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苏醒的时间,坐在死灰的边缘(外一章)
2017-12-30宫白云辽宁
宫白云(辽宁)
一些苏醒的时间,坐在死灰的边缘(外一章)
宫白云(辽宁)
这是北方,这是冬季。天空无意婉转,大地明显生硬。
空气冰冷。石头般的城市冰冷。尘土冰冷。灯火冰冷。身形冰冷。
树枝空着,没有花朵。几只灰喜鹊安静。
冷寂的月亮安静。方圆百里的鸡犬安静。流水成冰的小河安静。往事安静。
每一次沉入,每一次隐隐地生出疼痛,“多么热烈,都是灰烬”。
我在喊,喂——
空旷的回声泊在黑夜,来来回回空荡。
当黎明深睡,一些苏醒的时间,坐在死灰的边缘,像墓碑坐在死者身旁。
像亡灵坐在成堆的生者之间。没有人会重视死者的内心,没有。
蚌壳无意于内心之珠。这一条河流从不为了另一条。
马头琴是琴不是马,有常不必感激无常。荆棘鸟找到荆棘时就是命殒时刻。
绝唱盖住了所有的悲怆。你看,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埋葬。很多人走着走着就丢了,许多事想着想着就记不起来。
冬眠的蛇,它沉睡着等待惊蛰,仿佛绿在最深的根部。
而我并不拥有,根深叶茂的财富。
我像一只蚂蚁在骨头与象牙间忙碌,不愿意细细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从清贫迈向富足,心怀某种图景,像盲人寻找光明。
一生就是这样。无非是悲凉。无非是每天挤公车,穿梭大街小巷。
无非是坏天气当成好天气。无非是暮色中的江水,鸟一样掠过。
无非是面对镜子抹去眼中的茫然。
无非是蹲下身来,捂住肺腑的疼痛。无非是时常把一些隐喻用来用去。
但怀着虔诚。黑发诞生着白发,二月的春雷酝酿着血性。
总有些石头与青苔息息相关。
我站着或匍匐都是命里的定数。当我一次比一次绝望,我已习惯避开那些泪水,就像避开那些死者。
躲在内心,静静地倾听肉身化为灰烬时灵魂的声音……
在变得素白的城市之上——
我看到你,那么幸福。
悼亡或者言说——写在父亲节
父亲是一座坟,另一种未知。
比真理更纯粹的死亡。没有死于战争,病魔,他死于自尽。
母亲的血牢记着我另一个称谓:遗腹女。
它比盐更咸。
天久久不亮。赶夜路的母亲祈求一片灯火,她的脊背与未满一岁的我黏在一起。
绿皮火车。帝都北京。庄严的信访办。上访之路难于上青天……
执拗的母亲坚信,国家将为冤死的父亲讨回清白。
而一层层大门紧闭,黑暗中扭动的钥匙,断在黑暗锁孔。
漫天的大雪良心一样下着,在夜里,在汽笛的长鸣之间。
飘扬的红旗挂上一层白。
破败的小屋,当锅里只剩下水,重新生起的炉火,装满残酷的戏剧感。
巧妇的母亲,也难为无米之炊。
窗外的麻雀蹲在枯树上啾啾地叫,九岁的哥哥举起弹弓,无辜的麻雀被裹上黄泥,投入炉火。
愧疚的母亲别过脸,为了不能替麻雀呼吸,为了饥饿的孩子。
不是每个人都尝过贫穷的滋味。在肆虐的大地,阳光普照,多么灿烂。
我们依然寒冷。依然饥肠辘辘——
拼了命的母亲日夜兼程,她的脚步青肿。为了死去的丈夫,为了他留下的骨血,她在生与活之间来回爬行。
当我的哭喊在她胸膛撕咬,屋梁上的绳索,索不走她的命,她一次次赴死而生。
树枝上挂着鸟巢,一窝雏燕欢叫。爱如深渊——
她张开双臂往下跳。带着伤口,带着对神明的敬仰,像从悬崖射出的一道光线。
而我一点点长起。不得不去发现一个缺失。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爸爸的含意。
最脆弱的,不是我没有糖吃,而是邻家小女孩一声声叫着爸爸,爸爸……
或者小女孩爸爸偶然抱起我。那一刹那,
我所有的童年,静止为画。我很清楚我有怎样的愿望。
雪一般的云片是我悄无声息的飞翔。
六岁时,我问过母亲:爸爸什么样?他去了哪里?
长时间地,母亲沉默不语。
七岁时,我又继续追问,母亲打了我一巴掌,怒吼:他死了!
哭泣里,我与自己争辩:这不是真的。
——仿佛一个结。我一天天等待着父亲的突然到来。
他欠我一声爸爸的呼唤。年少的天空蓝得不能再蓝,白云下来喝水,在一个小河里,我走向那个狮子样的云朵,悄声细语:请载我飞,飞到有父亲的地方。
在我快要抓住云朵的时候,它破碎了。
母亲拎水样拎回我。她再次怒吼:你爸爸死了,他死了,不要再找了。
我第一次感觉什么是悲痛。原来悲痛,就是破碎。
那一年,我九岁。我在破碎的影子里祭祀我的虚妄。
这注定的缺席,像一座寺庙,不可测度,
带给我终生的渴念。给我生命的人,像太阳不灭,照耀我所有的衷情。
我祈求:那一声爸爸的声调,梦里梦外,一年又一年。
疲倦的母亲终于等到了她的死。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这个世上我爱过谁,曾被谁所爱。
天空滚过雷声,为泪水咆哮,这雷庭的震怒,带给我记忆里永久的轰鸣。
假如生命竟是这样不可名状的残忍,我宁可不要。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活,都有勇气死。当生命成为世上每一道光阴,它的重量便是曾经的生死,倚着明灭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