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长存话百年— 忆丁聪先生
2017-12-31吴琼
吴 琼
今年(编者按:指2016年)是丁聪先生诞辰100周年。百年丁聪,给我们留下的是难以计数的画作和宽厚隐忍、豁达幽默的品格,这些连同他对艺术的热爱和执著、睿智和勤奋,令我们永远不能忘怀。
我结识丁聪先生,缘起于丁夫人沈峻。上世纪90年代,身为全国政协委员的丁聪先生已是中国美术馆“馆宝”级专家,偶来美术馆,也是看看展览或到附近的三联书店转转,他墩墩实实,笑容满面,但是馆里已没有几个他认识的老人了,所以总是来去匆匆。一天,夫人沈峻来找我,说展览部原来管丁聪药费报销的同事病了,领导说让交办公室,我二话没说就接下了。后来,沈先生(我一直这样称呼她)就常来找我,也可能是我们性情有些相近,她经常跟我聊很久,说得最多的就是丁聪先生,包括丁聪的创作状态、健康情况以及他们生活中的幽默“爆料”,我常被她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后来,她把丁聪的作品画集拿给我看,有的就送给我,这时一个可了解、可接近的丁聪形象,就在我心中树立了起来。我喜欢看他的画,不但常常忍俊不禁,拍案叫绝,而且在这些画作背后我读到了老人善良正直的心。沈先生似乎对我很放心,不但把买来拿不动的书籍画册让我保管,而且连孙子也“扔”给我,好方便她去医院为丁聪取药或办别的事,然后由我把小丁丁送回家。一两个暑期下来,我和丁家已很熟悉了。
我把读丁聪作品的心得,写下来寄给报社,并且开始关注漫画这一群体的创作,写了《亦庄亦谐的时代画卷》等多篇文章,但当时并不能深刻理解丁聪先生。我敬佩他的智慧和见地,却不了解他的苦难和蹉跎,我认为他从小是个“神童”,他就是为漫画而生的。1996年年底,美术馆为丁聪举办了生日会,祝贺他80寿辰。会上,领导在讲话中没有称“先生”而是称他“丁聪同志”,这让他很开心。当晚,沈先生来电话言表他的喜悦之状,忽然,丁聪先生接过电话,要跟我谈一谈,这个电话,打了约一个半小时,丁老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身世,父亲丁悚、家庭环境、他的求学、走入社会,以及他的明星朋友、画家朋友、共产党朋友。他说他看到我的文章,必须要说明的是,他不是天才,他画漫画完全是为了养家糊口,他是家里老大,父亲认为画画不能赚钱,想让他做翻译。他为了养家,做过教师,当过小报的编辑记者,画过电影公司的广告,后来在颠沛流离的日子,还做过舞台美术、服装设计和书籍装帧。总之,他是个杂家,他的一生是“转蓬的一生”,这一切,都源于生活所迫。在漫长的离乱年代,他结识了许多文人朋友,也结识了廖承志、夏衍这样的共产党朋友,更受到周恩来这样的共产党高层领导的照拂,他觉得共产党朋友正直、无私、重情义,心悦诚服地跟着跑跟着干,他看不惯国民党政权倒台前的黑暗统治,就用漫画作武器进行揭露,“你看,我那时画的画儿多厉害!”
其实真正到丁聪家里,他才没有时间跟你聊,一是我来去匆匆,唯恐影响他画画,二是夫人也是匆匆的,而我总是围着夫人转的。后来我读了黄远林、毕克官等先生的一批书籍,才在宏观上对中国漫画的发展历史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加之沈先生把丁老新出版的画集不断送给我读,我对丁聪先生及其艺术的体会越来越多,对他们夫妇也越来越了解,终于写出了《大师小丁》这本书。书的原稿,沈先生是逐字逐句看过,一些地方还作了修改。
丁聪说,漫画是一种批判的武器,凡是丑陋、腐败的现象,落后的思想,都是批判的对象。新中国建立以前,丁聪用它揭露国民党反动当局祸国殃民、欺压百姓的行为,以致得不到安身,东躲西藏;建国后,丁聪用它和旧思想、旧习惯以及一切不良社会现象作斗争,可以说是舍生取义毫不犹豫的。他认为一个漫画家不应有双重性格,自己所讽刺的行为,自己决不那样去做。他的座右铭是“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愿听逆耳之言,不做违心之论”,他在做人从艺上始终坚守着这两句话,所以即使他“被人欺负,倒了大霉”,仍然坦然面对,在经历了两次政治劫难后,终于迎来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光明磊落地画画”的新时期。
在他生命的后三十年里,他像一辆开足马力的赛车,勇猛地驰骋在漫画领域,他把一个艺术家的良心与责任、希冀与厌恶、委屈与惆怅统统凝聚在笔端,倾诉着对这个世界无限的爱。他的作品涉及社会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题材之广,情节之细、发掘之深、内容之多,为世之罕见,或揭露官场腐败,或反映教育迟滞,既有文人领域的评职称,也有平民百姓的打假货,甚至在“非典”肆虐时期,他仍没有搁置画笔,而且画了多幅颂扬抗争精神的幽默画。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像是穿上了“新舞鞋”,灵感喷涌,精力十足,从1982年到2002年这二十年间,他基本是以一天一幅画,一年一本书的速度进行创作,与其说他在和时间赛跑,不如说他张扬自信——他不认为自己老了,没用了,他知道有无数“粉丝”在等着他,他知道他的画有人喜欢,他不能辜负他们。
丁聪说“画漫画的确很难,别人画过的不能画,自己画过的不能再画,每幅作品都要画得新鲜”。他认为画漫画首要一点就是让老百姓看得懂,“可以有一点夸张,但不能太过,得让大众接受”。为老百姓画漫画,在他永远是第一位的。他毕生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弘扬他的老师张光宇先生的艺术,一个是让漫画与大众的生活、大众的消费密切结合,而这两点在当下有着密切关联。丁聪一辈子都在画着他的“工笔漫画”,但他总在思考着漫画的前途和出路,他感知到漫画未来的转型是艰难的。他对我说,美术馆的抽象艺术展,自己一开始也看不懂,但是他坚信“看多了胆子就大了,你吓不倒我”。他预料到漫画的发展要与国际接轨,于是积极接受新事物,学习新东西。他赞成台湾动漫画家幾米的艺术,鼓励小朋友画卡通形象,他为动漫大声疾呼:“我们可以吸收外国漫画中好的东西,但一定要有自己的民族特色,搞出自己的卡通片。”
2006年以后,丁聪的健康开始出现较大的问题,创作时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想得出却画不出,为此他经常发脾气。在连摔了两跤后,老人家不得不服从自然规律,在《读书》杂志2007年的3月刊上发表了题为《感谢》的小文:“我自去年连摔两跤,也摔坏了脑子,影响了手、脚的功能,因此从2006年3月份起,在《读书》连载了27年的画也中断了。本以为自己已九十高龄,不画也罢,我的画画风格也已老旧,对今天的读者说已没有多少吸引力,正好就此打住。……我一生最热爱和亲近的有两种人:朋友和读者。在我生病期间,我被迫离开了我的读者,令我十分难过。是读者造就了今天的我;是《读书》提供了这块园地,使我得以和读者进行长期的沟通,让我这几十年的生活过得十分充实与快活。我要感谢《读书》与读者,我将永远记住你们,谢谢了。”
此后不久,一场急性胰腺炎又袭击了他,使他不得不远离了美食。在夫人的精心调理下,他的健康逐渐恢复,一些疾患诸如糖尿病等也得到有效控制,精神好转,又变得有说有笑了。美术馆的好展览不能去看了,就看画册;住家旁边开了个国际书店,他高兴得不行,把每月的工资都投进去买书,以至夫人埋怨道“家里的楼板都禁不住藏书的重量,楼都要塌了”。丁聪先生是出了名的嗜书如命,“书放在书店里不放心,只有搬回家才放心”。以前丁聪自己跑书店时,沈先生给他带上1000块钱,后来发现无法遏制,就降到500块,但每次都统统花光,现在书店开到楼下了,沈先生可是“愁坏了”。
2008年以后,丁聪的脑萎缩日益加剧,甚至还出现小中风,整日昏睡,精神困顿,每天只有很少的时间有精神,可以见见老朋友和同事。病中的丁老有些木讷,语言不多,头脑也不灵便,但是问他上世纪30年代他的艺术经历,他还是能想起一些事,特别是见到一些他所熟知的艺术家的作品,往往是竖起大拇指,满面笑容。一次,我从图书馆搜寻到一幅30年代没有署名的漫画作品,复印后问他:“是您画的吗?”他只看了一眼就说:“是特伟。”特伟,三四十年代活跃在上海的漫画家,过了半个多世纪,丁聪仍然记忆清晰,当问到漫画家米谷见周恩来是否是他引见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是。”渐渐地他的语言越来越少,或者只以简单的一两个字来回答问话,可是一看到艺术品,就露出惊奇和赞赏的笑容,常常是左手握着非洲木雕,右手托着日本木雕,左看看右看看,孩童般地笑着说:“多好呀,多好呀!”
到了2009年的春节,丁聪似乎病情有了好转,有时看到老伴忙里忙外的身影,还奇怪地问:“你来来回回忙什么呢?”沈先生大喜过望:“你终于能说这么长的话了。”然而到了3月份,情况又急转直下,不太爱吃东西,总是嗜睡。4月中的一天,他突然把吃的东西喷射样地吐了出来。4月13日,夫人把他送到医院,可能是呕吐物呛进气管,在医院里丁聪高烧近39度,医生诊断是肺炎,紧接着他的血压、血糖、肾脏都出现了问题,一次次的病危一下子令人们万分紧张。
自入院起,丁聪就再未清醒过,夫人抚摸着他的一头黑发,一遍遍地安慰他:“我们会闯过来的。”为了丁聪的健康,夫人谢绝了一切探视,虽然她知道此次凶多吉少,但她早与丁聪商量好,不愿因生死这种“平常事”,惊扰别人的生活。
5月中旬的一天,我得到沈先生同意前去看望丁聪,只见他身上插着管子,沉沉地睡着,脸部有些肿,块块红斑处,有的已开始脱皮,夫人说那是药物过敏,医生用了各种药物在维持。“但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就这样了”。我只能强压悲痛安慰沈先生。突然,丁聪动了一下,嘴里似乎有声音,沈先生马上扑上去问“要翻身吗?”并说“吴琼来看你了”。然而丁聪又陷入良久的沉寂。
2009年5月26日,丁聪逝世,享年93岁。沈先生在他左边衣兜里放上几张餐巾纸,右边衣兜里放上几根牙签,这是丁聪每次出门必备的。然后又在他兜里装上巧克力、花生和咖啡这些丁聪生前最爱吃的东西,并将一封信揣在他衣襟,就把他交给医生,再也没有回头。
丁聪先生的儿子丁纬(丁小一)我只在医院见过一面,丁聪去世前,沈先生把他劝回美国,说“不要再回来一趟了”,“生死早已看透,我们是唯物的,丁聪生前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