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观念与19世纪末美国的排华浪潮
2018-01-01刘义勇
刘义勇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19世纪后期,美国西部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排华运动。这一事件在国内外史学界已有大量研究。一些学者强调探讨排华的经济原因,认为排华本质上是由经济因素引起,源自于美国劳动力市场的相对饱和、经济萧条以及白人与华人在工作机会方面的竞争;另一些学者更关注长期的、不太容易变化的种族文化因素,认为华人作为蒙古人种(Mongolian race),同黑人一样均受到种族主义的迫害;还有一些学者则从美国大众政治的角度看待排华,认为排华在70年代后成为两党政治人物竞相吸引选民、捞取政治资本、安抚劳工不满情绪的工具。*认为经济因素起到决定作用的被称作加利福尼亚假说(California thesis),代表作是Mary Coolidge.Chinese Immigration.New York: Henry Holt,1909; Elmer C. Sandmeyer.The Anti-Chinese Movement in California.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39。种族主义范式的代表作品为Alexander Saxton.The Indispensable Enemy:Labor and the Anti-Chinese Movement in Californi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1; Stuart Creighton Miller.The Unwelcome Immigrant:The American Images of the Chinese,1785-1882.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9。认为政治因素在1882年《排华法》通过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代表作是Andrew Gyroy.Closing the Gate:Race,Politics and the Chinese Exclusion Act.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8。此外,还有研究《排华法》颁布后美国华人移民问题的,如Erika Lee.At America’s Gates:Chinese Immigration during the Exclusion Era,1882-1943.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3;或侧重从排华法的解释与执行方面探讨排华问题的,如Lucy Salyer.Law Harsh as Tiger:Chinese Immigrants and the Shaping of the Modern Immigration Law.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5。
这些研究在其各自侧重的领域是令人信服的。但它们并未抓住排华问题的全部内涵,相反还多少忽略了一个重要方面,即当时美国社会所流行的、霸权性的观念。*霸权意识形态(hegemonic ideology)源自意大利著名思想家葛兰西,指为一个社会普遍认同接受的,并最终服务于统治集团利益的观念。这一术语同样可以适用于移民问题。参见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对美国这样一个大量吸收外来移民的国度,一些问题难以回避:接纳移民是否有选择性?依据何种标准进行选择?谁是优先的、受欢迎的移民?谁又是不受欢迎者?这不仅取决于种族、经济和政治因素,也受到此种霸权观念之影响。而华工与其排斥者的矛盾也不仅是利益冲突,还牵涉到文化和观念的差别。
笔者认为,19世纪后期美国各地区、各阶层所共享的“文明”观念正是这样一种霸权观念,它为排华共识的形成提供了基础。“文明”观念本身涵盖甚广,难以厘清;不过单就移民问题而言,主要包含三重含义,分别是工作伦理、文化和政治理念。美国主流社会对移民的认识也往往基于这三个方面。由于“文明”在美国社会观念体系中有较强象征意义,因此它本身会遭到过分神化,会因想象的危险而吸引众多的捍卫者,当然也容易成为排华分子借此操纵民意、兴风作浪的工具。本文将分别从这三重含义出发,来探讨华工问题如何被排华分子放置在“文明”的框架下进行渲染,从而凝聚起全国性的排华共识和狂热,进而向华工关闭大门的。
一、作为工作伦理的“文明”
美国社会占主导地位的工作伦理(work ethic)对排华运动有深刻影响。工作伦理的概念来自马克斯·韦伯,主要指对工作的态度、价值取向,赋予工作的意义等。这个时期并没有美国人使用这一概念,但有其他词语表达类似的含义。“文明”往往就具备此功能。在描述中国人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时,他们常使用“中国文明”或“儒家文明”,而对美国白人则用“美国文明”或“基督文明”。在一些学者看来,“儒家文明”与“基督文明”所代表的工作伦理似有共通之处,如均看重勤奋与节俭等美德。*参见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XII: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广西师范大学2007年版;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第八章《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美国的“本土主义者”也的确经常以懒惰、游手好闲为由指责黑人和爱尔兰裔移民,华工的“吃苦耐劳”则成为反对排斥的理由之一。但这只是表面的相似。劳工的“自由”同样是美国社会主流工作伦理的核心构成因素。例如共和党曾宣扬“自由劳动”意识形态(free labor ideology),它将奴隶制置于美国工作伦理的对立面,不仅强调勤奋工作等品质,更重要的是相信只要劳动者身上具备这些美德,就能改善其生活质量,提升其社会地位。换言之,勤奋工作只是手段,实现体面生活才是目的。*关于美国社会的工作伦理与“自由劳动”的意识形态,参见Daniel Rogers.The Work Ethic in Industrial America,1850-1920.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8.若加上此因素,二者立刻泾渭分明。
当然,这种对待工作的不同意识形态并不直接造成公众的排华情绪,但它在无形中确实使排华分子占据了十分有利的地位,只需稍作加工,便非常容易制造出两种“文明”无法相容的舆论。而尽管排华分子大多对真正的“儒家文明”几乎一无所知,但并不妨碍他们凭想象将华工一概贬低成“廉价劳动力”或“奴隶劳动”,视为劣等的“儒家文明”之产物。他们常指责引进华工的方式是秘密的、不道德的,类似于罪恶的奴隶贸易。加州的《州首府记者报》(State Capital Reporter)便评论说,这群“可怜的蒙古贫民在广东郊区遭到绑架”,被偷运到美国,怎么能与“文明”的、自愿来到美国的“自由白人移民”相提并论呢?*Arguments in Favor of Immigration.Published by the California Immigrant Union,1870 (2). P. 6.他们一直强调,华工不属于正常的移民(immigration),而是劳力输入(importation),是资本家用以损害劳工利益的工具。同时,华人相比白人更为恶劣严酷的工作环境,令白人难以想象的低工资,以及中外会馆(Six Companies)等华人公司对华人劳工的控制和压榨等,更是强化了这一偏见。也正因为如此,加州1879年的宪法才公然写道:“亚洲的苦力(coolie)是奴役人类的一种形式,应在本州永久禁止,所有涉及苦力的契约都应宣布无效。”[1]724在美国劳工组织所发起的运动中,排斥华工往往是与八小时工作日、建立联邦劳工统计局等并列的一个主题。
除缺乏自由和低工资外,华工的低消费也被指责同奴隶相似,对美国文明不仅没有贡献,而且还损害其健康发展,危害其自由。在1876年加州一次听证会上,旧金山的某位外科医生被问道:“你怎样看待华工对当地文明的影响?”他的答案是:“众所周知,在世界任何地方,劳工同时也是消费者才能有益国家发展;华人若要对美国有所贡献,那么他们首先应当消费美国的产品。”[2]107一位评论者在《北美评论》上撰文写道:“中国人的这些特征是我们最鄙夷的:他的可怜的小身躯,他的拮据和悲惨的生活方式,他的奴性与不知疲倦的勤劳,他对高品质和昂贵享受的无动于衷——而这些是我们的文明所不可或缺的。”[3]另一篇《北美评论》的文章则写道:“在美国的华人社区,这种奴役并非个别现象……这是中国文明的特色,比劳动自由(industrial liberty)原则在我们中间还要牢固。”[4]在此处可见,“劳动自由”已与中国文明截然对立。
当华工被类比为奴隶,被视为威胁到美国“文明”之时,排华的正当性也就进一步得到增强,甚至可被视作同反对奴隶制一脉相承的事业。不少曾经的废奴主义者便加入到排华阵营。以霍雷思·格里利(Horace Greeley)、詹姆斯·布莱恩(James Blaine)等为代表的一些共和党人在内战后曾积极支持黑人权利,但也出人意料地加入到排华队伍之中。[5]1879年2月,布莱恩在美国参议院发表演说支持针对华工的《十五乘客法》。他指责说,华工缺乏普通美国人那样温情的家庭,只是一群冷酷的、没有情感的“奴隶劳工”,甚至“比奴隶劳工更恶劣”,二者的相遇将会“把以牛肉和面包为食之人的生活水平降低到以米饭为食之人的标准”,“奴隶劳工将会让自由劳工走向堕落”。他进而将之上升到“文明冲突”的层面:“我们到了做出必须选择的时候了:是让太平洋沿岸接受基督文明,还是儒家文明?”[6]277尽管布莱恩从支持黑人权利突然转向排华看上去不符合其政治理念,显然是一次政治投机,但从“反对奴役”的角度,这这一转折似乎又不算太突兀。同时,由于布莱恩在当时的美国政坛和民众心目中有着巨大影响力,他加入排华阵营也极大地推动了排华共识的形成。他关于基督文明和儒家文明的对抗,关于“牛肉”与“米饭”的比喻也成了众口相传的排华名言。
在排华共识飓风般的形成过程中,反对意见显得苍白无力。一位传教士曾在听证会上这样为引进华工辩护:“他们在道德上会带来坏的后果,但排斥他们是没有用的,我们有责任提升其文明。”有企业主主动建议剥夺华人的公民权和投票权,只给予他们类似“贱民”的地位,专心替美国资本家干活;还有传教士在面对当700万华人对100万白人的问题时,只能含糊地表示,只要不赋予他们投票权就没有问题。*Chinese Immigration:The Social,Moral and Political Effect of Chinese Immigration,P.163.这些反对意见要么令人费解,要么将某个阶层的自私显露无疑,在声势浩荡的排华浪潮面前很快便被吞没。
也有借助社会达尔文主义来为华工辩护的例子。当时美国最有影响力的新教牧师亨利·比彻(Henry Beecher)曾扬言,白人劳工需要明白“适者生存”的原则,既然无法同华人在经济上竞争,他们就应当接受被淘汰的命运。加州参议员约翰·米勒(John Miller)则反驳比彻说,并非是白人没有能力同华人竞争,而是因为美国的“文明水平”不容降低:“如果被逼到绝境,他们同样也能与黄种人竞争;但这意味着文明水平的下降,意味着牺牲工人舒适而精致的家庭”[7]119。另一位加州共和党参议员艾伦·萨金特(Aron Sargent)则说道:“当两个阶级之间展开竞争时,倘若两个阶级都要求维持同等程度的文明,即更优越的艺术、产业、创造力和经济,其中一个阶级能够以更低的工资来实现这些,那么另一个阶级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但问题在于华人同白人之间的竞争不是个体或阶级间的竞争,而是“两个不同阶段的文明的竞争。”他认为华人之所以竞争力强,是因为他们不读书不看报,不追求体面的家庭生活和个人的价值。换言之,华人的这种文明水平只需要极低的工资来维持,而倘若白人也接受这个水平的工资,从而削减自己的教育、精神生活等支出,将带来美国文明水平的退化。*Speech of Hon. A. A. Sargent of California in the Senate of the United States,1878 (3). P. 27-28.在“文明”话语面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防护墙也形同虚设。
1891年,著名共和党政治家亨利·洛奇(Henry Lodge)在《北美评论》上发文鼓吹限制移民。但这次是排斥东欧移民。他在文中特别引用了一位美国外交官评价东欧移民的言论:“既然他们在诸多方面与中国人相似,我认为这些斯洛伐克人……也不适合我们接纳。”他们同中国人一样,“极度节俭,中国人爱鸦片,而他们爱威士忌”;“他们的理想既贫乏又平庸。他们像中国人一样廉价地工作,阻碍文明的劳工得到‘白人’劳工应有的报酬”。移民将会影响到“美国文明的标准,这与它对劳动力市场所造成的影响一样重要。”[8]洛奇在此处将“劳动力市场”与“美国文明标准”分开并非画蛇添足。这反映了经济利益与经济伦理的细微差别。“劳动力市场”是纯粹的经济利益,而“文明标准”则可理解为工作伦理。在洛奇为美国工人所设定的“文明标准”中,不仅鸦片与威士忌是坏东西,节俭和低工资也不是至高美德。并不“贫乏和平庸的理想”才是对劳工最大的肯定。在劳资冲突异常激烈的镀金时代,谈论劳工的理想与“文明劳工”的工资是十分讽刺的一件事,但倘若没有这种渗透着“基督文明”“自由劳动”等价值观的工作伦理,20世纪初美国的进步运动也许又将是另一幅图景。
二、作为文化的文明
华人劳工来自有着悠久文明的中国,这使得排华不仅只表现为种族主义的排外,而且还表现为文化上的排外。美国当代历史学家弗兰克·宁科维奇(Frank Ninkovich)说:“将限制移民看作种族主义的产物,将使一个极为复杂的、关于文化含义的辩论变得过分简单。”他认为美国国内排华辩论的焦点议题是“文明”,而种族只是相对次要的。他还指出,很多排华支持者曾公开表明过自己反对种族主义。[9]160-175当然,像宁科维奇那样将种族和文明这两个概念强行分开是十分困难的,也没有必要;但仍需认识到,多数政治文化精英(尤其是传教士)并没有要从基因上消灭其他种族的极端主张。他们宣扬的主要是“文明使命”,即让其他种族都能接受先进的“美国文明”,放弃自己落后的民族文化。因此可能即便对华人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种族偏见,也会有文化上的“文明偏见”。
在排华是否必要的问题上,英国哲人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与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亨利·乔治(Henry George)曾有过一番通信来往。密尔在信中说,华人移民牵涉到“最为困难和最令人尴尬的两个政治道德问题:即最早占据无主之地的人们究竟有多大权限可以禁止其他人到那里居住;以及一个更先进的种族为了免受那些低等文明的伤害,能够采取何种合法手段去保护自己”。[10]65不过密尔仍然主张对华人进行教育,将其提升到美国人的文明水平。但亨利·乔治则认为密尔有些异想天开,因为中国移民根本“无法同化”。[11]103在这两个人的思想中,生物学意义的种族均非关键因素。例如在其名著《进步与贫困》中,乔治便旗帜鲜明地批判英国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充满种族优越论的“文明观”,说“这是一种粗糙的对进步的解释”,因为它将“文明的差异解释为种族能力的高低”。乔治并未将排斥华工建立于种族优劣的假设之上,而是建立于二者不同的“文明”之上。他承认,西方人有能力做的华人也完全能做到,甚至做的更好,但关键是中国文化在华工群体中根深蒂固,使得“美国文明”无法对其造成影响:“中国的环境仍然在持续影响着他们,他们盼望着有朝一日回到故土,在美国,他们自我封闭在自己的小中华当中,就像在印度的英国人也在那里维持着一个小英格兰一样。”[12]496
这种情形直接让美国精英的“文明使命”受挫,触犯了他们的文化优越感,令其恼羞成怒。在国会辩论中,支持的排华议员们不止一次面临着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偏偏是华人?为什么能容忍爱尔兰移民与黑人,却唯独排斥华人移民?难道其他种族不会反叛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统治吗?我们今天对这些问题有着多种答案。一般认为是由于华人移民没有选举权,缺乏影响政治议程的筹码;也有人认为是基督教信仰和语言的关系。但不可忽视的是,华人移民普遍对美国的政治制度,对美国人的宗教和语言缺乏兴趣。这些都可以归因为文明的差异。因此不足为怪的是,在不少美国精英人士看来,“中国文明”正好站在“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对立面,二者虽有交汇,但其目标与命运却南辕北辙。某种程度上来说,问题不在于中国的人种是优秀还是低劣,而在于中国文明与“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巨大差异。正如华裔美国历史学家艾明如所说,亚洲移民之所以在太平洋沿岸遭到排斥,原因之一是美国人坚信“西部是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领地”。[13]18
相比粗糙露骨的、充满流氓无赖和暴力色彩的种族优越论,这种文化冲突的观点更能登大雅之堂,某些时候也更有效。在国会辩论中,关于华工的讨论往往会转向对中国文明的评价,而中国的“五千年文明史”成了绕不开的话题。面对火药、指南针、造纸术等这些伟大成就,除少数极端种族主义者外,排华分子也不太可能全盘否定中国文明,往往是转而强调东西方文明的互不相容性。1902年,在支持无限期延长《排华法》时,洛奇在参议院的发言就体现了这一点。他说:“在辩论中我们最大的错误是将他们看成一群头脑简单的、容易受骗的原始人”,事实上,“他们在艺术、诗歌、文学上拥有十分杰出的文明。当我们的祖先还在欧洲的森林中游荡之时,他们就已经是高度文明化了”。但为什么要排斥中国人呢?因为“他们不是来仰慕我们的文明的。他们带着对我们的文明的鄙视而来”。在他眼中,华人移民是“这样一种文明的产物,它不仅是高等的、智慧的,而且几乎无法改变”。受儒家文明熏陶的华人与受基督文明熏陶的白人就像“油和水”一样,无法融入到一起。[14]365-366
排华分子经常有意或无意地在鼓吹这样一种理念,即美国各种族正以“盎格鲁—撒克逊文明”作为标准和基础,建立一个新的文化共同体,也就是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我们的文明”或“美国文明”。在这个共同体中,即便爱尔兰人和黑人都能拥有其位置,唯独华人没有一席之地。原因在于,华人的“文明”不仅与美国人所要的“文明”互不相容,而且还会对这一文化共同体的构建产生极大的危害。一位民主党参议员说道,爱尔兰人、德国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都分享着同一份责任,都在为我们共同的文明与命运而努力”,移民的大门也理应向他们敞开;“至于那些不是来寻找家庭与归宿而只是来寻找利益,对我们的命运没有丝毫认同,对我们的制度没有丝毫热爱,对我们的宗教没有丝毫尊敬的人,我们有权而且应当说,‘你们在这里没有位置’”。[15]201
所谓“美国文明”事实上是一个有等级差别的文化共同体。其中,“盎格鲁—撒克逊文明”处于领导者的地位,其他白人族群的文明是被领导者,而华工代表的东方文明则是其敌人。或许是为了赶走华人这一最大的竞争对手,历史上受“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欺凌的白人少数族裔也纷纷倒向这一“核心文明”。一位苏格兰裔排华分子麦克阿瑟曾说道:“我们反对外来移民,是因为要保护我们的利益,以及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标准,使之免受东方的污染。”他的这番说法遭到一位作家帕特里克·希利(Patrick Healy)的讽刺:“麦克阿瑟先生是一位盎格鲁—撒克逊文明标准的忠实捍卫者”,但他应当知道,“最野蛮堕落的劳工,以及像野兽一样生活的穷人,就在盎格鲁—萨克逊文明的中心”;同时他似乎忘了,“盎格鲁—撒克逊文明”在爱尔兰大饥荒时是如何对待爱尔兰农民,以及在苏格兰高地是怎样屠杀苏格兰人的。希利痛斥道:“没有比听到爱尔兰裔和苏格兰裔赞颂盎格鲁—撒克逊文明更令人感到作呕的了。”[16]47但作为爱尔兰裔美国人的希利也许并未意识到,他的同胞们之所以将中国文明与“盎格鲁—撒克逊文明”对立起来,是因为在对中国移民的斗争中,“盎格鲁—撒克逊文明”成了朋友,而不再是敌人。可能正是由于华人的出现,才使得美国最终接纳了被称作“白色野蛮人”的爱尔兰移民。
黑人同样被经常用来同华人作比较,得出的结论也对华人不利。这并非因为黑人在种族上比华人更优越,而是因为白人与黑人只是纯粹的种族冲突,而白人与华人则包含着“文明冲突”。亨利·乔治评论道:“黑人来到这个国家时只是野蛮人而已,没有什么文化包袱需要甩掉;但中国人却有自己的文明与历史,这使他们面对其他种族时,带着傲慢自大的心态。”[17]《北美评论》上一篇文章的观点也与之如出一撤:“这与其说是生存空间的竞争……不如说是文明的竞争”;黑人问题让美国人头疼不已,“但这毕竟只是种族的冲突。黑人没有文明,没有他们自己所坚持的理念。他们的诉求都源自我们。而蒙古人则完全不一样”。[18]还有一位参议员说,华人中盛行偶像崇拜,他们大批到来后不仅不会去信仰基督,而且黑人也会被偶像崇拜所吸引,“强大而智慧的盎格鲁—撒克逊种族”在黑人身上所费的心血,以及“基督文明”进步的成果将付诸东流。[19]显然对排华分子来说,中国的“文明”就像流行病一样,具有传染性和腐蚀性,会引发恐慌。
中国文明不仅能够引诱“愚昧”的黑人,而且还能腐蚀“上等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罗斯说道:“高等的白人在天朝居住久了之后,在观点上也会变得太过于中国化,以至于变得对他们的政府没有多少帮助了。人们抱怨赫德爵士(Sir Robert Hart)几乎就是一个中国人。许多在中国的西方顾问如今都支持中国看世界的方式,而否定我们的方式。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东方的文明一点点地卸下了他们的防备,入侵并占据了他们的内心。”他进一步指出,自美洲发现后,白人在扩张过程中遇到了过去所未曾遇到的“数以百计的种族”,但他们“从未遇见过一个种族可以挑战他们的军事优势,为他们的文明作贡献,或者干扰他们在政治与工业组织方面前进的方向”。然而,就当白人习惯了对“这个星球无可争议的主宰权后”,他们发现了与白人一样出色的中国人,“在任何情况下,看起来未来文明的承担者和推动者将不会只是白人,而将是白种人和黄种人一起”。罗斯声称中国人与西方文明中最优秀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如性格沉稳、坚韧、勤奋等,在这些方面甚至要优于南欧那些过于奔放与浮躁的白人。因此尽管中国人比“盎格鲁—撒克逊人”仍“略逊一筹”,所建立的也是“劣等文明”,但这种“劣等文明”却极具威胁。[20]52-63文化精英们并不认为美国的“盎格鲁—撒克逊文明”不够优越,而是担心优越的事物会过于脆弱。一位名叫詹姆斯·惠特尼(James Whitney)的法学家说,中国的“文明”就像是铁锅(iron pot),美国“文明”像是瓷瓶(porcelain flask),在二者的碰撞中,后者会受到更大的损害。[21]13他们不由担心,高贵而脆弱的“盎格鲁—撒克逊文明”在同低贱而结实的中国文明竞争时处于下风。
在这种知识界的大环境下,连最为热衷“文明使命”的教会人士也改变了初衷。传教士们包容华人移民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华人需要接受“基督文明”。在接受质询时,有传教士便声称,对华人“要么教育,要么排斥”。还有人则认为,需要抑制华人移民,才能更好地对其“文明化”。*Chinese Immigration: The Social,Moral and Political Effect of Chinese Immigration.P.166.著名公理教会牧师、密歇根大学校长詹姆斯·安吉利(James Angell)更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安吉利曾强烈反对排华。但后来他也转变了看法。他接受了总统海斯的委任,率领美国代表团到北京与清政府协商限制华人移民,并且完成了使命。后来在1882年的一次演说中,他改口说,“与华工代表的东方外来文明(alien civilization)和谐相处可能比我们所想象的更难……倘若不加控制”,也许可能会引起他们与“西方人之间令人不快的摩擦”。[22]240
美国当代著名政治学家亨廷顿认为,美国的移民史如同一锅番茄汤,尽管有各种背景的移民,尽管真正的“盎格鲁—撒克逊”族裔在美国并不占多数,但“盎格鲁—新教”文化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他认为这一共同的文化才是让美国维持团结与统一的最主要因素,而不是民主自由的意识形态。他也据此批判美国所盛行的多元文化主义,建议美国政府严格限制拉美裔移民,防止美国主流文化的解体,出现“中心塌陷”的悲剧。[23]亨廷顿的思想在今天遭到美国主流学界的批评,被视为是一种保守陈旧的主张。但倘若将它放在排华时期,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言论而已。从这个角度看,亨廷顿的主张并没有多少“新意”,视之为排华时期类似话语的复活也并不为过。
三、作为权力的文明
尽管经济原因是排华运动兴起的源头,但需要认识到,毕竟受到华工竞争冲击的只是少数,倘若只是经济利益的斤斤计较,便难以敲响令人恐惧战栗的警钟,更难以掀起排华的滔天巨浪。为了营造这种大敌将至的气氛,最好的策略莫过于将华工塑造为侵略者;而虽然满清政府在军事上远非美国的对手,但仍可极力渲染其“文明”的威胁。因此“文明”的对抗和冲突始终是构建排华共识的一个重要基石。
在西方的历史记忆中,“文明与野蛮”的对抗一直是一个重要主题。从入侵希腊的波斯人到入侵罗马帝国的蛮族,再到维京人、伊斯兰教徒、蒙古人等,都是威胁甚至造成“文明世界”覆灭的“野蛮人”。德皇威廉二世曾据此大肆宣扬“黄祸”,美国上下同样也可以借此高呼中国文明的入侵。加州排华代表大会在1878年给国会的备忘录中就声称:“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种族、劳工或政治问题。它牵涉到我们文明的命运,与整个世界人民的未来都息息相关。”这份备忘录提醒道,自古希腊抵抗波斯的“野蛮人”以来,欧洲的“文明”就肩负着抵抗亚洲野蛮人入侵的责任。来自中国的移民只不过是“亚洲文明”对“欧洲文明”另一种形式的侵略。[24]961902年,美国劳联领导人萨缪尔·冈波斯(Samuel Gompers)亲自起草给国会的备忘录几乎是完全重复了这一话语:
华人移民不仅是一个种族、劳工和政治问题,它还牵涉到我们的文明和世界人民的利益……欧洲的文明经常遭到来自亚洲的野蛮人的攻击与威胁。华人移民本质上是一场亚洲野蛮人的入侵,幸运的是,之前我们多次成功抵御了亚洲野蛮人对欧洲文明的入侵……保护欧洲文明不受污染是我们责无旁贷之事。[25]29-30
侵略的说法在这一时期几乎已经成了惯用语,不论是美国总统、资深参议员还是劳工领袖。不过除了一些关于中国军事入侵的虚构作品,大多数还是认为华工入侵美国的方式是大规模的“毒害”和“污染”。1876年,来自俄勒冈的共和党参议员约翰·米切尔(John Mitchell)在参议院中极力附和萨金特提出的排华法案。他发言的主题便是强调中国移民对“我们的文明”之危害。他开场便说:“议长先生,是时候考虑中国移民问题及其必然对我们的文明造成的恶果了;在参议院没有比这更紧迫的事情。”他将加州的中国移民比作长在“西方文明”身上的正在溃烂化脓的坏疽,“很显然,我们的文明处在危难之中,我们的制度在这群移民面前危险万分……帝国的根基正在动摇”;“问题在于,迄今为止我们纯洁的、高贵的、强大的和优秀的文明”能否经受住“像潮水一般涌向这片土地上的,来自一个充满着罪犯、堕落之徒和奴隶的民族所带来的罪恶”?“我们是否能把我们的文明和我们的制度置于此种威胁和难以名状的恐惧之下?”*John Mitchell.Immigration of Chinese.Washington,1876. P. 4.1882年2月,为敦促通过排华法案,来自加州的共和党参议员约翰·米勒(John Miller)发表了将近2个小时的演说。在演说的最后,他说道:“我请求你们不要让美国的盎格鲁—撒克逊文明受到污染……保护我们的生活不受东方文明所带来的坏疽的影响。”[22]224-232
平心而论,外来“文明”损害国家安全并非无稽之谈,尤其是面临大规模移民时。一方面,管理一个人口多元(heterogeneous)的国家要比人口单一(homogenous)的国家困难大得多。德高望重的共和党参议员乔治·埃德蒙斯(George Edmunds)曾一直为华工辩护,但他在中美安吉利条约签订之后也改变了态度,理由是多元化的人口对共和国来说是致命的,“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共和国能在此情形下兴盛”。[22]232另一方面,在排华分子的口中,美国的安全并不只是不受外来武装侵略这么简单;它还与美国的国家性质——“共和”制度有密切的联系。而共和体制又首先意味着政治自由,意味着美国国内不允许存在受奴役的、缺乏政治自由的阶层。
许多排华言论的一个核心假定是,政治自由只产生于西方文明,而东方文明则是暴政的温床。当排华遭受“种族主义”指控之时,排华分子经常会选择淡化肤色、种族和政治经济等因素的影响,而把矛头指向东方文明与专制主义之间的联系。例如在1921年的一桩亚洲移民诉讼中,一位法官在判词中写道:“很明显,国会反对赋予亚洲移民公民权的原因不是出于肤色,而是肤色所代表的某种类型的文明。黄色和棕色是东方专制主义的标签……不仅如此,这些专制统治下的臣民对他们的文明还颇引以为自豪,因此他们并不适合一个共和形式的政府;他们也因此被剥夺了公民权利”。[26]
加利福尼亚州从上到下排华的情绪无比狂热,针对华人的暴力行为此起彼伏,这不仅引起了中国方面的抗议,就连美国东部地区也感到难以理解。他们往往将之归因于爱尔兰裔劳工等卑贱者的无法无天,以及无良政客在其中的煽风点火。西部排华分子为了缓解自身所受到的谴责,诉诸“美国文明”与政治自由也是一个很好的方式。1901年,清政府驻旧金山总领事何祐在《北美评论》上撰文,认为中国移民问题是一个劳工问题(labor question),声称华工大多是非熟练工人,而白人劳工多为熟练工人,因此并不构成对后者的威胁;同时他还指责是排华法是政客们蛊惑人心的产物,应及早废除。他声称华工既勤劳又安守本分,将会为美国带来巨大的物质利益。旧金山市市长詹姆斯·费兰(James Phelan)在同一个刊物上作了回应。他说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劳工问题,也不只是种族问题。这是一个美国问题,影响到我们制度的稳定延续,以及我们文明的标准。”任由中国的“劣等文明同我们的文明之间展开竞争,会摧毁自由政府赖以存续的人民”;“爱国者和先烈们把我们的文明从野蛮状态下拯救出来,现在问题是,它会不会再次受到威胁?难道华人移民不就是这样一个威胁吗?”“倘若华人被允许进入,那些自由的人民又往哪去呢?谁来保卫我们的文明?中国人可能是好的劳工,但不会是好的公民……他们与美国文明彼此难以共存。”[27]
可以说,以政治自由为核心的“美国文明”既是西部地区为其歇斯底里式的排华进行自我辩解的护身符,又是获得东部同情与支持的绝佳手段,还是劳工组织、南部民主党人凝聚力量的重要凭借。冈波斯在前述备忘录中说:“如果我们回归到内战前南部的观念……中国人能满足所有奴隶以及受奴役阶层的条件。他们工作十分出色,他们很顺从听话,他们没有政治上的条件:但是这些建议是美国文明所无法容忍的。”[25]29弗吉尼亚的一位民主党参议员在国会中说,欧洲移民大多到达美国大西洋沿岸,亚洲移民则越来越多地在太平洋沿岸定居。这两股迁徙的浪潮迟早会相遇。但双方是如此的不同,一方生活在“高加索文明的自由原则下”,另一方则习惯于亚洲文明的暴政,未来这个联盟又如何能维持下去呢?[28]这些政治人物所提到的“美国文明”掩盖着各自精心的利益计算,如冈波斯期望借“文明”的话语唤起东部劳工,支持西部劳工的排华,进而壮大美国劳工组织的声势;而南部民主党人则希望借支持排华来换取西部的支持,推翻激进共和党的重建政策;但“文明”也是这些利益集团在意识形态上的重要汇合点之一。这一话语的一再重复也有助于不断强化形成中的排华共识。
随着美国在19世纪末日益卷入帝国扩张,在其扩张所及的殖民地和附属领地中同样会面临华工问题。在这些地方,美国的排华政策和意识形态都基本没有变化,且广泛使用东西方文明冲突和中国文明威胁共和国根基等话语。美国在1898年占领菲律宾后很快便禁止华工进入当地。由于当地人的“工作伦理”(用一位美国评论者的话说,“不讲诚信、懒惰和诡计多端”)无法满足美国在菲企业主的需要,[29]因此他们强烈要求像英国在东南亚等殖民地的政策一样,大量引进“最好的种植园劳力”——华工。许多经济学家亦赞同这一举措。英国的《伦敦时报》也刊登文章,批评美国政府禁止华工是犯下“致命的错误”。[30]1404美国政府在菲律宾的排华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解决冈波斯等反帝主义者的担忧:“倘若菲律宾被兼并”,该怎样防止“中国苦力从菲律宾涌向美国,淹没我们的人民和我们的文明呢?”[31]28同时,也试图借此证明帝国主义者的“无私”。他们声称美国占领菲律宾是为了将美国的“盎格鲁—撒克逊文明”和“自治政府”带给菲律宾人,而不是剥削他们,因此凡事要“替菲律宾人着想”。1902年,在国会讨论菲律宾排华问题时,一位来自费城的参议员一再重复排华之目的是为了“保护美国文明和美国制度的完整”,并且“在菲律宾排斥华工与在美国一样重要……为了菲律宾人民的利益,替他们保管菲律宾群岛,尽快地向他们扩展美国文明的原则和自由之政府,是我们的责任”,即便此举措意味着会“推迟菲律宾的开发”。[32]4159虽然去美国的菲律宾移民不久之后也遭到同华人一样的对待,但这种“文明”的话语往往的确能起到欺骗和自欺的效果。
19世纪中期开始,由于种植园经济的发展和劳工的短缺,夏威夷曾大量引进华工。然而在夏威夷逐渐沦为美国事实上的殖民地后,华人劳工日益成为美国政治和知识精英们所忧虑的对象。在他们看来,美国不能只考虑短期利益,而且必须考虑长期利益;不能只是引进习惯于受奴役的劳工(labor),更重要的是引进“公民”(citizen)。在美国国会通过排华法后一年,1883年夏威夷当局也开始颁布法令,限制华工入境。这一法令为种植园主们所痛恨,次年他们向内政部(Minister of the Interior)请愿,要求废除排华条款。随后种植园主们同媒体进行了激烈争论。然而,种植园的劳力短缺也是一个难题。政府为安抚种植园主,试图引进日本劳工,并采取更严厉的排华措施。种植园主们对此并不买账,他们于1889年9月再次要求修订法律,以使华工得到供应。但内政部拒绝了这一请愿。内政部解释说:
首先,华人在(夏威夷)王国的泛滥和他们对国家各种商业与劳工利益的侵蚀,要求采取有力措施以阻止西方文明在这个岛上迅速为东方文明所灭绝,以及中国人取代夏威夷和其他外来人口。第二,盎格鲁—撒克逊文明在本世纪初来到这个岛上并为夏威夷的人民所接受,它的存续对自由政府以及王国的政治独立极为有必要,而维持这一文明的前提是保留合适的人口,他们在那里受到教育并且理解人民代表政府的运作和益处。第三,我们相信无论对国家还是个人而言,自我保存都是一个普遍被认可的原则。[33]
今天我们并不认为,政治自由是某个种族或某种文明的专利,也绝对不是其种族文明优越性的体现。然而,当回到19世纪的语境中却不难发现,“自由”与“文明”难以分割,尤其是与所谓的“盎格鲁—撒克逊文明”;它为自由之树的生长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其他“文明”则是专制或半专制统治的根源。这也相应形成了一套排斥他者的话语逻辑:要想真正享受到美国的政治自由,就必须先接受美国的主流文明,否则,就会被视为 “不适合、不理解”自由真谛的群体而遭到排斥。可以说,这是一种“自由的暴政”,包含着极具压迫性的权力话语。它武断地将东方文明打上了专制主义的标签,指责它危害着美利坚共和国的稳定与国家安全,视之为西方文明最可怕的敌人,从而大大推动了排华情绪的高涨。
四、余论
1878年,一位名叫林广昌的士绅为加州当地华人所推举,写了三封信给旧金山的《阿尔戈报》(Argonaut),回应关于中国“文明”的威胁问题。林广昌开门见山地提出:“在你们看来,中国人出现在你们中间对你们的文明是一个威胁。”但他认为这种威胁论很可笑:“所谓对你们文明的威胁,就只是害怕失去你们习以为常的烤牛肉、洁白的衣领和铺着地毯的房子。这只不过是对你们的感官享受的威胁而已。”他表达了对“文明”概念的质疑:“你们说,你们的文明更优越,因此它不能因同我们接触而退步。但只有当你们搞清楚了沃尔尼、伯克、基佐、麦金农、科尔丘洪、巴克尔、斯宾塞、德雷伯等二十位作家关于文明的不同定义之后,我们才能正式地对话。”林广昌断言,美国人所谓“文明”的领先一方面靠的是对印第安人和奴隶的抢劫,另一方面靠的是同东方的贸易。美国人“所有值得炫耀的文明都有我们的贡献”,倘若排华法通过,将会导致中美贸易的中断,从而“给你们的文明沉重的一击”,“你们作为一个进步文明的命运将宣告终结”;而随着美国的衰落,中国人将“在你们城市的废墟上一边发思古之幽情,一边回想起,正是由于你们的忘恩负义和弥天大错才导致了你们的衰亡”。
面对排华的种种恶行与排华分子所制造的“文明”话语,林广昌的笔调经常失去克制。他将西方文明贬低为物质享受,而其中所包含的工作价值伦理,美国人的文化和制度优越感等在他笔下都无足轻重。他愤激地写道:“你们要想同中国贸易,你们就必须同中国人打交道,必须接受中国的道德和中国的文明的影响,”“如果就像你们相信的那样,你们的文明更优越,那它就应当要下降一些,以便让我们大幅地进步”,“你们可以把我们赶出加州,但你们的社会逃脱不了我们的影响:现在旧金山所生产的产品以后会搬到广东生产”,“你们会穿着广东生产的鞋子和衬衫,吸着广东生产的雪茄,用广东生产的手枪和火药互相射击,因为我们能以比你们更便宜的价格来制造这些产品”。这些言辞看起来并不是想用对方的话语进行说服,而只是表达自己的愤怒。某些时候,他的控诉更是显示他可能并未完全理解美国人所说的“文明”与排华的关系。例如尽管排华分子多次将华人比作没有情感的冷酷的工作机器,但他仍在文中不解地问道,华人的廉价劳动力就像是西方文明所引以为自豪的节省劳力的机器,正如不能排斥机器一样,为什么要排斥华人劳工呢?[34]
当然,林广昌对排华分子“文明”话语的批判也揭示了其本身难以解决的内在矛盾。美国社会对华工危害所谓“美国文明”存在着莫名的恐惧,这是排华能够凝聚起民意,并形成广泛共识的一个原因;但当他们用“文明”概念来冷静地思考“美国文明”的发展方向时,也不难认识到,“文明”进步靠的主要是门户开放而非门户关闭。中国文明不就是因自我封闭而落后的吗?更何况中国有着潜在的巨大市场和无数的经济机会,放弃这些对“美国文明”无疑是灾难性的。美国的社会精英和决策者们必须在“文明”的纯洁性与进步的机会之间,在向后看和向前看之间作出权衡。1914年,在巴拿马运河开通后不久,《独立杂志》不失时机地发表了名为《我们文明的道路》的社论,展望外来移民对美国“文明”发展道路的影响:“日本、中国和印度已经向美洲派出了大量移民,更多的也将陆续到来。限制移民将会减少来自欧洲和亚洲的人口,但不会彻底制止移民。”社论的作者意识到,移民也许将会改变“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种族构成、工作伦理、宗教信仰和文化特征,“目前我们是新教的、个人主义的、自食其力的和不畏艰险的”,但随着人口的混杂,这些都将发生改变。天主教和工会势力将会抬头,新的人口将带有“惧怕权力和权威、反复无常”等“非盎格鲁—撒克逊”的特质,这些都对“共和制政府”不利。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的一些习惯,将会保护着我们的政治生活”,那就是“自发集会与自由结社的习惯、自由批评立法机关、行政人员和法院的习惯、独立投票的习惯、以及服从选民决议的习惯”。[35]
因此虽然美国通过先是限制华工,后来又限制韩日等亚裔移民、东欧和南欧移民,暂时捍卫了传统的“美国文明”,但以该杂志为代表的许多美国人也看到,传统的“WASP”文化*即“盎格鲁-撒克逊新教白人”文化。乃至白人文化都越来越难以代表正走向多元的、新的“美国文明”。某种程度上,该社论所表达的观点甚至与20年代之后开始兴起的“多元文化主义”有共通之处。由于美国种族文化构成的进一步变迁和多元文化主义的冲击,“盎格鲁—撒克逊文明”逐渐变为陈旧过时的历史概念。多数美国精英不再像排华高潮时期那样将政治自由与“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紧紧绑在一起,同时否定其他文明适应共和制度的能力。由于这层联系的淡化,他们越来越关心的也不再是盎格鲁—新教文化能否延续,而是共和体制能否继续兴旺发达,能否增进人民的福利。可以说,剥离了某种特定文明外衣的共和民主体制有可能成为美国社会关键的“重叠共识”之一,只要美国的共和体制能够继续平稳运行下去,“美国文明”也许可以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新的种族构成、新的工作伦理、新的文化和新的宗教信仰。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亨廷顿等所代表的、抱残守缺的保守势力远未消退,他们对传统“美国文明”渐渐受到侵蚀的疾首蹙额,也时常见诸舆论和学术界。更需警惕的是,政治人物也决不会忽视这种情绪和话语对他们的利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