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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古,一路向东

2017-12-29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17年12期

在三里屯一栋具有迷幻气质的大楼乘坐扶梯盘旋而上时,你会路过一些不知所云的服饰店,令人担忧到底什么样的人会在此消费。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位于大楼侧门的直梯来到顶层,开门是一片干净的灰和白,掩身在颇具未来感的ZWYN健身房背后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复古集合空间——这里就是硬茧Callus。

在一片琴瑟和鸣的统一感下,这里藏着一家复古理发店、几家贩卖古着和老物件的小店以及一家美式复古气质的咖啡馆。在这个空间里,你找不到两张完全一样的桌子,观察往来的人们喜欢蜷在哪个角落也因此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在一个庞然大物般的都市中,能把这一切脾性相近却又各自特殊的个体聚拢起来,确实算得上一件了不起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盯上硬茧背后的主理人大董。

大董年纪并不大,有着东北大男孩的魁梧身材,脸上书写着勇和谋。前不久,硬茧在全球的第四家店在南京开张。大董也跟着他越做越大的古董家具生意满世界飞:大连是家,西雅图是另一个家,北京闹个市集,南京开个新店,再加上跑供货商和拍卖会的工夫,可以说是全心全意地铺在了复古事业上。事实上,大董也是少见的真正把生意过成了生活的人。他睡在老家具的包围之中,着装复古,朋友全是气味相投的人,随便聚个餐就能拍成大片。

人们喜欢古董家具的原因有很多,有些人机缘巧合在跳蚤市场选中某件小物,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有些人在老家具身上嗅到家庭祖辈的气息,温暖自己的记忆;有人爱它的独特性,爱它的不可复制;有人觉得它便宜。但无论缘起何处,对于喜爱古董家具的人来说,新家具是难以接受的,他们忠诚地热爱那些有年头、有他人使用过的痕迹的物品。

在美国,大约十分之一的人对老物件抱有这样的情节,你可以看到,几乎每座美国小镇都有一家古董店。除了大城市以外,大多数小店都是家族经营,总有一个老先生或老太太迎着店门坐在柜台后面,他们贩卖旧可乐瓶子、灯罩、国旗、刚去世的人的摇椅,店里弥漫着古老灰尘的柔软微光。人们贩卖着美式情怀和民族记忆,这们是美国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我在纽约见到大董,他穿着朋友做的硬梆梆的工装牛仔裤,身着印着“好时光”大字的深蓝T恤,背着一只巨大的帆布包,一身风尘仆仆的尽头。他刚参观完Brimfield古董市场,来到纽约。大董是在美国做古董生意数一数二的中国人。最早和所有留学生一样,大董来美国读国际贸易专业,但是有一天,他走进西雅图一家古董店,对老板说:“我想把美国古董家具卖去中国,我想做这个行当的中国第一人。”而那家老板居然答应了,第二天便给他库房的钥匙,让他来见习。大董误打误撞,敲开的却是西雅图最大的古董店大门。第一年,大董几乎睡在库房里,每天摸着老物件入睡,这样摸爬滚打七八年下来,如今他已经在西雅图和北京有了自己的店:硬茧,也有了自己的客源。

大董刚去的Brimfield古董市场在美国马赛诸塞州举办,被称为美国最好的古董交易市场之一,也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户外市场,已延续了26年,今年5月举办的是第94届市集。

当然,美国的古董市场与欧洲的古董市场截然不同,“历史”这个词在美国的意义和在欧洲也是截然不同的,比如在巴黎大皇宫举办的TEFAF古董艺术节亦只有29年历史,但它售卖的收藏可以追溯到中世纪;Brimfield古董市场所售卖的物品集中于新移民时期和1880-1930年年底的工业时期产品,与其说是古董,不如说是实用二手货更准确。此外,相比起富丽堂皇、奢华优雅的TEFAF,Brimfield古董市场更应该被称作跳蚤市场(事实上,这里的摊主也都是这么称呼它的)。在这里,你看不到半个提着设计师手袋的精致买家,但是胡子拉碴、棒球帽帽檐上积着灰、踢踏着工装鞋的中年男人倒是满地都是。大部分时候,你分不出谁是买家、谁是卖家。

Brimfield市场位于马赛诸塞州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郊野,附近连所像样的酒店也没有,不仅如此,在每年五月、七月、九月三次为期六天的市场举办期间,有超过五千名交易商、大约两万人来到这里淘货。十几年前,这里是仅针对专业人士的交易市场,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个体买家来淘货,市场变成了一场大型展销会。五千多位卖家各有自己的摊位,顾客以美国本土人为主,有少量欧洲人,亚洲人以日本人偏多,中国客人几乎看不到。日本人对美国二手货爱得发狂,都按大型集装箱来买。

人们在这里买卖各式各样的老东西——作为人类的一员,你会震惊于自己的种族有多么热爱在怪东西上花时间。比如,有人收集各式棒球棒,木头的、金属的,从各个高中、各个球队、各个时期搜刮来的棒球棒像红酒瓶一样插在架子上,活像一堵墙。有人卖生锈的铸铁桶,压花的、有提手的、没有提手的一个个摞起来,高得像罗马柱。有人卖粘在底座上的鹿角、牛角、野猪角。有人干脆卖木头,也许是从船上拆下来的甲板,你可以卖去给时髦咖啡店做桌面。

每年此时,连三十分钟以外高速路边臭烘烘的Motel也卖到两百美元高价,大部分人都睡在自己的房车、卡车或帐篷里。洗澡?你最好忍一忍。在美国,许多文化现象都是紧密相连的。比如喜欢二手市场的人通常也喜欢开房车或哈雷摩托,喜欢皮衣和牛仔服,他们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白人,有时也喜欢枪。这一点把中西部的人和纽约布鲁克林淘换二手货的雅痞区分开来,虽然所有人都喜欢留胡子。

“像我们这样专业做古董生意的,其实在展会开始前早已把交易都敲定了,来展会主要是交新朋友、见老朋友。”大董说,“我从来不住酒店,每次都会住在Eric的酒吧里。”大董说的Eric是一位资深古董玩家,他在市场中心经营酒吧已经近二十年,那里是整个市场的中心。除了每年三次展览来和老朋友见面,其余时间Eric都在佛罗里达晒太阳。他的货物胡乱堆在摊位的房间里,桌子摞椅子、床架搭镜子,乍一看,像个杂货垃圾堆,但内行人能小心翼翼地在杂物间落脚,挑出宝贝来。

“Eric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的父亲退休前是FBI的高层,西装革履,Eric却长发披肩、不修边幅,很难看出他们是父子。但其实Eric喜欢古董是受父亲爱好的影响,他的父亲去年退休了,在迈阿密经营起一家古董店。”大董介绍。

来Brimfield市场可以砍价,但绝对不能信口开河。这里的卖家性格刚烈,一个不满意便不肯再和你说话,因为他们并不担心销量,或是不在乎。这里就像任何古老的开放市场,人们首先是聊天、试水、交朋友,之后再交易东西。

每个人都带着故事来。有人靠早年在中国城收老家具起家,有人继承了自己的祖业。一家来自德州的灯具商把所有古董灯都吊在房顶上,他已经参展多年了,每一次都不厌其烦地搭建顶棚,把一盏盏漂亮的灯挂在梁上。他说,他没有卖过两盏相同的灯,每盏都有自己的历史、来由,每盏都是特殊的。另一位六十多岁的卖家早年是一名工程师,专门拆迁老建筑,同时为被拆迁的老建筑拍照,在工作过程中他渐渐爱上了老建筑的室内装潢,于是自然而然地运用手中的资源做起古董生意,把从老教堂、图书馆、住宅楼中迁出的家具卖给各个二手商店,已有二十多年。他戴着一副金丝小眼镜,在市场中四处转悠,每个人都认得他。

你不必是个行家,任何有好奇心并能够容忍恶劣住宿条件的人都能来找乐子,寻一两件宝贝回去。这个人的垃圾可能就是那个人的宝贝,事情一向如此。

虽然店面开在西雅图,但大董对纽约情有独钟。每次来纽约,他都要朝圣般去古董家具店Olde Good Things转一转,这次也不例外。大董和我刚推开Bowery街上OldeGood Things古董店的大门,迎面就看见Waldorf Astoria酒店的大理石壁炉。那座壁炉由完美的、整块的青白色大理石铸造而成,雕刻着装饰艺术时期繁复的花纹,足足有半米深。在它旁边有一座架子,摆满了瓷茶具、餐具,另有一张矮桌上展示着成套的银刀叉。

看到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看,一个留着灰白络腮胡的老爷爷走过来和我们搭话:“很漂亮对不对?它们全都是我们从Astoria酒店收来的。”今年一月,纽约著名的WaldorfAstoria酒店被中国安邦保险公司买下,开始关门进行内部装修。老爷爷的肚子在牛仔背带裤中像个西瓜一样凸出来,幸灾乐祸地说:“他们装修之前,找人去拉走一我们几乎没花一分钱,他们说,只要清空就好了。当然,梦露、肯尼迪住过的房间保留下来,其他的,我的老天,中国人就不要了。”大董心碎地说:“如果我也知道这个消息就好了!”

Olde Good Things是全美最大的古董家具、建筑装饰店之一,在纽约和费城有多家分店,仓库在费城,它们不属于家族或公司,而是属于教会。教众筹钱经营,盈利也全部回归教会。美国的二手货市场虽然不是完全透明的,但价格相对稳定,Olde Good Things属于中高档。店面位于街道转角,两侧晶莹的落地窗衬出店内昏黄的灯光,有上百盏灯挂在挑高的天花板上,墙上则挂着美国古董店最爱——牦牛头标本。从20世纪初的鹅黄色整张牛皮沙发到图书馆的黄铜书架,再到成套的老台球、玻璃罐子……简直是座小博物馆。

它更有特别之处,除了家具,Olde Good Things还售卖建筑的部分。比如这里有两具巨大的石雕人头,其中一个是从五大道上一座维多利亚时期建筑上掉下来的,那是一个周末清晨,所幸没有砸到任何人,于是房产拥有者便顺便把对称的另一个人像也卸下来,一起便宜卖给了Olde GoodThings。

我们离开下城,前往SOHO区。经常在SOHO区购物的人,都知道在这片嘈杂之地内藏着一座安静的、美丽的社区公园,树荫和花丛间隔开小片小片的绿地,罗马风格的建筑残片、雕塑看似随意地零星放置,倒有些圆明园破败的美感。公园里的古董雕塑来自紧挨着公园的古董店Elizabeth Street Gallery。

Elizabeth Street Gallery大概是纽约最美的古董店,当然也是最昂贵的古董店之一。它美丽的建筑原是19世纪50年代的消防局,老板慧眼识珠,以画廊的标准重建了这所接连花园的老房子。如果你来此之前先去过Brimfield市场这样的地方,一定会感叹二手货的流通:从胡子拉碴的大爷手里一路流浪到纽约的高级商店,最后被穿着名牌套装的、势利眼的售货员卖给刚在SOHO买下公寓的新贵。

说起新贵,那么我们最后拜访的地方一定有着新贵痛恨的模样:一团糟。那里就是Mother of Junk——破烂的母亲二手店。Mother of Junk位于布鲁克林Bedford地区,店如其名,绝对都是由各家的破烂组成的。平日这家店连店门都没有,桌子、椅子、画框都堆到了门外,这大概也只有在布鲁克林才行得通。

Mother of Junk店面有两层楼高,中间部分被几米高的铁架子分割成几道走廊,两侧各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楼梯,可以上到沿着墙面搭就的一溜悬空高台上。等你好不容易爬上去,才发现高台上除了堆成小山一样的画框和画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些画基本全部不堪入目,比如谁家奶奶画的风景,或谁家儿子的涂鸦,许多画框似乎一折就断,但这不重要,没人在乎。

大厅里按走廊分类,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柜子、凳子、茶壶、镜子、内裤……一切你能想象到的破烂。可如果你识货,又肯在尘螨中间花时间,也能在破烂中间发现Santa Anita的瓷器,或威廉姆斯伯格刚倒闭的咖啡馆的招牌。其实,任何厉害的生意做的都是差值——不管那是情感的落差,还是信息的不对称,还是光阴本身的价值曲线。作为一个成功的古董家具买手,大董一直在向着自己喜欢的方向大步奔去。与此同时,在他身边也聚拢了一群有激情的同路人。

在他们的脚后跟,时代扬起一片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