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能从空中俯瞰自己的文字
2017-12-29
我最享受的智利圣地亚哥一刻就这样悄然发生了。我却直到现在,一年十个月后的今天,才蓦然惊觉。
离开智利圣地亚哥的前一天下午,我在位于市郊的Los Dominicos市场。在漫游城市的最后一日,我通常会去本地的手工市场,寻找本地匠人的工艺品作为手信,最终意外的收获往往是店主们的故事,它们成为我行囊中最敝帚自珍的旅行纪念物。
那是一个周日午后,整个市场极其安静,店主似乎都已进入酣睡状态,当我总算看见一个似醒非醒的老人,一位有点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派头的老绅士时,简直有些惊喜。他开了一家工艺品商店,店里挂着一封时年担任智利驻法国大使的聂鲁达写给他的信。那封信写于1971年初,正是在那年年底,聂鲁达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这封由聂鲁达寄自黑岛寓所的信里写道:“我收到了你送的礼物,不知你是否收到我写的礼物收悉的致谢信?我觉得你做的那些手工艺品很好,我们应该在巴黎展示,最好是以市集的形式,不要在作品里加入过多你的个人风格,尽量体现土著原汁原味的风情,甚至保留他们的某些坏品味。每样东西都要标好法郎价格,美金对法郎的兑换率现在是1:5.4,不过我对这个汇率不确定,你也可以直接标美金……我们争取赶在智利国庆前在巴黎展出。”
显然,聂鲁达作为一位诗人,办起事情来竟然非常细致,对于顾客心理学也有揣摩,他热切地为老先生的手工艺品在巴黎露面操着心。而老先生还有一宝更是急着要向我展示,那是一本关于复活节岛考古的画册。
位于东南太平洋上的那个孤零零的复活节岛曾是世界上最为与世隔绝的岛屿之一,除了神秘的巨型石像,它也因独一无二的象形文字而闻名。这些象形文字被刻在长两米的木板上,人称“会说话的木板”,大概仅存25块木板,被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收藏,而其中部分象形文字已被德国碑铭研究家托马斯·巴舍尔破解。巴舍尔博士在1957—1958年,第一次前往复活节岛探索岛上的索拉帕努伊文化时,协助考古调查的智利大学配备给他一位年轻的智利学者当助手。
没错,他的助手正是我眼前这位年过八旬的店主老伯:罗佩托·瓦加斯。他将画册翻到了自己跟随巴舍尔博士考察时的考古发现:破碎的摩亚石像,画册前言也提到了瓦加斯老先生在岛上的调研。
我后来好奇地阅读新西兰学者写的关于那次德国一智利科学考察的报告,这位助手和他的老板巴舍尔博士之间其实相处得并不愉快,他们上岛后前四个星期甚至已经到了互不说话的地步。
让我们想像一下吧,巴舍尔博士—股官腔,带着传统德国学院派的严谨,而我们的瓦加斯先生浑身上下弥漫着南美人的松散和活泼,这点我完全可以背书,即使他已然到了人生垂暮之年,这位当年小助手的“轻骨头”秉性依然完好保存。就在此刻,虽然我们之间语言不是很通,但并不妨碍他拉着我说个没完,最后我猜测,他甚至对我说了一通拉帕努伊土话,因为听上去他好像发了一串号子一样的单音节元音。
让我们再次从21世纪的首都集市回到1957年的边境复活节岛。巴舍尔博士一气之下,甚至还写过两份电报,抱怨这个智利助手不能胜任科学工作,也缺乏考察所必须的自律,强烈要求立刻解除他的助手工作,并声明将不承担这位助手在当地的任何责任。
七个月后,巴舍尔博士凯旋回国了。调皮的助手后来断断续续在复活节岛待了20年,成为波里尼西亚(特别是复活节岛)艺术的专家,而现在,这位助手在这里出售那些富有南太平洋风隋的手工艺品。
瓦加斯先生在给我的名片中,还画了一堆东西,没有怎么看懂。但他口述的、通过谷歌语音翻译的祝愿的话,听上去倒是那么富有诗意:“你是一个漂亮的中国姑娘,愿你能从空中俯瞰自己的文字,不管它们是好还是坏。”
我在手机上存下他的祝福,我们告别。我来到集市中央的五月广场,要了一客三奶蛋糕,夕阳也开始给村落的黄昏抹上我盘子里的奶油般的甜蜜余晖。那些刚从南美夏日冗长午睡中陆续醒来的人们面临的已是长日将尽。
瓦加斯先生落寞地坐在广场另一头的长凳上,低着头,又好像睡着了似的。复活节岛时的辉煌再次被掩藏在他厚重的眼睑之下,就像我起初看到他时的那样。