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庄纪事(组章)
2017-12-30浙江
晓 弦(浙江)
仁庄纪事(组章)
晓 弦(浙江)
是吸铁,抑或吸金
吸得多一点,或是少一点而已;
吸得快一点,或是慢一点而已;
吸得生猛一点,或是温情一点而已;
吸得张扬一点,或是低调一点而已;
多一点,像大腹便便的官人,时刻准备,做越洋的阔佬;
少一点,像红日面粉店里的新嫁娘,喜欢把秤砣打得像挑着太阳旗的鬼子的枪刺——脸上尚存,新来乍到的羞愧……
生猛一点,像川剧变脸,或者跌停在股市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温情一点,像村口整日傻笑的老男人,和他胸前缠绵了三十年的二胡《梁祝》;
张扬一点,像西边日出,和东边的雨。
低调一点的,像我选上村长的小舅施小雨,将散落在大庙小庵的四大金刚和八方老爷,请进村口敞亮高大的庙堂兼祠堂,集体办公。
对江南一间草屋的回望
父亲名土,母亲叫花。我青葱的小名,有草的象形,有新鲜好闻的泥腥味。
我成长的骨骼,黧黑的肌肤,咸腥的血液,甚至,生命里每个歪歪扭扭的脚印,都散发出浓烈的泥腥味。
可车过仁庄,我看见:一座秋风里瑟瑟发抖几近坍塌的茅屋,像一条搁浅在河岸的破木船,在江南民居的典藏里,奄奄一息。
我终于看清了,草民的草,被原野哄着闹着爱着宠着的草,一旦入了一双法眼,被细密遴选和精心编织,被宠爱有加地送上捆绑着大红喜字的人字架,他山村野夫的身份,像青葱的泥腥,会在日月反复的炙烤里,蒸发殆尽!
考古一个村庄
考古学家像个仙人,在村庄龟裂的大晒场运足气,借古道热肠的线装书的浩浩乎洋洋乎,说这是一个贵妃一样典藏的城池。
像在默写村庄的天文地理,他在村庄仅存的一面灰色土墙上,用碳笔一一记下:道路,城墙,楼台,学宫,衙府,道署,寺庙,水塘,沟渠,牌坊,古树,闸前岗,府前大街,田螺岭巷,花园塘巷。
他像熟练的甜点师,将芝麻葱花疏落有致地撒在烧饼上他还记下村庄的胡须、眉毛、嘴巴、鼻梁、额头、青春痘、美人痣,记下男人醉生梦死的花翎的官衔,和欲望喜悦的红荷包。
一百年前,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他把这张烧饼烤得焦黄诱人。
他说一千年前,小村是个香喷馥郁的处子,眼神清澈,肌肤水滑,丰乳肥臀,腰如丁香。
他是岁月的间谍,他现身村口,就带来一出精彩的谍战戏,令用心者感叹,用眼者唏嘘,用情者春心萌动。
收尾的人
那个夏日,我的外祖母,在空落落的田地,寻觅被遗落的那些谷穗。仿佛她豁口的牙床,正在寻找早年走失的那些牙齿。
那些追赶季节的男女,弯垂着汗湿的身子,用成捆的稻子,去喂成天亮起嗓门的打稻机。
戴着帐篷的打稻机,像一位神性的老者,领着木偶样的男女,大干快上。却懒得去想一下,齐唰唰吃掉的,是一些怎么样的头颅?
而我的外祖母,远远地,被甩在吐着烟尘的灰色打稻机后边;她像季节不屑于收割的一棵稗草,干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尚未干完的事。
许多事情,开始干的人,多如蝗虫,后来,便成了一个人的残局……
农具经典
都是我人世间最好的兄弟啊!
这些耖啊犁啊锄啊镰啊镢啊斧啊锹啊担啊;这些磨啊砻啊碾啊杵啊臼啊盘啊筐啊。
这些吞吃日月的风车,这些扁打岁月的梿枷,这些量入为出的升斗,都一一记着我。
而我几乎全忘却了它们,可今夜,它们一个个找上我,有些怯怯,有点腼腆,仿佛似曾相识,仿佛把我当久违的情人。有的把扁担扬成孙大圣的棍棒,不怎么友好地调侃我,奚落我的伪善和虚荣。
那副积满蛛网的木轭,还牵出了高头大马,还原了仁庄日出而作日落而辍那平淡如水朴素如土的旧时光。那头熟悉我身上胎记的老牛,要我承认:世上最好的东西是牛粪;要我尽情歌唱:干牛粪好啊胜过红太阳!
哎哎,我真的闻到农具经典的气息了,一点汗水味,一点牛粪味,一点太阳味,并且一下子塞满我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胞。
不可否认:我的疼痛是农具的疼痛,我的悲欣是农具的悲欣;
难以忘怀:这些高矮不一长短不等的农具,这些粗糙得近乎于丑陋的农具,曾是我的春夏秋冬,它们与我的身体咬得那么紧,它们简直就是我的大脑和四肢,我的心跳和呼吸!
那些翻土开地的犁、粉碎泥巴的耙,那些松土保墒的耱、压土平地的碌碡,那些灌水的辘轳、播种的耧车;那些颠起麦粒的簸箕,那些转起歌谣的风车——什么时候从我的心的苍穹里,星星样隐去?而今夜,竟然麦芒般穿透我思念的梦,朝暾般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