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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贾平凹乡土叙事的脉络与情怀
——以长篇小说《浮躁》 《秦腔》 《带灯》为例

2018-01-01胡少山

安康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秦腔贾平凹乡土

胡少山

(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贾平凹以勤奋高效的创作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上始终对乡土中国保持高度关注和自觉反思的作家。他曾在《高老庄·后记》中说道:“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写作的民间视角,关怀和忧虑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其创作正如其所言。《鸡窝洼的人家》《小月前本》《腊月正月》《商州》关注乡土中国的新生活、新人物、新秩序;《浮躁》反映农村政治宗派和经济变革中的时代氛围与时代症候;《高老庄》《怀念狼》反思人种的退化,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文化性格与人文价值的变迁;《高兴》《秦腔》从城乡关系的角度去剖析“中国式”乡村面临的严峻、破碎局面;最近几年的《带灯》《极花》以小见大地近距离关照农村出现的诸多问题。

贾平凹的小说一开始就带着浓厚的乡土情结和现实主义关怀,这也成为贯穿其小说创作的重要精神线索。如果说在上世纪80年代《商州初录》之前创作的众多中短篇小说中,如《山地笔记》《早晨的歌》《亡夫》《二月杏》《沙地》等,还显得不自觉的话,那么在其后创作的一系列小说中基本上都有着非常鲜明的体现。贾平凹说:“商州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是一片相当偏僻、贫困的山地,但异常美丽,其山川走势、流水脉向,历史传说、民间故事,乃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构成了极丰富的、独特的神秘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仰观可以无奇不有,俯视可以无其不盛。”[1]他以商州山地作为自己的创作背景,甚至是小说叙事的精神原乡,并以此为原型剖析时代变革中山乡变化的新生活和中国农村的历史发展,代表作品有《腊月正月》《鸡窝洼的人家》《小月前本》《商州初录》《浮躁》等。

《浮躁》对社会改革风潮中的农村青年寻求出路的艰难和迷茫进行了真实地展现。小说围绕农村青年金狗对事业、爱情的艰难选择展开,从务农、参军、复员回乡、当州报记者到辞职跑河上运输,从质朴纯洁的小水、艳丽富有心机的英英到放荡开放的石华,《浮躁》真切地勾勒出上世纪中国最后10多年间的社会生存图景。着力塑造的典型金狗本性淳朴,信奉个人主义式的奋斗。他是游仙川的水中蛟,州河上的掌船好手。他不满于乡里田、巩两家的作威作福,他的胆识及正义感使他不止一次地向权贵发起挑战。金狗用自己的智慧一步步紧逼恶势力,扳倒了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玩弄有夫之妇的恶势力代表田中正。作为一名记者,金狗出于对工作职责和个人理想的追求,用自己的笔真实地反映东阳县农村经济改革的真实情况,最终扳倒了东阳县委书记,有力地反抗了社会的种种不公。

在情感上,金狗是一个矛盾综合体。他内心深处原本只钟情于美丽善良的小水,可是他怀着报复心理,陷入了田英英的感情漩涡。然而他并不喜欢虚假的田英英,甚至是厌恶她。当他面对田英英的纠缠时,内心又十分苦恼、内疚,觉得有负于小水。在农村政治宗派和经济变革的双重施压下,金狗开始变得依附权势,最终抛弃了自己爱恋的小水进入城市。进城后的金狗,自卑又自强,精神世界变得空虚,终究经不起都市物质生活的引诱,开始了与石华的颓废生活。在有夫之妇石华那里,他的渴求得到安慰,便选择逃避英英,隐藏对小水的爱。面对石华的投怀送抱,他丧失了理智,然而内心摆脱不了苦闷和挣扎。在反思中,金狗意识到潜藏在自己心底的龌龊。出于在繁华浮世的都市里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宁,也由于农民骨子里无法抛弃的朴素品质和人性对自由的追求,金狗选择回归乡土,重操行船旧业。

金狗虽然做过记者,但依然不属于“知识分子”行列,其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典型地代表着农民阶层。但在某种程度上,他又是社会的弄潮儿、时代的叛逆者,代表着农村新生的力量。而善良、本分的小水和福运则代表另一拨农民阶层,他们恰恰体现了农民的劣根性——几千年来封建社会专制下根深蒂固的奴性。当小水面对穿着入时的英英时,说道:“你这衣服,我可穿不出去,你是工作人了,我是农民呀”。穿着上的标榜反映了某种有别于人、低人一等的农民心态。当她嫁到下洼村时,“小水垂着眼皮,手不自觉地抚摩着身下的竹席,思想着这就是往后自己牵针引线、生儿育女的地方吗?娘生她在大炕上,她再生儿育女时又在大炕上,大炕上她活老了死了再离开这里腾出给她的儿子的媳妇吗?”关于自己的命运和感情,小水也有过不自觉的思考和反抗。她与金狗有着相当深厚的情感,然而却选择遵循着乡村世界古老的婚姻和伦理规则。至此,贾平凹从“浮躁”时代氛围入手,表现了改革开放年代乡村的价值观念、人际关系在新时代发生的深刻变化,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乡土中国在社会转型期的思考和关怀。

《秦腔》是贾平凹乡土叙事小说创作里的又一高峰。对这部长篇小说,作家投入了巨大的心血,调动了对故乡最真切、最复杂的记忆与体验。阅读《秦腔》,并没有完全被吸引的酣畅淋漓,这主要是因为《秦腔》并不像贾平凹早期乡土小说追求的故事性与传奇性。作者在貌似不动声色的叙事中呈现了陕南乡村——清风街的民俗风情和即将消亡的文化形态——秦腔,呈现了生活在清风街上各色农民的生活、遭际和命运,展现他们日常生活的苦乐悲喜。《秦腔》的故事性并不是很强,如果硬要说它叙述了什么,那它只能说是叙述了一个“中国式”乡村逐渐走向破败、凋敝的故事。清风街曾在改革开放初期呈现出异常的活力。虽然生活在贫瘠的土地上,然而人们珍惜、热爱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土地,有时甚至胜于自己的生命,如老村主任夏天义为了瘀地几乎倾尽一生的气力。这里的乡土世界,生活平静而充实:闲时听听秦腔,似乎是吼几声秦腔就能解乏驱困一样。清风街原来是个民风淳朴、安居乐业的乡村,然而清风街慢慢地变了:村委会成员相互排挤、父不贤子不孝、偷情离婚、有了妓女、青年农民纷纷背离土地涌入城市……留下的大都是一些“老弱病残”。

生活在《秦腔》世界里的人们,有对父母不孝的、有对妻子不忠的、有对情人不专的、有对朋友不义的、有对恶人不恨的……而对感情专一、忠贞、恪守传统伦理道德的白雪却反遭到丈夫的抛弃;尊老孝顺的庆金却得了癌症;对爱情执着、热烈的引生也被人们认为是疯子。这些都消解了人们对以往美好情感的珍视,完成了一种高明的反讽。这一切都说明生活在清风街上的农人对于真切情感和传统伦理道德的淡化。于是,原有的美好情感被击得粉碎。白雪是清风街最美丽的女人,男人们见了她眼珠子都会发绿。小说一开始,白雪生活得很幸福。丈夫是一位出了名的知识分子,而她自己也是县剧团的骨干,与丈夫夏风是一对公认的金童玉女。白雪俊俏、能干、孝顺,然而,由于生了一个没屁眼的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孩子被丈夫冷落,终日以泪洗面,最后还是遭到抛弃并离婚。在《秦腔》这个贾平凹剖析乡土世界的典型里:宁静的乡村消逝了,美好的情感不在了,美丽的女人凋谢了。这不是虚构,是现实,是作者最真切的体验。

虽然作者大半生都生活在都市里,然而他的本性始终是农民,对农民的感情也最是深厚,所以他笔下的各色农村人物形象,不管是美丽的小月、憨厚的才才还是好强的金狗,都能打动人、感染人。在《秦腔》里,作者也不例外地描写了形形色色的农村人,而作家对他们的情感也是极为复杂的。如作者在《秦腔》一书的后记里写道:“当我雄心勃勃在2003年的春动笔之前,我祭奠了棣花街上近二十年的亡人,也为棣花街上未亡的人把一杯酒洒在地上,从此我的书房当庭摆放的那一个巨大的汉罐里,日日燃香,香烟袅袅,如一线端端冲上屋顶。我的写作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该赞美现实还是诅咒现实,是为棣花街的父老乡庆幸还是为他们悲哀。”

贾平凹对乡村世界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新生活、乡村伦理和政治生态的人文反思和社会反思在《带灯》里得以延续和拓展。这部一经推出便引起文坛极大关注的小说,以樱镇这个典型的中国西北小镇为叙事背景、以长期担任基层综治办主任的女干部带灯为叙事视角,深度介入农村社会现实,突出“描写了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之间的那种底层人民的阵痛,和底层干部上下左右两难的困境”[2],试图对社会大变革时代复杂的人性和灵魂进行深度把握。

相比于贾平凹其他乡土题材的长篇小说,《带灯》似乎少了镜花水月般的虚构,多了些赤裸裸的真实。在文艺女青年带灯的精神世界里,她可以选择诗意地生活,但在现实世界里,她却不得不直面乡村底层世界为了争权夺利而不择手段的丑陋人性和盘根错节的政治生态。作为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带灯为了镇里的维稳工作尽心尽力,在治安冲突、计划生育、低保办理、群体事件、上访拦截等基层日常行政管理工作中殚精竭力。小说借带灯之口解释了乡镇综治办的由来:人贫穷了容易凶残,使强用狠、铤而走险,村寨干部多作风霸道、中饱私囊,再加上民间积怨深厚,调解处理不当或不及时,上访就自然越来越多。既然社会问题就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往下落灰尘,政府又极力强调社会稳定,这才有了综治办[3]。带灯就在综治办负责处理乡村里因利益分配、伦理关系和情感纠葛而产生的鸡毛蒜皮和纠缠麻烦,去接触形形色色的上访人员和纠纷当事人。樱镇的村霸元家五兄弟仗着人多势众,又有“元天亮”这个在省城做大官的本家兄弟的“庇护”,横行乡里、欺行霸市。就连元黑眼的情妇马连翘也借光欺负乡邻,甚至对自己的公婆公然破口大骂。面对乡村的恶势力,带灯没有选择漠视,上前指责了马连翘的不孝行为,并因此受到拳脚相加的待遇。在带灯身上,我们看到了新时代基层管理者敢于担当、敢于作为的优秀品质。

《带灯》对乡村因贫穷而产生的疾苦屡有着笔:孤立无援的乡村妇女一贫如洗,随时可能病死;无依无靠的老夫妇在儿子被抓枪毙后满怀怨恨地离世;在大矿区挖煤得了肺矽病的男人们在失望中反抗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还有那些卧床不起的妇女们……面对这些一时难以改变的现实,带灯或默默留下微不足道但足以显示悲天悯人的工资,或不遗余力地为他们争取工伤补助,讨要摘苹果的薪水……带灯的种种作为虽然看似微弱无力,但我们仿佛从以她为代表的基层干部身上看到了“美好的人性”和未来乡镇发展的希望。诚然,琐碎的综合治理事务,复杂的世道人心也会让主人公难以摆脱乡村治理的巨大压力,有担当但不被世俗理解,微薄之力无法让民众远离心酸和苦难。于是,带灯便把丰富的情思寄托在樱镇山间的清风里,寄托在不断向“精神教父”元天亮的倾诉里,并最终像“萤火虫”一样在拼命地燃烧和照亮中耗尽了自己。毋庸讳言,作者着力塑造的带灯形象,寄托着关于乡村世界美好的愿望,带着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和启蒙、拯救劳苦大众的“神话”的倾向。但这不能否认作者用他那老辣直白的语言叙述着当下农民生活和塑造乡镇干部群像所取得的思想艺术成就。对此,评论家雷达的评价准确而中肯:贾平凹《带灯》仍然是一部直面当今农村现实,探讨中国乡土灵魂及其痛苦的一部作品。贾平凹的一系列乡土作品是百科全书式地包容了处于现代转型背景下的中国乡村的政治经济文化冲突的方方面面。就其关注生活的深度而言,我个人认为在中国,对乡土文化的关注,在目前找不到第二个人[4]。

贾平凹的“农民身份”自然让读者对其心理、性格等产生想象,而其外延则延伸到作家的诸多生活和创作当中。即使从题材上看,占据着贾平凹作品很大比重的也恰恰是叙述农村的,这一点如果说在《商州初录》之前尚不自觉的话,那么这以后的系列创作基本上奠定了贾平凹农村风俗画作家的地位,他以其鲜明风格为人们提供了值得思考的乡土中国[5]。文学批评家汪政、晓华如是准确、客观地评价贾平凹乡土叙事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地位和价值。的确,从《浮躁》《秦腔》到《带灯》《极花》,我们能清楚地读到贾平凹成功地从社会、伦理、文化、人性等多层面关照了中国农村发展的进程,抓住了乡村社会发展和经济转型中的典型案例,解答了现代乡村面临的诸多困惑。他用自己的笔为生活在底层的民众发声,让我们在阅读中反思、审视当代乡土中国的发展和人性的变化,深刻体悟作者一以贯之的悲悯情怀。

[1]贾平凹.答《文学家》问[J].文学家,1980(1).

[2]丁帆.贾平凹长篇小说《带灯》研讨会纪要[J].当代作家评论,2013(6):25-64.

[3]贾平凹.带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39.

[4]雷达.贾平凹长篇小说新作《带灯》研讨会发言[EB/OL].(2013-06-04)[2018-02-15].http: //www.chinawriter.com.cn/2013/2013-06-04/163962.html.

[5]汪政,晓华.无边的文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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