的义务也是推动经济流通的潜规则,物的交换也是人的交换和整个社会性的再生产,而活跃的节庆仪式也预设了共同体的归属与契约同盟的和平。莫斯不仅深刻地揭示了“礼物经济”及其所体现的道德-法律原则,而且将“礼物交换”作为理解古式社会的经济与道德、法律与契约、巫术与神话、婚姻家庭以及整个社会形态的根本途径和基本模式,开辟了一条理解和阐释古式社会的“文化人类学”之路[5]。

莫斯的研究具有深刻的现实主义人文关怀,如埃文斯·普理查德评论到:在莫斯的著作中,在他所论述的古式制度和我们的制度之间总是有一种含蓄的比较和对照。他所要探寻的,不单单是如何理解那些古式制度,还有这种理解如何能够有助于理解、甚至改善我们的制度。莫斯在文中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以一种合理的经济体系,取代那种把财务当做交换、当做实现与维系群体之间和个体之间的人际关系的道德行为而不是机械操作的经济体系,不管会带来多么大的进步,我们都将失去很多[6]5。

在《礼物》一书中,莫斯阐释的夸富宴中义务性赠礼、义务性接受、义务性回报,作为一个社会的“整体呈现”,这些现象是法律的:它们涉及到私法与公法,涉及到组织起来的道德性与弥散的道德性,那或者是严格的义务,或者只是租借和处分,同时它们既是政治的也是家庭的,牵涉到各个社会阶层与各个氏族、家族。这些现象是宗教的:或者是严格的宗教,亦或是巫术,是泛灵论,是弥散的宗教心态。这些现象是经济的:是为一方面有价值、功用、利益、奢侈、财富、获取、积累等等观念。另一方面,消费的观念甚至是单纯的挥霍铺张的观念也无所不在,尽管这些观念的意义与我们今天颇不相同。所有这一切,都不仅能够引发道德秩序或利益的激情,同时也更能够引发审美的激情[6]204。

2.中国本土化“礼物研究”

阎云翔是将国际人类学礼物研究范式应用于中国社会进行系统研究的先驱之一,他在《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一书中,将礼物研究与中国的人情社会相结合,提出中国社会的情感表达性送礼和工具性送礼的分类,分析中国社会的送礼与社会关系网络、关系结构、人情伦理、权力与声望、社会转型的相互关系。中国社会的礼物在维持、再生产及改造人际关系中扮演重要角色,中国人的礼物交换是嵌入于一个人类学家称为“人格之文化建构”的过程中:个人要通过礼物交换实践,学会如何去和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在现代这个社会中,礼物交换是经济和政治生活中一种重要的交换方式,它既是国家再分配体系的一部分,近来又成为市场商品体系的一部分[7]21-22。通过下岬村研究,阎云翔指出礼物交换所遵循的做法质疑了现有人类学某些理论。关系网络的培养和人情伦理的遵奉,兼具利益和非利益、表达性和工具性、情愿与被迫两方面的特点[7]222。当前的随礼和关系培养现象,必须放置到中国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历程这一背景中才能得到理解。这对理解中国社会酒席中的赠礼与还礼提供更具可借鉴意义的理论分析。

再观现当下西部农村社会举办宴席的赠礼与还礼,首先莫斯提出的“整体呈现”义务赠礼、接受和回报在中国社会历程中有所反映,但义务性之外更多的与中国人情社会的“熟人网络”相关,也受中国传统社会形成的群体服从思想、中庸思想的深厚影响。阎云翔的研究是以20世纪90年代的下岬村为调查点,当时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社会观念、人们价值观与现当下的农村社会有巨大区别,就随礼现象而言,当时的礼金多为几十元,加息基数小或基本没加息,不会产生礼金之上的附加值。

更重要的是中国农村社会从费孝通先生描述的“熟人社会”到贺雪峰等学者提出的“半熟人社会”再到当下所提的“陌生人社会”,社会结构、社会组织、社会风俗、社会治理方式以及人们赖以生存的基本生计方式发生了剧烈变化,人与人之间的人情也发生了质的改变。过去,人情是相对稳定的,酒席是婚丧嫁娶等大事才办,是按传统规矩办,人情往来讲究的是长期的平衡。后来,因为传统已破,人与人之间的往来难以形成长久的预期,送出去的人情必须在短期内收回,因此出现了越来越多过去不会办也不能办、为收回人情而办的酒席[8]。人情变成敛财的工具,成为压榨的对象,人情严重异化,驱壳尚存,实质已变。乡村社会关系从以血缘为纽带的“差序格局”,到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资本渗入农村引起的人际关系理性化的“差序格局理性化”,再到当下乡村产业大力发展,乡村个人与集体卷入市场浪潮,利益成为人们参与社会关系互动的主要衡量指标,人际关系进一步理性化。但在石寨这样兼受市场和传统力量牵制的少数民族村寨,人们一方面要考虑人情往来中的利益,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顾及传统礼俗社会人与人之间亲情、友情的约束力量,最终的结果是大家一方面纷纷办酒席以回收人情,另一方面又在沉重压力下不情愿地被裹挟进人情的漩涡。

当下农村社会整体经济水平提高,经济收益多元化,随之产生社会贫富分化,人们之间的礼金往来夹杂着更多的社会冲突,体现多元社会张力,宴席及其中的赠礼与还礼对人们生活的影响体现在经济、社会、文化和心理各方面,从而又形成新的人际关系矛盾和冲突,沉重的礼俗文化消费负担是很多地区经济发展的严重障碍,导致地区贫困,社会风气不正等。政府在政策禁止的同时应引导合理的乡村礼俗文化再生产机制,让乡村主体在寻求礼俗社会地位正确表述方式的同时不影响个体发展,实现社会良性发展。

结 语

礼物的魔力在于“赠、接受与还”整个过程中人们附加其上的社会意义,是一定文化体系中人们精神及意愿的体现。办酒席、送礼与还礼原本作为乡村社会邻里互助机制,具有整合乡村社会凝聚力、巩固团结、维持社会秩序的作用,但急剧转型的社会形态下,掺杂太多附加功能及承载太多功利目以后,变得令人苦不堪言,成为农村家庭“喘不过气”的负累。马赛尔·莫斯曾说,礼物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不是真正无关利益的。大多数情况下,这些都是回献,其着眼点不仅在于偿付服务与物品,还在于维持一种有利可图的而且无法拒绝的联盟[6]196。 反观我们的社会,若在维持这种“无法拒绝的联盟”需要承担如此沉重的负累,那将会导致社会的礼俗循环规则土崩瓦解,从而失去更多社会礼俗机制原有的积极效用,需要社会付出沉重代价以建立更合理的礼俗机制。

注释:

①数据来源于笔者对石寨村支书伍启锦的电话访谈,访谈日期:2018年1月5日,地点:石寨。

②指男孩满12虚岁时举行的庆典,预示孩子长大成人,同苗族的成人礼。

③指新结婚女子怀孕初期举行的庆典,寓示母子健康成长,母亲在夫家地位进一步稳定。

④保福酒同剃头酒,也是男孩满12虚岁时举行的庆典。

⑤笔者访谈石寨村民伍某,时间:2017年12月17日,访谈地点:石寨。

⑥参见《安顺市国家公职人员操办婚丧喜庆事宜暂行规定》、《安顺规范民间操办婚丧喜庆事宜指导意见》(安顺市人民政府网,http://www.anshun.gov.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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