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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中”观念下的嵩山儒释道融合进程

2018-01-01鲍君惠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嵩山少林寺道教

鲍君惠

(郑州嵩山文明研究院,河南 郑州 450000)

在中国传统的宇宙观中,中国是位居天地中央的国家,而天地的中心则在嵩山地区,嵩山地区成为中国早期王朝建都之地和文化荟萃中心,正所谓:“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故嵩高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1](P1371)影响中国深远的三大宗教——儒释道,都在这里建立了弘扬传播本流派文化的场所,如嵩阳书院、少林寺、会善寺、中岳庙、崇福宫等。在千年的冲突与交流中,三教之间既争夺话语权,相互区别,又吸取对方的思想精粹,相互包容,在“天地之中”观念的影响下,逐渐融合,由此在嵩山构成一幅独特的三教荟萃风景。

有关嵩山儒释道三教的研究,目前已取得部分成果,如《嵩山三教》[2]《仰望登封》[3]《嵩山三教荟萃对传承创新中原文化的启示》[4]《登封古迹所折射的儒释道关系》[5]等。笔者拙著《宋代嵩山人文历史研究》[6]也涉及到了宋代嵩山三教的发展状况。“天地之中”观念自登封“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申遗成功后,也取得一些成果,如《天地之中 嵩山地区的文明核心地位》[7]《“天地之中”哲学观的形成及对中华文化的影响》[8]等。然而作为嵩山地区的核心观念,嵩山三教如何在“天地之中”的观念下发展和融合、“天地之中”的观念怎样对嵩山宗教的发展产生影响,以往的研究并未涉及,而这两个问题恰恰是“天地之中”这一思想观念与儒释道三教文化如何互动、为什么产生互动的重要问题。本文在简述嵩山三教产生的基础上,对这两个问题进行探讨。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处,恳请方家不吝赐教。

一、嵩山三教的定义及产生

如何定义嵩山儒释道三教,这与如何定义宗教相关。“宗教”一词,源自西方文化,英文中宗教为“religion”,指的是对超自然力量或控制人类命运的力量的强烈信仰,尤其是相信上帝的存在并崇拜上帝,接受上帝的支配。中国历史上的儒释道三教,与“religion”并不等同,正如任继愈先生所说:“宗教不是一个模式。……看一种宗教是否成其为宗教,应当从其内在因素,即从本质上考察。如果从内在特质上看,应当说,中国有其特殊形式的宗教。”[9]因为中国宗教有其自己的特点,所以本文所称的儒释道三教,是从其理论体系、社会功能等方面来理解,而不是仅从宗教的形式、内容或教规、教仪上来判定。

儒教是在中国的特殊社会环境中形成的一种宗教,由儒学发展而来,是倡导王道德治、尊王攘夷和上下秩序的国家宗教。嵩山地区是华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是夏商周三代的立国中心,“是中国踏入文明时代最早的地方,是萌发中国治国之道和形成礼仪之邦的发祥地”[10],为儒学和儒教的形成奠定了优良的基础。早在儒学产生之前,尧、舜、禹、汤等儒家学子推崇的道统圣人,就在嵩山地区进行大量敬天卫民的活动。西周时期在嵩山侧影的周公,孝敬仁义,成为圣贤的代名词。东汉定都洛阳后,在洛阳城门外设立的太学,是当时传授儒学的最高学府。唐末五代时期,众多学者积聚嵩山开展讲学活动,嵩阳书院由此形成。北宋时期,位于国家统治核心地区的嵩阳书院,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嵩阳书院传承嵩山先贤的思想,并对其发扬光大、改造深化,从而形成新儒学——理学。理学自南宋立为官学后,历经元明到清三代,影响中国古代社会达六七百年之久。嵩阳书院也因此成为嵩山儒教的象征。

佛教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公元前5世纪,古印度地区的迦毗罗卫国王子乔达摩·悉达多在菩提树下顿悟后,创立佛教,宣传人人平等,相信因果报应,以断除烦恼、超越生死苦难最终得道成佛为最终目的。两汉时期,佛教传入中国。嵩山地区既是佛教东传的落脚地,又是佛教对外传播的重要基地。南北朝时期,嵩山地区建寺蔚然成风。北魏地理著作明确记载:“嵩山中有闲居寺、栖禅寺、嵩阳寺、道场寺,上有中顶寺,东有升道寺。”[11](P248)太和十九年(495年),北魏孝文帝为安顿天竺高僧跋陀,在少室山密林之中建立寺院,故名“少林寺”。普通年间,天竺僧人菩提达摩(又名达磨)辗转来到嵩山,在五乳峰的山洞里面壁9年,与徒弟慧可在嵩山地区传播大乘禅法。少林寺被后世公认为禅宗祖庭、大乘胜地,达摩被誉为禅宗初祖。嵩山地区的其他寺院,如初祖庵、大法王寺等等,也是各具特色,在佛教史上占据重要一席。

道教是在古代鬼神崇拜观念的基础上,以黄、老道家思想为理论根据,承袭战国以来的神仙方术衍化形成的宗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因以“道”为最高信仰,认为“道”是化生宇宙万物的本原,故而得名。嵩山是道教三十六洞天中的第六洞天,是道教传播的重镇,嵩山的附属山脉缑山是道教的第三十二福地,嵩山的北翼邙山是道教的第七十福地。道教在嵩山的重要道场有中岳庙、老君洞、崇唐观、三官庙、峻极宫、九龙圣母庙等,其中最为知名的当属中岳庙。历史上很多著名道士都曾在嵩山修炼,如浮丘公、王子晋、李八百、张道陵、成公兴、寇谦之、王远知、潘师正、司马承祯、吴筠、刘道合等人。无论是道教的产生,还是道教的重大变革,都与嵩山密切相关,可以说,嵩山地区是道教发育成长的沃土。

总之,嵩山地区在不足10平方公里范围内,荟萃了以少林寺、中岳庙、嵩阳书院为代表的释、道、儒三教圣地。与世界各地的宗教纷争、对立一样,中国佛、儒、道三教之间的争执,由来已久。早在佛教传入中原之前,儒、道之间就有了数百年的争执,佛教传入后,三教间的冲突在南北朝时期达到一个高峰。这应与三教各有不同的教义理论思想、统治者的宗教喜好不一、广大人民的宗教信仰不同等原因密切相关。对于这一问题,已有多位学者从不同时期、不同角度进行了相当全面的论述,本文不再赘述。嵩山三教虽然偶有冲突,但和平共处却是其千年历史长河中的发展主流,这在中国的名山大山中是独一无二的。

二、嵩山三教的发展和融合

从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到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一直占据传统文化的主流地位。两晋南北朝时期,在统治者的扶持下,佛教得到了飞速发展。与之同时,道教在寇谦之的整顿下,形成较为完备的理论体系。佛教、道教的兴起,打破了儒家的主导地位,形成了儒释道三教鼎立的局面。这一时期,三教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明显,尤其是佛道两教之间的冲突,如太武法难、周武法难,严重影响了佛教的发展。与之同时,有识之士调和三教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三教融合的思想初见端倪。具体到嵩山地区,达摩在嵩山初创禅宗,寇谦之在嵩山改革道教,均是这一时期三教融合思想的成果。

佛教初传中国时,与中国本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在很多方面产生了冲突。汉明帝虽然以礼相待远道而来的迦叶摩腾,“立精舍以处之”,但“大法初传,未有归信”[12](P1),主要受众为王室贵族等少数上层群体。汉魏时期的中国佛教,沿用古印度佛教倡导的苦行、戒律、禁欲等以长期的艰苦磨难为解脱途径的修行方式,更是阻碍了佛教的传播。达摩来到嵩山后,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面壁而坐,终日默然”[13](P48),凝心入定,开启了坐禅和慧悟并重的修行之风,强调修行者在日常生活中获得觉悟,使修行方式简便易行,淡化了古印度佛教坐禅苦修磨难的色彩,从而获得了中国民众的认可。达摩也被称为禅宗初祖。

北魏时期,“隐处中岳三十余年”*中岳嵩高灵庙之碑,现位于中岳庙峻极门前东岳殿与南岳殿之间的四角亭内,立于太安二年(456年),碑文内容为寇谦之修祀中岳庙并宣扬道教的事迹。的寇谦之,潜心修道。他宣扬天道轮回思想,并模仿佛教仪节,主张立坛宇、修功德、持戒修行,诵经忏成仙等,这些均是典型的引佛入道行为。同时,他还号召道教兼修儒学,提倡三纲五常,使道教适应传统的礼教规范,从而获得更为广泛的支持,是道教汲取儒家学说的表现。总之,寇谦之在嵩山改革道教,是融合儒释道三教理论为一体,才得以成功的。北魏政府“崇奉天师,显扬新法,宣布天下,道业大行”[14](P3052~3053)。道教从此得到政府的认可,从民间进入殿堂。太延六年(440年),寇谦之在嵩山为皇帝祈福,并称太上老君复降,授皇帝太平真君之号,魏太武帝遂改元太平真君,表达了皇帝对道教的诚心。

延至隋唐,嵩山地区涌现出一大批精通儒学的得道高僧和知名道士,成为全国佛教、道教的活动中心。嵩岳寺主持元珪大师,“年甫弱冠,以儒学见称。厌俗浮荣,归心释教”*大唐中岳东闲居寺故大德珪和尚纪德幢,现藏于洛阳龙门石窟东山擂鼓台院内,开元十三年(725年)立。。著名的天文学家和佛学家一行大师,“少聪敏,博览经史,尤精历象、阴阳、五行之学”[15](P5112)。会善寺道安禅师被武则天拜为国师,并送镇国金刚佛像。这些高僧,与刘道合、潘师正、司马承祯等嵩山名道一样,深受皇帝的宠信,屡屡受到皇帝召见,是王公贵族的座上宾。驻足嵩岳50年的潘师正,由唐高宗为其建造崇唐观,其所传的茅山宗,经唐高宗提倡,名躁天下。潘师正羽化后,“高宗及天后追思不已,赠太中大夫,赐谥日体玄先生”[15](P5126)。唐高宗还为隐居嵩山的刘道合“置太一观以居之”,并将其“召入宫中,深尊礼之”[15](P5127)。一行大师圆寂后,唐玄宗亲自为一行大师撰写塔铭,谥一行“大慧禅师”号。一代宗师司马承祯,出身官宦之家,“少好学,薄于为吏,遂为道士”[15](P5127)。司马承祯博学多才,文学修养极高,与李白、王维、贺知章等文人雅士意气相投,常在一起赋诗论道,有“仙宗十友”之誉,充分体现了道学与儒学的密切关联。许多知名的儒家学者,如李白、白居易、储光羲、韦应物、韩愈等人,皆在嵩山佛寺道观中流连忘返,留下诗篇。这一时期的嵩山佛教与道教,在官府的支持下,都有众多信徒,同时得到了兴盛发展。少林寺、会善寺、嵩岳寺、龙潭寺、天中寺等佛寺和中岳庙、嵩阳观、太乙庙、少姨庙等道观的建设并行不悖,三教和谐共处的现象在嵩山地区明显展现出来。

唐代后期,鉴于佛寺经济的过分扩张严重损害了国库收入,崇信道教的唐武宗,开始了一系列毁佛行为。大量寺庙被拆毁,僧尼被强迫还俗。加之后来的后周世宗灭佛,这一时期佛教的发展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北宋建立后,面对佛、道两教的缓慢恢复及其原来越明显的世俗化发展趋势,统治者因势利导,在大力提倡儒学的前提下,对佛道二教实行了扶植兼控制、引导兼利用的基本政策。嵩山儒释道人物的交往,与前代相比更为密切。程颢、程颐以及司马光等在嵩阳书院开展讲学活动的大儒,多次出入于嵩山的佛寺、道观,对佛道二教的思想也颇有研究。比如说程颢,“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16](P638)。不光是三教人物之间的学习交流比较密切,宋代嵩山的各类艺术作品,也充分体现了三教融合的思想。天禧三年(1019年),宋真宗御制的中岳醮告文,被刻在中岳庙峻极门前东侧的八棱石幢上。石幢本身是刻有陀罗尼经文的佛教建筑物,但中岳庙的这个石幢,虽有浓重的佛教风情,但上面所刻的文字,并不是佛经,而是大力提倡儒学的宋真宗所作的歌颂嵩山和岳帝的文字:“挺乔岳以尊方,号下都而分治。神乡福地,咸纪宝章;乘烟御风,常回欻驾。”*宋真宗御制中岳醮告文幢,现位于中岳庙峻极门前东侧,立于天禧三年(1019年),此醮告文是宋真宗为祭祀中岳嵩山而撰写。这些文字,极似道家的口吻。石幢的样式、文字以及所在地,是三教相互渗透和融合的证明。铸造于治平元年(1064年)的中岳庙镇库铁人,不在道教的神仙谱系中,而是更接近力士的角色。由于铸造者为军匠,故而铁人的衣着装扮和神态举止介于道教神像与世俗武士之间,反映了宋代道教的世俗化倾向。此外,宋代登封窑生产的“酒徒醉归”酒经瓶,瓶上绘有一醉汉,头戴儒巾,袒着弥佛腹,挑着葫芦,集儒释道三教人物明显特征于一体,故今人称之为和谐瓶。*宋代登封窑“酒徒醉归”酒经瓶,现藏于上海博物馆。三教合一的文化元素,在嵩山地区俯拾皆是。

金元时期,我国北方社会动乱不止,广大人民生活困苦,士子学者报国无门,无奈之下在宗教中寻求慰藉,统治者也迫切希望借助宗教力量来扩大、巩固自己的统治。为适应时代要求,谋求自身发展,禅宗和道教,都进行了一些思想调整。大安元年(1209年),少林寺在《大唐天后御制诗书》碑的背后,刻下《三教圣像》图。图中为佛祖释迦牟尼,右为儒教始祖孔子,左为道教始祖老子。李纯甫在少林寺创立的孔门禅,顾名思义,是儒、释融会的禅宗。儒家思想中的积极进取、修身治国等内容融入禅宗,扩大了禅宗的思想体系,为佛门中人积极入世提供了理论依据,少林寺僧人相继担任高级别的僧官,参与管理全国佛教事务。少林寺也因此在元代获得了更大的发展。比如说福裕禅师,受元世祖之命主持少林寺,确定了少林寺曹洞正宗的地位,并拟定以“福”为始祖的70个字的少林释氏源流派世谱,嵩山僧众称赞他“复嵩山,如祖师再出世”*大元赠大司空开府仪同三司追封晋国公少林开山光宗正法大禅师裕公之碑,位于少林寺慈云堂院内,延祐元年(1314年)立。。丘处机、乔志嵩在崇福宫所传播的全真道,以三教合一为宗旨,共同传习和诵念三教经典,对三教的修持方法也融会贯通而加以应用,从而获得了广泛的社会支持。为收揽人心、安抚在战争中饱受摧残的民众,蒙元政府也大力支持全真教的发展。

明清时期,三教合一的思想在社会各个领域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已经成为一种共识。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少林寺为小山禅师立碑,碑阴为《混元三教九流图》。*小山禅师行实碑,现存于少林寺钟楼前,立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朱载堉书丹并篆额,署名曰“三教中人、狂仙载堉书”。此碑碑阳为小山禅师行实碑,碑阴即为混元三教九流图赞碑。此图以线刻画,画中人物的头像,从正面看,是秃顶须髯的佛教的鼻祖释迦牟尼;从两侧来看,分别是头戴方巾的儒家至圣先师孔子和头挽高髻的道教始祖老子。三教人物共存于一碑,画为一人团座,手持九流混元图。九流即儒、道、墨、法、名、阴阳家、纵横家、杂家与农家,泛指汉代之后中国主要宗教和各种学术流派。此图以直观的形象揭示三教合一、浑然一体,诸子百家异流而同源的思想。人物之上为《混元三教九流图赞》,有“佛教见性,道教保命,儒教明伦,纲常是正……三教一体,九流一源,百家一理,万法一门”之句。三教九流虽有治世救世的不同观点和方式方法,但彼此之间却有共通之处,殊途而同归,共同服务于人类社会。少林寺树立这块石碑来启迪众僧,正是少林寺心胸宽阔,不拘门户,融会创新各种思想的真实写照,也是少林寺千百年来香火永盛的重要原因之一。少林寺天王殿门外的哼哈二将,理论上是道教人物,但却是佛门的护法;千佛殿西侧的地藏殿,供奉道教的十大阎罗王神位;后壁的二十四孝画图,则又是儒家传统教义。这些都是儒释道三教文化相结合的产物,也是嵩山地区三教和平共处、长期并存的明证。

清末民国时期,嵩山三教持续融合进程。位于少室山南麓的莲花寺,在民国十六年(1927年)经道教信徒集资重修后,改名为嵩莲宫,山门大书“三教九流同归大道,千崖万壑合成景观”。位于少室山东麓的安阳宫,民国时期多次修建,正院大门对联曰“才分天地人总属一理,教有儒释道终归同途”。院中有三洞,中间为安阳洞,奉祀无极、皇极、太极;右为三教洞,奉祀孔子、释迦牟尼、老子;左为三皇洞,奉祀伏羲、神农、黄帝。院中竖立三教圣人图碑,中为佛,左为道,右为儒。图碑两边的对联曰“三人三圣蟠天际地昭日月,先觉先知往古来今振纲常”。莲花寺、安阳宫的种种状况,表明了清末民国至今,三教融为一炉,荟萃嵩山,和谐发展。

综上所述,从西天而来的佛教,本土的道教以及作为正统思想的儒教,并未在嵩山这一区域内产生长时间的冲突,反而和平共处,互相吸收对方的优点,促进自身的发展。儒释道三教和谐共处,广泛交流,取得了大发展,繁荣了学术,推动了禅宗、理学天师道、孔门禅、全真教的传播。嵩山三教之所以和平共处并相互融合,与嵩山地区“天地之中”的自然位置与政治意义息息相关。

三、“天地之中”观念对嵩山三教的影响

嵩山地区被称为“天地之中”,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公元前1037年,周公欲迁都洛阳,遇到各种势力的强烈反对后,按照《周礼》中所记录的方法进行测量和定位,判定嵩山脚下的阳城(今登封告成镇)为地中,迁都洛阳据此有了天象根据,嵩山地区由此被称为“天地之中”。一方面,嵩山地区是远古人类活动的中心地区,是华夏民族最早繁衍生息的地方,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天地之中”的观念最早在此发端。另一方面,嵩山地区诞生了中国最早的国家文明,随着夏商周三代在嵩山地区立国建都,嵩山“天地之中”由地理中心演变为政治中心和正统地位。也就是说,“天地之中”不单是天文、地理观念,还是政治、哲学和文化观念,对嵩山地区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对儒释道三教的发展。

嵩阳书院是嵩山儒教的代表。嵩阳书院产生于唐末五代时期。尽管这一时期中原地区战乱不断,但后晋、后梁、后汉、后周分别立都洛阳、开封,嵩山地区仍为国家统治的核心地区。众多儒家学子齐聚嵩山学习研讨,为出山入仕做准备。北宋时期的嵩山,正处于国都开封和陪都洛阳之间,嵩阳书院率先感受到了国家重视文教的气息,屡屡受到皇帝赐书、赐额、赐田,在政府的支持下发展迅速,成为宋代四大书院之一,为国家培育了大量人才。宋政府有意提倡三教合一的政策,以及熙丰期间众多巨儒宿学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纷纷来到嵩山,与佛道二教人物广泛交流,促进了理学的形成。理学弘扬孔孟儒学的精神,也吸收了佛道的思维思辨方式方法,尤其是禅宗的思想精华,弥补了以往的理论缺陷,重新建构了儒家学术思想的理论体系;并且借鉴佛道二教的传教谱系,创立了儒家学说的传道体系,即儒学的“道统”;还吸收了佛教的禁欲主义思想,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主张。理学思想形成后,经过二程弟子的发展,逐渐演变为官方哲学,取得正统地位,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社会各个方面。嵩阳书院是理学的开创地之一,是程颢、程颐理学思想的形成之地,也是传播程朱理学的重要基地。明清时期,虽然嵩山地区远离政治中心,但“天地之中”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嵩阳书院依旧是知名的教育场所。康熙年间,曾任河南按察使的耿介,在嵩阳书院主持院务并亲自执教,带动各级官员和士绅向嵩阳书院捐地,复兴嵩阳书院,培养出了不少优秀人才,嵩阳书院再次成为理学传播重镇。此外,虽然嵩山地区书院众多,除了嵩阳书院,还有颖谷书院、少室书院、南城书院、存古书院等,但众多学子仍隐居嵩山山林或在嵩山寺院读书学习,为考取功名而暂时性的隐居嵩山。另一部分嵩山隐士,为的是在临近政治中心的地方迅速提高知名度,特别是在唐宋时期,嵩山毗邻京城,众多隐士很容易在嵩山得到京城讯息,进而为出仕做准备。[17]这种将嵩山作为仕宦捷径的特殊行为也证明了“天地之中”观念对嵩山儒教发展的强大诱惑和深刻影响。

至于佛教,传入中国之后,首先就在以国都洛阳为中心的嵩山地区建立佛寺,然后以此为中心向外传播。北魏政府借助佛教来巩固其统治秩序,因嵩山地接京城洛阳,皇帝多次巡幸游狩,成为佛教活动的重要场所,嵩山寺院蔚然成风。生禅师于太和八年(484年)在嵩山之阳创建嵩阳寺(嵩阳书院的前身),看中了此地“当中岳之要害,对众术之抠耳”*中岳嵩阳寺伦统碑,现存于嵩阳书院内,刻于天平二年(535年),碑文主要记载生禅师创建嵩阳寺的经过。。在北魏孝文帝的支持下,他在此创建了庄严壮观的嵩阳寺。极力支持嵩阳寺发展的北魏司空裴衍,曾赞颂嵩山说:“嵩岑极天,苞育名草,修生救疾,多游此岫。”[14](P1575)嵩阳寺迅速发展的时期,正是北魏政府大力支持佛教发展,皇帝和大臣信佛、礼佛的时期,也是北魏政府厉行改革,将都城从平城迁到洛阳之时。也就是说,这一时期嵩山佛寺的兴盛,得益于洛阳成为国家都城。政治中心的转移,带来了佛教发展方向向“天地之中”的转移。另一个较为明显的例子是,北魏迁都洛阳后,孝文帝为安置天竺高僧跋陀而敕令在与都城洛阳相望的少室山建造少林寺。此后达摩也来到嵩山首传禅宗。隋末唐初,少林寺僧人在战争中帮助唐军,为唐朝的巩固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唐太宗赐予以少林寺为代表的嵩山佛寺多项特权,嵩山佛寺由此步入兴盛时期。至今仍存于少林寺的皇唐嵩岳少林寺碑在介绍少林寺时先清楚交代了少林寺位居天地之中的地理位置及其与政治中心密切相关:“少林寺者,后魏孝文之所立也。东京近甸,太室西偏;正气居六合之中,清都控九州之会。缑山北峙,亘宛洛之天门;颖水南流,连荆河之云泽。信帝畿之灵境,阳城之福地。”唐宋时期嵩山另一座著名的佛寺会善寺,高僧云集,也颇受国家的重视,会善寺戒坛记碑曰:“嵩高得天下之中也。所谓名山福地,异人灵迹往往而有。”[18](P435)会善寺是佛教参与天文活动、参与中国古代宇宙观演化史研究的代表人物僧一行的出家修行之所,是佛教与“天地之中”观念代表人物的见证。为纪念达摩而建造的初祖庵,是登封知县借助朝廷在嵩山脚下建设皇陵的余力来建造的。金元时期,少林寺因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而空前中兴。明代嵩山佛寺一直保持稳定兴盛的发展,究其原因,一是明政府扶持佛教,少林寺屡受明政府的封赏;二是嵩山涌现了一批应天顺民的高僧,如斯道道衍、雪轩道成、小山宗书、幻休常润、无言正道等;此外,少林僧兵在战争中立下大功亦是重要原因。清政府入主中原后,虽然康熙、乾隆等皇帝关心少林寺的发展,或亲书匾额,或巡游寺宇,但因反清复明情绪的迭起,清政府忌惮僧人习武,以少林寺为代表的嵩山佛寺在政治上失去了最高统治者的支持,一步步趋于衰落。纵观嵩山佛教的兴衰发展,无一不说明了“天地之中”观念对佛教发展的重要作用。

道教与“天地之中”的渊源更为久远。远古时期的山岳崇拜,认为嵩山位居中天,是群山之祖:“宇内名区,未有若此者,宜其居天地之中,为群岳之宗也欤。”[19](P13)这也是汉三阙与中岳庙创建之初的理念支撑。随着时代的发展,寇谦之融合儒家思想和佛教理论来改革道教,并借助北魏政府的力量发展道教、打压佛教,使道教从民间走向殿堂。到了唐代,因李氏皇帝追认道家祖先老子为始祖,故而崇信道教,嵩山地区道观林立。女皇武则天封禅嵩山,也是出于嵩山地处“天地之中”的考虑:“嵩维中岳,洛阳下都。三台崛起,五衢相映。风雨交会,实惟天地之中;威灵肃然,固是神明所伏。”[20](P530)封禅嵩山,不仅是完成唐高宗的夙愿,也是武则天宣告武周政权合法性的重要手段。此外,武则天还派遣道士胡超在中岳之巅向诸神投金简以求除罪消灾。现存于河南博物院的武曌金简是武则天崇仙仰道思想的直接物证。唐玄宗之所以选择嵩阳观道士孙太冲为其炼丹,就是因为“嵩阳观者,神岳之宅真,仙都之标胜。直中天晷景之正,记烈祖巡游之所。抱汝含颖,风交雨会,阴阳之所蒸液,偓佺之所往还”*大唐嵩阳观纪圣德感应之颂碑,现位于嵩阳书院大门外西侧10米处,天宝三年(744年)立,主要记载嵩阳观道士孙太冲为唐玄宗炼丹之事。。也就是说,此地地处天地之中,正是阴阳交会,人神通达之地,选择在此炼丹,正得天时地利人和。宋代重修、增修中岳庙时所立的碑刻,如宋太祖命翰林学士卢多逊撰写的大宋新修嵩岳中天王庙碑,首先说明了嵩山天地之中的崇圣地理位置,接下来表明了皇帝对中岳神的崇敬之情,然后便是皇帝下令重修中岳庙。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宋真宗为五岳山神加封帝号,中岳山神为“中天崇圣帝”,并派遣官员来到中岳庙祭祀。现存于中岳庙内的中岳中天崇圣帝碑,就是宋真宗册礼中岳山神为帝之事的实物见证。金代重修中岳庙时,特意提到嵩山“据天地之中央,得五行之正位”[18](P501)。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元世祖下诏加封中岳神为“中天大宁崇圣帝”,这是中岳神继武则天、宋真宗之后第三次被加封帝号,也是加封最高的一次。全真教借助蒙元政府的支持成为道教主流派别,而蒙元政权也利用全真教的力量教化中原人民,扩大、巩固自身的统治,均是道教与地理中心、政治中心密切往来的明证。明清时期,道教与统治者的关系日渐疏远,所得的官方支持集中在整修中岳庙建筑方面。虽然乾隆皇帝巡狩嵩山、祭祀岳神是嵩山道教发展史中的大事,但仅是“到来瞻气象”*乾隆诗碑,现位于中岳庙三仙殿内,刻于乾隆十五年(1750年)。的旅游行为,对道教的发展并无实质促进作用。加之自身未能与时俱进、调适更新等原因,嵩山道教的发展十分缓慢,反过来说明了道教与地理中心、政治中心疏远后的不利影响。

此外,嵩山地区书院、佛寺、道观比邻而居,为三教相互交流提供了方便。嵩阳书院是在佛寺、道观的基础上改造而成,金元时期又被作为道观,明代复建为书院。嵩阳书院建立初期,即是儒家学者和道士共同讲学。众多嵩山山志中收录的僧道文学作品,文采飞扬,灵感十足,意境优美。儒释道三教人物广泛交游,儒家学说吸收佛教、道教思想,形成了理学;佛教吸收儒家、道教思想,产生了禅宗和孔门禅;道教吸收儒家、释家学说,形成了天师道和全真道。儒释道三教之所以在嵩山立足和发展,正是嵩山“天地之中”思想观念深入人心的结果。“天地之中”的强大文化凝聚力成就了儒释道三教的兴盛,是嵩山三教发展的外在物质支撑和精神力量。

综上所述,在“天地之中”的文化背景和文化积淀下,中国古代儒教、佛教、道教等文化流派纷纷来到嵩山祭祀山神、朝拜圣山、传经、讲道并在此建立核心基地。嵩山地区包容儒释道三大教派,形成了一道三教荟萃的靓丽风景,是三教合一体现最为完美的地方。在嵩山的三教圣地中,以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的嵩阳书院为代表的儒家文化在我国儒学方面占有重要地位;少林寺是中国佛教的禅宗祖庭,佛教文化独领风骚;中岳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道教庙宇之一,踞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嵩山地区儒释道长时期和谐共处,共同发展,呈现出一种自信、开放、兼容的文化现象,浓缩了中国古代文明发展的精华,集中体现了中原地区乃至中华文明发展的脉络,显示出“天地之中”思想观念包容万物、海纳百川的博大精神,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缩影和特性。尽管在金朝之后,囿于地理环境和军事重心等因素,嵩山地区不再成为王朝统治中心,但“天地之中”观念作为中华民族持久的一种宇宙观核心信仰和论证王朝正统、王权合理的文化承载,早已成为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灵魂和恒久流传的文化形态。在当今全球化浪潮中的种族冲突、文化碰撞等问题上,“天地之中”观念下的嵩山儒释道和谐共处现象具有重要的示范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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