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活(组诗)
2017-12-29汗漫
在衡山路
衡山路在上海不在衡山
我不是山中的僧人或大雁。
在衡山路晃荡,咖啡馆、酒吧、时装店
假装是山中小寺或沙滩?
“塞下秋来,衡阳雁去……”
志士范仲淹拒绝桃花源
一只优美的北宋大雁
在汉语的天空写出忧乐参半的“人”字。
当代才子佳人若欲自上海南飞
取暖、参禅悟道,需降低血压、还清贷款、
展双臂,摆脱空中管制——
多么难,就多么必要。
在衡山路上晃荡、唠叨
不是诵经也不是雁叫。
暮色里迷失了南北西东
我辨认不清内心的留意与别意……
晚秋的花溪公园
正午的光,挽救临终的秋意。
打牌、下棋、听收音机、弹琴说哀、
坐在轮椅上沉沉睡去……
公园里充满了老人。少男少女们
撤退出了晚秋,在某个青春自治区里
谈情说爱?
草地边缘围拢一圈铁篱
像发簪,簪着稀薄灰白的草叶、虫子
——一个老人头,暗藏开花的欲望?
用染发剂能否重现夏日的墨绿?
草地边缘,落叶纷飞像遗言:
“人们啊,爱吧,来不及了”
落叶的前身是萌芽、情诗——
一根树枝一行诗,鸟鸣灼热、押韵。
秋风强烈,吹我手掌
这两片枯涩的大叶子,手相间的叶绿素
在降低温度和含糖量?
人们啊,爱吧,来不及了……
一只鸟掠过停车场
一只鸟掠过停车场
不像掠过马场时那样自然、放松。
汽车两侧的反光镜比马耳刺目
车身也没有鬃毛、虫子,可供搜索觅食。
我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
偶然看见这一只鸟掠过停车场。
遂想起去年的夏天、伊犁河谷、马嘶、
山坡上擦肩而过的一个女子。
一只鸟引发我内心的细微动荡
使今天与昨日有了区别——
但那是一只鸟而非一张废纸掠过停车场吗?
我对自己的视力、判断力有疑虑。
但内心的马场日益明晰……
在中年,在上海,要有把废纸看成鸟儿、
废纸篓看成鸟巢的能力,才能让轮胎
露出马脚,涌现草原——
苏州河腊月的一个黄昏
桥洞里,一个流浪者在人行道边的破被子下
沉沉大睡,像头熊
用冬眠来对待冷峻的现实。
卡车、货车反复穿越桥洞中间的道路
隆隆作响像春雷,试图结束美梦或噩梦——
像医生在对流浪症进行穿刺?
河面上波纹缕缕,像神的指纹、证词和
诺言:“再努力半个月
你就是一河春水了。”
有鸟飞过的柳树,会先绿两三天。
仰头看见鸟飞的人
推迟五分鐘进入暮年。
台风吹至
台风催促东海上的云朵来更新上海,
外滩在寻找海滩感——
我距离一个动荡不定的渔夫,还有三天?
把书桌转换为一艘船,
只需要抓紧写出一首好诗。
由弱渐强,台风吹至
像爱情,唤醒被恨意、失意占据的心——
把车站看成码头,下车女子
长发迎风四散像爱人激动地越海而来
随身携带一个好夜晚。
一首好诗加上一个好夜晚
再加上一座盐库,
就能克服上海与东海之间的差异,
搁置关于经济、自我的种种思辨和困局?
需要台风、云朵、闪电和浪漫主义。
更需要写实主义的晚餐来支持想象力。
在剧烈的风声中去菜市场,
看鱼鳞们已联合重组出波光粼粼的小东海。
拎一条鱼回家,我右手
就很像是一头鲸鱼所跃出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