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丝绸
2017-12-29离离
一生中,我们不停地和一些人相遇。
遇见娜夜,是在2012年上海的冬天。
和兰州不一样,上海的冬天也冷,但有点潮。风吹到脸上,就能感觉到那种独有的陌生。
遇见风,遇见娜夜,本身就是一首诗。
于是想起她的诗:“起风了,我爱你 / 芦苇/ 野茫茫的一片/ 顺着风。”
我们从饭店回来的路上,娜夜说,不行,我得带上帽子,风一吹就头疼。
——“风吹着有也吹着无
风吹着大道也吹着歧途”。
她说的话,仿佛都是每首诗的延续。我感觉自己以前借着诗歌设想的娜夜就是这样的,穿黑色的长款风衣。似乎也不是这样的,但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感觉我认识娜夜近十年,但都是诗歌里的娜夜,还有她的妹妹草人儿,也只是诗歌里的草人儿。
她们的美,都是诗歌给我的模糊的影子而已。
2014年春天的兰州,天气似乎还是冷的,风吹来了春天,也吹落了一丝丝的寒意。我再次见到娜夜。她依然一袭黑衣。那一刻,我想起她的另外一首诗《她说》:“这把年龄 / 已经不会捧着一本书 / 到林子里去读了 / 而且是水边 / 是雨后……。”我想到她遗落在诗歌里的默落和清透。也许她的心里偶尔还涌动着浪漫的情愫,但都是一晃而过。作为诗人的娜夜,也是如此。雨后、水边、林子里,都是给人遐想的地方,却被她决然推开了。还有一首《悲伤的人》:“中年人/ 女人 / 在书房里她是个诗人 / 在情场上她是件易碎品 // 现在 / 她是一堆碎玻璃。”有时候读一首诗,是顺着诗人的伤口慢慢进行剥离,看见她最深处的伤了,诗才能是好诗,才能说感人动人给人震撼。有时候读着就读到一种血肉撕裂的孤独感,便有些不忍。《她说》《悲伤的人》都在写诗人自己的内心,种种的隐忍和不舍,孤独、怜爱和疼惜。她在《孤独的丝绸》里这样写:“它看见一束淋着雨的目光 / 小心地绕过其他 / 来到她的近旁 // 仿佛一个假如 / 从丝绸上经过。”孤独的丝绸?孤独者究竟是何人?
似乎我们内心里总有无限的孤独,一个人站在黄昏里,我的孤独就是整个黄昏,黑夜来临,我既喜欢又害怕那些黑,似乎一陷进去,我再也找不到自己了。快乐总是一瓣一瓣的,孤独总是一大片。
那时候我一直都在想,我能把诗写得像娜夜那么好就好了。
几天后,和娜夜一起去北京,早上八点相约从兰州饭店,她朋友的车来接我。第一次和娜夜坐那么近,听她说话,和朋友聊天,似乎都是平常的事,事件的主角还是朋友、亲戚和以前的同事。她说到他们的好,他们的不易。去机场的路上,我有些晕车,紧闭着眼,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听。想起她的那首名叫《幸福》的诗歌:“大雪下着 / 土地幸福 / 相爱的人走着 / 道路幸福 / 一个老人 / 用谷粒和网 / 得到一只鸟 / 小鸟也幸福。”很多都是平常的景致,短短的几行,给我们设置了两个熟悉的场面。第一:大雪,土地,相爱的人,道路……道路的幸福,是相爱的人的赠予和反射,两个相爱的人内心的幸福通过道路的延伸继续下去。第二个场面:一个老人,谷粒和网,一只鸟……这是一场相对矛盾的幸福。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的老人和孩子大多都这么捕过鸟,得了鸟的人一定是幸福的,可小鸟不一定。但是她的一句“小鸟也幸福”让人在阅读的喜悦中突然措手不及。这是个很大的意外,而这个意外也让这首诗歌有了意外的效果,是一种反差成就的美。
到北京时,天那么蓝。听说前一天还是雾霾,晚上下过一场雨,迎接我们的便是蓝蓝的天。
我依然晕车,打开的车窗有风吹进来,带着早春的气息。但是路边的白杨树还没有绿。
看着光秃秃的树,还是想着她的那首《幸福》:“光秃秃的树 / 光秃秃的 / 树叶飞成了蝴蝶 / 花朵变成了果实 / 光秃秃地幸福。”生活在北方的人都熟悉,经历了一个漫长冬天的树很多都是光秃秃的,季节提前带走一些叶子和青草,风带走一些,我们心里的叶子也在一点一点消失,最后慢慢就空了,即使不看树,心里的树全都是光秃秃的。娜夜寥寥几句,就把很多人的内心写得干干净净,但又有所祈望:“树叶飞成了蝴蝶,花朵变成了果实……光秃秃地幸福。”那些光秃秃幸福的树,伴着我们进入北京。
有一次早餐结束,我们坐在大厅里等车,娜夜问我不化妆吗?我说从来没有,不怎么喜欢,感觉化妆后就不是我自己了。她说应该化点妆,一点点就好。想起她的一首《独白》:“被称之为女人 / 在这世上 / 除了写诗和担忧红颜易老 / 其他 / 草木一样 / 顺从。”很多时候,女人也都是这么过的,除了顺从。但也在反叛,只是反叛中有很多的无奈。娜夜是其中之一。她说:“我的内心始终住着一个叛徒。”很多时候,诗歌给我们传递出很多诗人内心的无奈。古代围棋有一个别号,叫“手谈”,轻手落子,谈心中之机微。诗歌有时候也是,像围棋。记得在医院里见到一个女人,她说我脸上已经有十三道皱纹了。说真的,我从没数过自己脸上有多少道皱纹,听到她把自己脸上的皱纹如数说出,仿佛是在细数自己隐隐的伤痕。那只是另外一种对内心的表达,通过“数数”的方式,更加简洁、直观。在一位画家的工作室里看他的油画,农村的院落,门前的旧马路,屋后的桃花,被漆成黑色但有点褪色的电线的杆子。我说太像我小时候的家了。他说,那么,应该是你喜欢的了。我点头。有些东西,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晰的,低头一看,都在那里了。有人说过,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位诗人。我想也是,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作为女人,化妆的和不化妆的,只是隐秘的和坦诚的。只是反叛和顺从,是对这个世界,也是对自己。
我在诗歌里写父亲多一些,但更多的都是他離去后留给我的悲伤。我似乎爱父亲比母亲多一些。在诗歌里也是一样。在娜夜的诗里,我似乎读到母亲更多一些,比如,在列车上阅读的母亲,在沈阳女子师范扮演唐婉的美丽的母亲,带着老花镜的母亲,在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中和“我”相遇的母亲,这样的母亲,“在白发更白的暮色里 / 母亲站下来 / 目送我 / 像大路目送着她的小路……”。以及去过孤儿院之后,尽管孤儿院的歌声如此嘹亮,而“我”的心却无比荒凉,“回到家,我认真地叫了一声:妈”。以前总听别人谈到娜夜的诗,说很精致。精致就意味着打磨过,推敲过,那是一定的。出自娜夜之手的诗歌,不可能是凌乱的,就因为她和别人的不一样。看到她在水里加柠檬,她把头发优雅地盘起,她穿一身纯白的睡衣款款而笑。她本身就是一首绝美的诗,无论在白天还是夜晚。而那位像大路目送着她的小路的母亲,在时光的另一端已慢慢老去。很多诗人都把母亲比喻成别的,读过洛夫的诗歌:“举目时,她是皓皓明月,垂首时,她是莽莽大地。”一举目一垂首,母亲就如明月如大地。比喻不同而已,都是儿女心中最美最慈祥的母亲。
“大白菜有什么不好 / 抱着一棵大白菜 / 走在飞雪的大街上 / 有什么不好 / 我把它作为节日的礼物 / 送给一个家 / 有什么不好。”回到这样萝卜白菜平常生活的娜夜似乎很少见。但某一次她把自己称为《开累的花》:“结婚以后 / 我是围裙上那朵/ 开累的花 // 油渍抹过 / 煤烟熏过 / 脾气惊落了花瓣 / 花蕊战战兢兢地开”。她一直给了诗歌丝绸一样的华容富贵,我很难再想她的棉麻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她像很多具体的又不确定的,在很多诗里,都是她的影子,偶尔的一次,我想她在她的诗歌像聊斋一样。“我把脸埋在手里,像野花把自己凋零在郊外” 。她说,“让我像一团雾,或一团麻,那样,想想。”她从东北,到西北,再从西安,到重庆,她一路飘逸而至,她在不停地离开,带着她的诗歌,她又在一次次地归来。她说:“我写下鸟 /就开始等待 / 我相信鸟看见了 / 就会落下来 / 站一站”。
有时候看见什么了,想起什么了,那些美的、最动人的,就会停下来,和我们的目光思维一起,站一站。
那天回来的路上,在路牌上看到知春里和静安里两个名字,都感到一种别致不俗的美,像诗一样美,像女人一样美。
此时,娜夜就坐在我的身旁。她的美毫无掩饰,像孤独的丝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